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系8月16日作家馬伯庸在中信出版集團“文學驅(qū)動社會”沙龍上的發(fā)言,由中信出版社授權澎湃新聞使用。
馬伯庸 視覺中國 資料圖
嚴格說來,想象力變革的不是社會,而是自己。
毋庸置疑,想象力是一個作家的生命之源,但想象力也分為很多種。有一種是天馬行空地自由想象,而我今天要講的是想象力的“具現(xiàn)”,就是在日常生活中怎樣捕捉無形的想象,以及另一方面,如何在原有材料的基礎上展開想象,賦予它們不同的意義。
有時候大家很好奇,我的作品里面那些奇思妙想都是怎么來的。大家如果有興趣可以去關注一下我的微博。舉個例子,《草原動物園》 的故事主線來自我的一個夢境。因為那個夢的畫面太美,純粹的意象之美,難以言說。我覺得不寫下來實在是太可惜了??上也粫嫯嫞蝗徽嫦氚阉嫵鰜?,這樣就不用寫了。你們在小說中段會看到這一段畫面。
在從前那些沒有手機游戲和電子書的日子里。我在漫長的旅途中只能靠思維游戲打發(fā)時間。
所謂“思維游戲”,是我給自己的胡思亂想起的學名。這種游戲很簡單,先設想一個原點——我突然得到了十億美元,突然得到了?;ǖ那嗖A,突然寫出一部震驚古今的小說——然后開始想象我接下來采取的行動。后來年紀大了,我知道這種東西有一個通俗的說法,叫做意淫。
我最喜歡的一個命題,是“如果我在沙漠中間發(fā)現(xiàn)一整塊十噸重的黃金,該怎么辦?”通常的想法是,我靠,我可發(fā)財了。但其實從這個命題到真正發(fā)財,還有一段距離。你要如何把黃金真正轉(zhuǎn)換成自己的私有財富?這種想象要盡可能細致,細致到每一個動作,要考慮到每一個可能產(chǎn)生的意外。你會發(fā)現(xiàn),事情沒想象中那么簡單。首先這十噸黃金你要如何運輸出去?要不要找人?怎么保密?如何分成?如果你決心單干,那還要想租用哪些設備和車輛,如何在沙漠中一個人把十噸黃金切割成可運輸大小。返回城鎮(zhèn)以后,你如何卸貨,如何存放?如何遮人耳目?接下來黃金你要如何處理?一古腦賣出去會造成市場波動,被覺察,私下分批次處理如何操作?怎么找買家?錢是分開存在哪家銀行?怎么避開稅務部門?如何跟家里人解釋突然有這么一大筆錢?哪些親戚和朋友要告訴哪些要保密……其實是件很復雜的事,規(guī)劃起來很花功夫。這個思維游戲我已經(jīng)玩了好多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一整套詳盡的計劃,而且隨時根據(jù)現(xiàn)實科技發(fā)展來調(diào)整,萬事俱備,只欠真的發(fā)現(xiàn)十噸黃金了。
除此以外,還可以琢磨人。我坐地鐵的時候,經(jīng)常人多擁擠不堪,不光沒有座位,連伸開手臂拿手機或PSP的空間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之下,唯一能動的,只有腦子。我會仔細觀察周圍的人,幻想他們身上隱藏的故事和他們離開地鐵以后的人生。
比如右邊那位衣著樸素、身形瘦小的大叔。也許他離開地鐵以后,找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換上緊身衣,把內(nèi)褲套在頭上,然后飛過整個城市,在大街小巷除暴安良。
再比如左邊這位戴著棒球帽、穿著阿迪達斯運動套裝的白皙少年。他是一個外星人,為了能夠深入了解地球人的生活,特意化裝而成,他也許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正踏上返回母星的旅程,可因為棒球隊那個美麗的女經(jīng)理殷切的眼神,他還是毅然決然地留在了地球。
而我們坐的這部地鐵,誰又能保證它下一站抵達的是普通地鐵站而不是這個城市底下巨大的軍事要塞呢。在要塞里有一門利用靈魂作炮彈的大炮,炮口對準月球。每一個不幸的地鐵乘客都要被送進炮口,把靈魂貢獻出來去轟擊月球上的兔子惡魔。
甚至這部地鐵本身,或許并不是地鐵,而是一條龍。它偶爾墜落到了地面,被撿到的科學家改造成了一節(jié)地鐵,每天都在暗無天日的隧道里穿行,把乘客們從城市的一端運往另外一端,沒有一天休息。只有在晚上十一點地鐵停運之后,這條龍才能停下疲憊的身軀,從隧道的洞口爬出去,昂起頭來看一眼暌違已久的天空。
我就這么坐在地鐵里,在城市的腹心穿行,眼睛看著乘客,腦子里琢磨著他們的種種不靠譜故事,一直到達我旅途的終點。
這些腦洞后來都具現(xiàn)化成了我的幾部作品,我自己也很喜歡。
這種“思維游戲”有一個分支種類,叫做“想象圖書”。玩的時候,我會閉上眼睛。開始虛構一本從來沒存在的書,想象它的主題、內(nèi)容簡介、封面圖案、名家書評、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軼事,盡量煞有其事地補充除了內(nèi)容以外的各類細節(jié),使之豐滿如真實存在一般,然后把它放到我想象中的書架上去。以后再碰到無聊的時候,我就信手抽出一本,靠回憶來閱讀。
比如我曾幻想路遙在寫《平凡的世界》時,在稿紙背面寫下了另外一個故事。故事的主角是落水的田曉霞,她死里逃生卻遭遇失憶,被人救起以后開始了另外一段人生。幾十年后她和孫少平在街頭偶遇,擦肩而過,互不相識。可惜的是,這份稿紙被編輯忽略了,一直丟在存稿箱中。直到幾年后路遙去世,一個新畢業(yè)的編輯打算準備紀念專題,無意中把存稿箱打翻在地,這才發(fā)現(xiàn)稿紙背面的秘密。不過老編輯認為這個故事會損害《平凡的世界》的形象,于是只印制了一千冊,贈送給路遙的親朋好友,書的封面是個巨大的漩渦。其中一本,不知如何流落到了桂林臨桂中學,扉頁還蓋有臨桂中學圖書室藏的紅章。里面的借書卡里只有一條借閱記錄,是個女孩借走的。她比我大一屆,喜歡穿米黃色的毛衣,宿舍里的臺燈用粉紅色的紙罩著。
我書架上的另外一本書,叫做《廷巴克圖故事集》。在1822年,英國組織了一支探險隊,從的黎波里出發(fā),計劃南穿撒哈拉沙漠,尋找尼日爾河與尼羅河的源頭。探險隊中有一名人類學家,叫做塞繆爾·歐內(nèi)斯特,他抵達廷巴克圖之后,注意到當?shù)貓D阿雷格人部族存在著一種奇特的風俗:酋長在死后會被部落巫師敲破腦殼,接出腦漿,摻雜著蜂蜜和椰汁給被選中的孩童服用。那個孩子就會流利地背誦出一段故事,然后一生都無法發(fā)出聲音。這些故事巧妙而有寓意,被認為是神的意旨,所以不允許被記錄下來。于是歐內(nèi)斯特花了十三年時間,等待每一個類似的儀式,偷偷記下了幾十個故事??上男袨樽罱K被土著人發(fā)現(xiàn),慘遭殺害。他死后,腦漿也被土著人用同樣的方式制成飲料,盛放在他生前用過的水壺里。
后來該部落被殖民者屠戮一空,這個水壺與記錄手稿被送回葡萄牙,作為遺物交還給歐內(nèi)斯特的遺孀。這份手稿一直沉睡在舊物箱里。直到有一天歐內(nèi)斯特的孫子無意中打開水壺,喝下他爺爺?shù)哪X漿,當著家人的面高聲說出這些手稿的來歷。歐內(nèi)斯特的工作才公之于世。手稿于1923年結集出版,命名為《廷巴克圖故事集》,版稅用來為歐內(nèi)斯特的孫子治療啞病。該書的第一版中文版在1973年的臺灣出版,但銷路不佳,名人里只有鄧麗君買過一本,并遺落在雅加達的旅館里……
這樣編下去的話,簡直沒完沒了,可以從一本書想象到一個家族史乃至國家史。在構思這些東西的時候,時間會如風車一樣過得飛快。等車抵達終點,我所獲得的愉悅感。和看一本書差不多。
還是說回《草原動物園》吧。
我是內(nèi)蒙古人,所以對草原歷史一直有興趣。之前一次偶爾的機會讀到《綏遠志略》,里面提到一位叫華國祥的傳教士,在歸化城——也就是今天的呼和浩特——傳教,他帶了一臺電影機去,在城里放電影給牧民看,到后來傳教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大家都為電影而癡迷。我覺得這件事特別夢幻,一直想以此為題寫點什么,只是沒想好落腳點。后來有一次看到文章講北京萬牲園的歷史,說慈禧死后,萬牲園入不敷出,被迫要把動物都拍賣,是個挺有戲劇性的悲劇。兩個點合在一塊,就有了這么個作品。
在我看來,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有兩個很重要的維度。一是它與現(xiàn)實歷史能在多大程度上產(chǎn)生共鳴,二是它超脫現(xiàn)實的想象力有多么奔放。前者讓我們腳踏實地,后者讓我們展翅飛翔。我很努力地在兩者之間取得一個平衡。
我給自己訂的原則是,風格上可以盡情飛揚,不過細節(jié)一定得盡量真實。真實不是束縛想象力的桎梏,它會讓想象變得更有質(zhì)感。比如說吧,我在動筆之前,仔細研究了北京萬牲園的情況,都有什么動物,怎么運過來的,售票口什么樣,多少錢一張票,查了很多資料。其中九成都沒在小說里用到,但會在我心里構建起一個大場景,讓我寫起來游刃有余。再比如我的故鄉(xiāng)赤峰,在晚清時代的行政建制源流很復雜,它位于昭烏達盟和卓索圖盟之間,卻是自成一個獨立商埠,先歸熱河道、烏蘭哈達廳、承德府,后又稱為直隸州。作為讀者不需要知道這些,但作者不把這些捋清楚,下筆會很艱澀。
為什么要講述這樣一個故事?其實與其說是故事,回歸故鄉(xiāng)更準確一些,每個作家或早或晚都要踏上回家的路,只是方式不同。我想通過這樣的表達,來挖掘故鄉(xiāng)在我內(nèi)心深處的影子。
這個故事里我想講的是,一個美國傳教士帶領一群動物來到古老的草原,并在這里建立一座動物園。它本身所代表的不同文化、理念乃至信仰之間的沖撞,已經(jīng)足夠有趣了。我很想借此探討一下信仰和包容的問題,不過我能做的,只是用想象力拋出一個疑問,客觀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讓他們思考,就已經(jīng)足夠了。讀者會有自己的判斷,我很努力地不去引導或主觀評價,每個人心中應該都有一個答案。
我在講述一種可能性,就像我每一章結尾所說的“事就這樣成了”。某種意義上來說,傳教士柯羅威的想法也就是一個腦洞,他去做這件事的行為本身,意義大于最后的結局。
這部小說里有很多刻意模糊的情感,像是許多萌芽,它可以在各個方向上生長,我所能做到的,就是把這種未來的可能性展現(xiàn)出來,讓讀者自己去發(fā)揮腦補。
一部文學作品,最重要的是讓讀者展開想象、展開思考,而不是單純地把作者的想象展現(xiàn)出來。(文/馬伯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