《賣油翁》是我們小時候語文書中的一篇課文,選自歐陽修的《歸田錄》。各種教材都會告訴我們,《賣油翁》講的是熟能生巧的道理,這其實是20世紀以來逐漸形成的誤讀。
本來,通過陳堯咨與賣油翁的故事,歐陽修真正要講的是:射箭這種技能,其實和倒油一樣,沒什么了不起的。換而言之,他要反對的是流行于文人間的以射箭為能事的風尚。這種風尚形成于五代,宋太祖時還積極倡導,主人公陳堯咨就是在這種導向下成長起來的青年。然而,隨著北宋士大夫在政治上的成熟,士風也隨之改變。射箭被認為是武人的事情, 文臣自“有名教可樂”,應有別一種擔當。
把《賣油翁》從其歷史背景中抽離出來,也是特定時代的產物。20世紀初,文言文的教學開始受到西方教育觀念的沖擊。新時代的教育者認為,“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樣的啟蒙教育,會壓抑孩子們的天性, 使我們的民族陷于落后?;谶@種思考,教育者們開始注重啟蒙讀物的趣味性。因此,林景亮編《評注古文讀本》(1916年),就將陳堯咨與賣油翁的故事單獨成篇,取其“奇趣”。后來,隨著《開明新編國文讀本》(1946至1948年)的普及, “熟能生巧”的道理逐漸成為了標準答案。
重讀《賣油翁》其實是將它還原到兩個歷史世界之中,即五代至北宋士風的變遷,以及晚清民國對文言文教育的探索改良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會發(fā)現一些“標準答案”以外的閱讀視角。
陳堯咨的榜樣們
《禮記》說,“射者,仁之道也”?!吧洹睘榭组T六藝之一,是君子應該掌握的技能。降及唐代,李白“十五好劍術”“三十成文章”,這是一種仗劍任俠的豪情,至于他是否真的挺身白刃,彎弓疆場,我們不得而知。不過孟浩然“遑遑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大概更接近許多人的實相。然而,隨著唐末亂起,兵馬交攻,武藝就成為一種非常具有現實意義的技能了。
在各種武藝之中,射箭地位特殊。對于中原而言,射箭是反制騎兵的一種有效手段;對于讀書人來講,射箭似乎也更加安全、優(yōu)雅一些。所謂“仁者如射”(《孟子》),唐末越來越多的讀書人在練習射箭。
和凝(898-955)是一位代表性人物。他17歲明經,19歲進士,風光無限。他不光會寫各種表狀書檄、淫詞艷曲,還能夠射箭。918年,胡柳陂之戰(zhàn),節(jié)度使賀瓌戰(zhàn)敗,只有作為幕僚的和凝緊緊跟隨。這時,賀瓌看不下去了,他跟和凝說,你別跟著我了,快逃命吧。和凝說,不可以的。正在這緊要關頭,河東的鐵騎追來了,和凝絲毫沒有膽寒,他大聲呵叱。敵人沒有停下來,他 “引弓以射”,敵騎“應弦而斃”。(《舊五代史新輯會證》,第3895頁)經此,賀瓌對和凝大為贊賞,還把女兒嫁給了他。
和凝在唐晉漢周身居顯職,與此同時, 兼習文武的人材也在各個政權中涌現。在南唐,王崇文博綜經史,后來挺身為將,最終入掌禁軍(馬令《南唐書》,《五代史書匯編》第5559頁);陳德誠不僅好學有詩名,更能夠出入堅敵,為國大將(《陳德誠墓志》);盧絳雖進士不中,亦有佳詞傳世,而尤擅水戰(zhàn),最終以身殉國(馬令《南唐書》,《五代史書匯編》第5401頁)。與南唐相鄰的吳越政權中,錢弘儇能騎射,還“能書有文”(《十國春秋》,第1204頁);屠瓌智“少負勇略,更善屬文”(《屠瓌智墓志》)。在長江中游的馬楚政權,天策學士廖匡圖之子廖偃“自秘書郎為禆將”(《十國春秋》,第1023頁)。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在十世紀中期,“文臣能力結構”正在發(fā)生(鄧小南,《祖宗之法》,第144頁),詞賦文章固然重要,但對于詞臣而言,如能射箭,則錦上添花。在中原,宋太祖趙匡胤就在尋找這樣有武干的文臣。而當時青年才俊中, 屬辛仲甫最知名:
(趙普)曰:“(辛)仲甫才勇有文,頃從事于郭崇,教其射法,后崇反師之。贍辨宏博,縱橫可用?!彼煺僖??!懔钗鋷煲詾跗嵝聞殴钌?。仲甫輕挽即圓,破的而中。又取堅鎧令擐之,若被單衣。太祖大稱愛。
這個故事出自僧人文瑩的《玉壺清話》,《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并沒有記載這些饒有趣味的細節(jié) 。然而,筆記中的發(fā)明演繹更能反映出士人對于射箭的認知。宋太祖直接讓武庫拿出新做好的勁弓,這樣的弓普通人未必能拉開,而辛仲甫稍稍一挽,弓就張圓了,說明他臂力了得。然后,辛仲甫一舉中的,與和凝如出一轍。就這樣,辛仲甫來到了陳堯咨的家鄉(xiāng)四川,擔任兵馬都監(jiān),這時陳堯咨差不多也呱呱墜地了。
《玉壺清話》 完成于1078年,作者文瑩和歐陽修一樣,不乏對射箭的鄙夷,所以,他要求筆下的辛仲甫立即向宋太祖表態(tài):
陛下止以武夫之藝試臣,一弧一矢,其誰不能?
射個箭,誰不會呢?不就是手熟嘛。這種態(tài)度,已經與歐陽修筆下的賣油翁如出一轍了。
陳堯咨的歷史世界
從和凝到辛仲甫,他們在當時就有“文武全才”、“文武兼?zhèn)洹敝H欢@里的文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韜與武略。“文”專指晚唐以來清流精英最強調的“詞章之學”,即能夠執(zhí)掌朝廷詔令,通過文學文章,化成天下(陸揚,《清流文化與唐帝國》,第262頁);“武”則專指能夠披上盔甲,拉開強弓,一舉中的。
以詞章之學為核心的清流文化在五代顯示出了“強大的霸權”,并滲透到職業(yè)武人之中(同上書,第252頁);與此同時,在與武人生活世界的互動中,詞章也與射箭結合,衍生出一種叫做 “射箭詞臣”的亞文化。
陳堯咨服膺了這種能文能射的風尚,他“舉進士第一”,“召為秘書省著作郎”,“擢知制誥”,由此代立王言,可以說是當時詞臣中的翹楚(《宋史》,第9558頁);同時,他也在射箭這個項目上聞名當時。 毫無疑問,如果能早生幾十年,陳堯咨一定會像和凝一樣名滿天下。
但是,時代在變化,陳堯咨所崇尚的許多東西已經開始過時了。從南宋李燾所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到完成于元代的《宋史》,陳堯咨的形象并不很好。
他懲治豪右,人們說他的手段過于“殘忍”:
有博戲者,杖訖桎梏列於市,置死馬其旁,腐臭氣中瘡輒死。(《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第1844頁)
對十一、十二世紀的士人來說,他的做法確實充滿暴力與血腥。然而,在十世紀的許多時候,公開呈現的暴力是遏制犯罪的有效手段,人們習以為常。 宋初的時候,名將王彥升就以血腥的手法,使西陲的人不敢進犯(《澠水燕談錄》)。
同樣,知永興軍期間,陳堯咨顯然沒有對轉運使畢恭畢敬,這又給他帶來了麻煩,史書說他“以氣凌人”,就是說錯在陳堯咨。誠然,在十一世紀的人看來,轉運使是尤為重要的路分長官,自然在知軍之上,然而,這樣的觀念是歷經太宗朝諸次調整才逐步形成的。對于一個來自宋初的人來說,他有理由認為轉運使首先是統管一路財賦的長官,縱然他是天子耳目,監(jiān)督地方州軍,卻未必有權直接管理州軍長官(見戴揚本,《北宋轉運使考述》,第102頁),更何況,陳堯咨此時還是龍圖閣直學士,基于這樣的身份,對于到處指手畫腳的轉運使,又何必給他們好臉色呢?
雖然陳堯咨是1000年的狀元,他的行為舉止更像是一個自太祖朝(960年至976年)而來的人,正在發(fā)生的許多變化讓他感到陌生?!端问贰繁緜髡f:
堯咨性剛戾,數被挫,忽忽不自樂。(《宋史》,第9558頁)
字里行間,這正是一個無法適應時代變遷的人的寫照。 人們揶揄他,嘲笑他,到了十一世紀中后期,諷刺陳堯咨射箭的故事,已經衍生出了許多不同的版本。不少故事以陳堯咨母親的口吻,來批評陳堯咨崇尚射箭,而忽略其文章治道(見《宋人軼事匯編》“陳堯咨”條)。這些故事或許只是人們的杜撰編排,但它們呈現了一種通性的真實:陳堯咨已經是個另類了。
歐陽修精心構思的這則陳堯咨與賣油翁的故事,從最初的《筆說》到后來結集的《歸田錄》,其間還幾易其稿 。概言之,歐陽修將陳堯咨的射箭與賣油翁的倒油放在一起比較,來說明一個簡單的道理:對于文人士大夫而言,射箭和倒油一樣毫無意義,絲毫不值得自豪。
歐陽修像
歐陽修寫這則小故事恐怕也是有的放矢。歐陽修比陳堯咨晚整整一輩,當他領袖文壇的時候,陳堯咨已經不在世了。 然而,歐陽修的身邊還是不乏練習射箭并“以此自矜”的年輕人。 嘉祐二年(1057)年歐陽修知貢舉,蘇軾、蘇轍、曾鞏、王韶等榜上有名,而這一屆的狀元章衡就是一個射箭好手。后來出使遼國:
燕射連發(fā)破的,遼以為文武兼?zhèn)?,待之異于他使。(《宋史》,?1008頁)
宋與遼有著許多外事活動,射箭是當時一個重要項目。如果文臣能夠一箭中的,則能引起契丹人的陣陣贊嘆。
歐陽修要給新時代的讀書人提個醒。有意無意之間,他希望提醒章衡這樣的門生, 射箭沒有那么重要,陳堯咨不是什么好榜樣。士人不應該鉆營射箭,就像他們不該鉆營倒油一樣。那些事情有別的人去做,士人應該做的是踐行古道,以天下為己任。賣油翁故事的背后,是一種新的價值觀與人才觀。
自此,射箭開始從士大夫的生活世界中淡出了。當然,還會有很多讀書人練習射箭。他們或者科舉失利,或者很難在文官的仕途上晉升,因此希望走武舉武階的路子。然而,對于榜上有名的進士和前程似錦的文臣而言,射箭這種技能就完全沒有必要了。 到了南宋, 孝宗志在恢復中原,當他要求文舉進士及太學生練習射箭的時候,落實起來已經困難重重了。(《宋史》,第3670頁)
有趣的是,相似的變化也在世界的其他地方發(fā)生著。十世紀的西歐,不少主教或神職人員奮身白刃,盡管這已然違制,在當時卻廣受頌揚(如Thietmar, Chronicon)。然而,進入十一世紀之后,批評的聲音漸漸成為主流。教皇主導的改革層層深入,社會也不同往日,身為主教而拿起長矛盾牌,再也不是一件值得自矜的事情了(E. Crosby, The King’s Bishops, Appendix II)。如果陳堯咨知道世界的另一端還有著這樣的同仁,或許會稍有寬心吧。
從 《歸田錄》到二十世紀的中小學課本
賣油翁的故事本是一個特定時代的產物,或許歲月流逝、斗轉星移之際,也就淹沒在 有宋的浩瀚史料之中了。然而,因緣際會,《賣油翁》一文竟在二十世紀變得家喻戶曉。這源于清末興起的一種教育思潮。有識之士開始意識到,《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這樣的開蒙讀物,文字過于艱深,內容過于刻板,如此只能培養(yǎng)出因循的兒童,無益于國家民族走出危機。
如何編寫新的兒童國語教材,成為教育家們致力探索的問題。1904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了蔣維喬編寫的初等小學《最新國文教科書》,全10冊,希望以更加平易的方式教授傳統內容。1912年開始發(fā)行的《共和國小學教科書》則更進一步,希冀更貼近生活,注重生活技能的培養(yǎng)。這之后,教育家吳研因提出,兒童讀物應以兒童為本位,所以后來他編寫的教材, 第一冊第一課是:“狗、大狗、小狗”,第二課是“大狗叫,小狗跳,大狗小狗叫一叫,跳兩跳”。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高等小學的讀物也有所改革。不能全然是“些古典主義的,傳道統的,或是山林隱逸、嘆老嗟貧的文藝品”(葉圣陶語)。1916年,林景亮編《評注古文讀本》就是這樣的嘗試。該書在編輯大意中就說:
是編所選,文體略備,皆極有趣。
對于這一讀本而言, “有趣”成了其最為重要的標準。在這種觀念的指導下,林景良從《歸田錄》中選出了陳堯咨的故事,并給這篇小文冠以《賣油翁》的題目——就這樣,我們今天熟悉的《賣油翁》誕生了!
林景亮在評注這篇文章的時候,也從“趣”入手:
在陳堯咨一面,語皆作傲然口吻。在賣油翁一面,語皆作冷雋口吻。二者間出,遂生奇趣。
對于林景亮而言,雖然這篇文章是“辨體”,要說一些道理,但更值得注意的地方卻是兩人對話中的奇趣。他希望年輕的讀者可以從讀本的諸多文章中,讀出一種生趣,從而重拾對傳統文化的信心與興趣。林景良的讀本取得了空前成功,一直到戰(zhàn)前,一版再版?!顿u油翁》的故事,也就為越來越多的人所知。
然而,遍翻1945年以前的中小學語文教材,很難找到其他選取《賣油翁》的讀物。在《開明文言讀本》、《國文百八課》這樣影響很大的讀本中,司馬光砸缸、文彥博用浮力取球以及岳飛慷慨北伐才是最為流行的宋人故事。甚至,《列子》中紀昌學射箭(教育小朋友們要刻苦練習,就一定能像紀昌一樣學會射箭)的故事都廣受教材青睞。究其原因,一方面,民國的許多教育者也兼顧讀物的教育意義;另一方面,隨著“九一八事變”的爆發(fā),民族陷入危機,課本選文也漸漸向救亡主題靠攏。
而戰(zhàn)后發(fā)行的《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給了《賣油翁》又一次生命。在葉圣陶等教育學家的主持下,該教材的編者重新收錄《賣油翁》一文。這一次稍有刪節(jié),新故事將賣油翁的形象凸顯了出來,“全文的中心人物就從陳堯咨變成了賣油翁?!保ㄒ姺陼岳?,《賣油翁的教材選編與教學評析》,上海師范大學碩士論文,第14頁)由此,文章的主旨,也從林景良所強調的“奇趣”,變成了“熟能生巧”的道理。
七十年代以后,兼具趣味與道理的《賣油翁》,開始進入 越來越多的教材讀本。歐陽修原文中的五代風云、北宋變幻,早已為人淡漠;“惟手熟爾”的橋段,則成了幾代人共同的童年回憶。(文/殷守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