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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信,一本書、一段史料和一點感想——紀念李學勤先生

我不記得第一次見到李學勤先生是什么時候了,大概是在1980年代末?我好幾次去過他在昌運宮的住宅。

李學勤(1933.3.28-2019.2.24)


一封信

我不記得第一次見到李學勤先生是什么時候了,大概是在1980年代末?我好幾次去過他在昌運宮的住宅。三四十年里,我和李先生的往來應該說不少,不過印象最深切的,還是1992年在西郊掛甲屯一個小小的seminar上,李學勤先生給我們十來個人作講座。我記得,當時他只是手拿巴掌大一頁紙?zhí)峋V,卻滔滔不絕講了一個半小時,從學術史講到考古發(fā)現(xiàn),從考古發(fā)現(xiàn)講到古書排隊,從古書排隊講到今后古史研究趨勢,后來,這個講座由李零和魏赤整理,由我拿到《中國文化》去發(fā)表。大家當然都知道,這就是后來引起學界激烈討論的《走出疑古時代》。當時我是刊物編輯,至今手邊還保留了1992年7月18日李先生給我的一封信,里面說,校對稿他修訂刪改了一遍,“刪去枝蔓”,但這封信里也提到,“討論部分已決定不要,我也沒有再看”。現(xiàn)在回想起來,刪去的所謂枝蔓部分大概幾達一半篇幅,而刪去的討論部分,其實就是那天圍繞李先生的講座,我、李零、閻步克、王守常、陳來還有好幾個朋友提出的很多問題,因為涉及如何看顧頡剛古史辨和二十世紀學術史的問題,李先生現(xiàn)場一一作答,討論非常熱烈,但因為刊物主編決定不收討論部分,這些或許還有意義的討論,最終煙消云散,現(xiàn)在想來,實在是可惜。

1992年7月18日李先生給作者的一封信


這封信還提及另一樁事情。他說“清華事,請代決定時間,我一定來”。這是什么事呢?原來,當時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徐葆耕,一直在動員李學勤先生回母校,李先生答應了,先是兼職,和我一道建立清華大學國際漢學研究所,這里說的就是跟學校高層討論國際漢學研究所的事情。大家知道,李先生很早就提出,國際漢學研究,編纂國際漢學史,應該是一個學科方向,所以他到清華大學來兼職,最先提出的就是推動這一領域的研究。大約暑假里的一天,他來清華大學和我商量了半天,到底國際漢學研究所開張之后,應當做些什么?記得當時我和李學勤先生商量有四條,一是編輯一套海外漢學叢書,二是召開一個國際漢學的討論會,三是出版“清華漢學研究”輯刊,四是收集各種國際漢學著作。后來,盡管白手起家條件艱難,但這些計劃真的陸續(xù)實現(xiàn)了。我們和法國遠東學院合作出版《法國漢學》,和饒宗頤先生合作編輯《華學》,開始撰寫《國際漢學著作提要》《國際漢學漫步》,出版《清華漢學研究》輯刊和“當代國際漢學家論著譯叢”,我在文北樓的辦公室,也暫時充當了國際漢學研究所的收藏室,一套帶箱柜的四部叢刊,一套完整的《遠東》(Oriens Extremus),以及不少有關書籍,便成了研究所的藏品。在這個研究所的歷史中,大概比較重要的是1997年年初召開“二十世紀國際漢學及其對中國的影響”學術討論會,李學勤先生最費心費力,他不僅開列邀請名單(在我保留的另一封李先生來信里,他給我提供了在北京的意大利學者安東尼奧的地址電話,以及在臺北的英國學者雷敦和博士的聯(lián)系方式),甚至親自給他認識的海內(nèi)外學者寫信邀請,因此,很多他的朋友都來共襄盛舉,即使來不了也回信呼應他的倡議(像他的老朋友,日本關西大學的大庭脩盡管不能親自前來,但三番五次來信談及此事,這些信至今還保存在我這里)。

一本書

清華大學的國際漢學研究所成立之后,李先生常來清華,我和李先生的接觸就更多了,差不多一周能有一兩次見面。在1990年代,我們一道討論制作清華圖書館所藏古物的幻燈片,一道接待來訪的法國遠東學院院長龍巴爾(Denys Lombard),一道陪同饒宗頤先生游覽清華,一道替校方接待臺灣法鼓山的圣嚴法師,甚至一道去了新竹清華大學和香港浸會大學訪問。那時候,我正忙著寫《中國思想史》第一卷,大家知道,1990年代出土簡帛越來越多,逼著我必須通過這些新資料,重新打量古代思想世界,不能僅僅局限在傳世文獻,以及根據(jù)傳世文獻敘述的傳統(tǒng)思想史中。

大概是1995年春天,李先生到清華開會,這天見到我便從包里拿出一本書來,說他知道我在寫思想史,這書是特意帶來讓我參考的,而且希望我給書提提意見。這本書就是李先生剛剛在臺灣時報出版公司出版的《簡帛佚籍與學術史》,李先生自己的樣書并不多,他特意帶給我,說是覺得我對這一話題有興趣。記得那天他在文北樓跟我聊了一個多小時,他說到的最多的,就是考古發(fā)現(xiàn)的新資料如何寫入學術史或思想史,就像他在這本書的《自序》中說的,“出土簡帛影響最大的乃是學術史的研究……透過出土簡帛的整理研究,竟使被認為最‘物質’的考古學同最‘精神’的學術史相溝通,這或許是有希望的研究方向”(10頁)。他說的“學術史”,是梁啟超、錢穆用的概念,其實在我看來就是“思想史”。大家知道,李先生見多識廣,早年曾經(jīng)跟侯外廬先生編寫《中國思想通史》,所以對思想史始終有敏感。我記得那天我說,自己寫思想史的一個取向,就是試圖把眼光向下,在日書、遣冊、醫(yī)籍、圖像以及不斷重復出現(xiàn)的套語文字,甚至沒有文字的出土古器物中,提煉出一般知識、思想和信仰。對我的想法,李先生好像非常有興趣,后來他給我的思想史寫評價,就說到“作者用濃彩描繪的是‘一般思想史’”,“以嶄新的角度和層面展示給人們的,是大家不那么熟悉的思想世界”。

李學勤著《簡帛佚籍與學術史》


《簡帛佚籍與學術史》這本書給我的啟發(fā)很大,因此我一邊閱讀一邊摘錄還一邊記下我的感想,后來在《讀書》1995年第十一期上,我發(fā)表了一篇書評《古代中國還有多少奧秘》,我特別說到這本書對思想史研究最有意義的一點,是李先生《走出疑古時代》演講中提到的古籍“排隊”,也就是“用今天出土的這些材料設立幾個定點,然后把其他的古書排進去”,這樣讓思想史的傳承系統(tǒng)重新理清先后與聯(lián)系,這一方面有助于思想家們的年代先后排序(這一點能修正和超越錢穆的《先秦諸子系年》),一方面有助于思想文獻的年代先后排序(這一點能修正和超越《古史辨》《偽書通考》以來的認識),有了這兩方面的進步,再寫古代思想史,脈絡就可以重新敘述了。所以我說這本書“在這兩個問題上,都為我們作出了極為重要的貢獻,通過地下簡帛與現(xiàn)存典籍的考察,為部分學術史文獻重新排了次序,糾正了過去的偏頗與失誤, 通過各種文獻之間的關鍵詞語、思想表述的比較,為學術史尋找了知識背景,使學術史的描述更貼近當時的文化土壤”。 

有意思的是,2000年我去比利時魯汶大學訪問,正在主編《當代中國思想》英文刊的戴卡琳教授(Carine Defoort)就跟我說,她覺得我這篇書評很重要,因為不僅涉及了簡帛考古新發(fā)現(xiàn),也涉及了這些新發(fā)現(xiàn)與思想學術史,還介紹了最重要的一部著作,所以一定要翻譯成英文。這就是后來刊登在Contemporary Chinese Thought(2002年冬季號)上的“How Many More Mysteries Are There in Ancient China”,這篇書評的英文版,我從來沒有跟李先生提起過,至今不知道李先生當年是否看到過。

一段史料

1995年5月,清華大學組織到雁棲湖春游,李先生也去了,在紅螺寺散步的時候,他告訴我近年西漢墓中出土竹簡,其中一篇賦,沒準兒有佛教的影子,我大吃一驚,便在日記里記了下來。過了些天,李先生來清華大學,拿了復印的尹灣漢簡《神烏賦》釋文給我,那時候釋文還沒有發(fā)表,他之所以先拿來給我,就是想讓我查證一下,這篇賦里是不是真的有佛教痕跡?我記得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如果這里面出現(xiàn)了佛教痕跡,事兒就大了。你對佛教有研究,你看看有沒有可能?因為通常認為,佛教是東漢傳來中國的,可是尹灣漢簡卻是西漢時代的。

復印的尹灣漢簡《神烏賦》釋文


如果真的如此,確實“事兒就大了”。李先生太客氣,覺得我懂一點兒佛教,所以讓我看這篇釋文,其實,我對佛教尤其是早期佛教經(jīng)典和傳說,實在也是二把刀。不過我拿到之后,確實仔仔細細搜尋了一下漢文大藏經(jīng),甚至也通過日譯本查了南傳佛教文獻,實在不敢判斷這個故事中是不是有佛教痕跡,雖然里面也有萬物各有分理,生死殊途不同的思想,但按照所謂“疑罪從無”的原則,空口無憑只好放棄。記得不久我跟李先生報告這個結果,李先生也笑笑說,“沒有證據(jù)當然只好作罷,我只是腦子里面念頭一閃”。但是,你從他這種“念頭一閃”的敏感中,可以想見他心里對歷史上的大關節(jié)大問題,有多少關切,有多少靈感,又有多少知識。

有趣的是,因為看了太多有關烏鴉的文獻,我倒是被逼出一篇副產(chǎn)品,就是后來發(fā)表的《慈烏與寒鴉》(《中國典籍與文化》1996年第三期),借了這篇出土的漢賦,我從先秦傳世文獻,到兩漢讖緯資料,再到中古佛教典籍,講了一通烏鴉在古代中國從吉到兇的意涵轉變,或許可以說是“歪打正著”或者“郢書燕說”吧,這一則史料,倒也結下了李先生和我的一段學術緣分。

一點感想

從上面的一封信,一本書,一段史料,我感受到的是什么呢?

李先生當然是古文字、古文獻和古史也就是所謂“三古”領域公認的領袖型學者,這一點不需要我多說。但我覺得,他最不同尋常的是有大見識。學者的見識高低,并不在知識多少,更在于他眼界多寬,胸懷多大。究竟是謹守一畝三分地,還是能越出專業(yè)之外在宏大的世界和歷史背景里思考?差別很大。他關注《神烏賦》中佛教痕跡,關注國際漢學,關注學術史,他才能提出一些影響學術方向的大問題。就像“走出疑古時代”。很多人對這個說法有疑問,這可以討論。但學術史最重要的,或者說未來能留在學術史的記憶中的,不只是解決問題,更是提出問題,一個能夠引起思考、質疑、論辯的問題。

讓我說一點進一步的感想。我覺得,理解李先生“走出疑古時代”的提法,更重要的是要理解他思考的背景。這個背景,從小了說,是讓人重新認識古代中國與古代歐洲文獻學傳統(tǒng)的差異,從大了說,是看清延續(xù)性相對較強的古代中國文明,和斷裂性相對較多的歐洲古代文明的區(qū)別。其實,如果我們注意就可以聯(lián)想到李先生多次說的——直到晚年還在反復說——他想做而沒有做成的“一個夢想”,就是東西方文明的比較。

這才是一個大學者的理想。

(本文是2023年12月9日在清華大學“紀念李學勤先生九十誕辰學術討論會”上的發(f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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