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一個寫書的人,于我而言是一個順理成章的意外。
陳行甲,知名公益人、暢銷書作家,全國優(yōu)秀縣委書記
我的第一本書《讀書,帶我去山外邊的?!?,其實是我給山村留守兒童舉辦的公益夏令營編寫的教材讀本,里面主要是我在夏令營的講課內(nèi)容,核心內(nèi)容卻是我的兒子阿魚寫的。我和阿魚一起挑選了從古至今關(guān)于山與海的18首詩,阿魚給每首詩寫了一篇賞析。阿魚小學(xué)二年級就會背28句的《將進酒》、36句的《春江花月夜》,被語文老師表揚為班上的詩歌大王;三年級就會背88句的《琵琶行》,一字不差。阿魚打小顯露出對詩歌的熱愛、對文字的熱愛。阿魚童年時,我在基層四處為官,基本缺席了對他的陪伴。一次周末我從外地回家探望,岳母和我拉家常,說得興起忘記了時間,快到傍晚突然警覺已經(jīng)好幾個小時沒看到阿魚了,驚慌中出門,在院子里尋找未果,回來推開臥室門,發(fā)現(xiàn)阿魚就在臥室的書桌旁安靜地看著書。8歲的他居然就坐在那里安安靜靜地看了三四個小時的書??梢哉f,是書和詩歌替遙遠的父親陪伴了童年的阿魚。
阿魚自幼喜歡讀書這件事,在他自己這里有另一個解讀版本。初中畢業(yè),阿魚考得很好,被宜昌市三大重點高中爭搶,甚至有校長出面做我的工作,希望阿魚到他們學(xué)校讀書。那年暑假,有一次我們說起阿魚小時候?qū)W習(xí)習(xí)慣好這件事,阿魚說,其實有些被迫的因素,他對此并沒有多大成就感和幸福感。童年跟媽媽一起生活,媽媽主打一個“摳”字,一度讓他產(chǎn)生我們家是不是窮得馬上要揭不開鍋了的心理陰影。媽媽在花費上唯一大方的是給他買書,他點什么就買什么,從來都是二話不說,是我們家整面墻的書柜讓他產(chǎn)生了安全感,只有在這里他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是自由的。我愛人聽到這些話很難過,到一旁黯然神傷了好久,我過去安慰了半天才哄好。我知道阿魚說的是事實,那些年“喪偶式育兒”的愛人太難了。
從阿魚上高中開始,我就感覺到他對文字的感受力已經(jīng)遠遠超過我。阿魚高三下學(xué)期的時候,一次我出差路過在家待了一天,正好趕上學(xué)校開家長會,于是愛人拉著我參加了兒子在整個學(xué)習(xí)生涯中我唯一出席的一次家長會。語文老師在講臺上說:“家長一定要告訴同學(xué)不能大意,千萬不要以為進入了復(fù)習(xí)階段就不用聽老師講課了。全班同學(xué)除了一個人,都必須乖乖地聽老師講課。”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赫然聽到老師說出的這唯一可以不聽課的同學(xué)的名字,居然是我的兒子。老師當著所有家長的面,說這個同學(xué)的感受力和領(lǐng)悟力超越了他的年齡,他可以自主安排復(fù)習(xí)了。
所以,給詩歌寫賞析這件事,我理所當然地布置給了兒子。當時阿魚正在北大讀書,他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會給我發(fā)來一篇詩歌賞析,連續(xù)18天完成。編輯煒煜又上門征得當時已有98歲高齡的北大的許淵沖教授同意,給每首詩配上許老的翻譯。許老不僅欣然提筆給這本書題寫了書名,而且表態(tài)不要一分錢稿費。許老是中國翻譯界的泰斗,被譽為“詩譯英法唯一人”。當時我們選擇的18首詩中,14首有現(xiàn)成的許老翻譯的版本,許老本來答應(yīng)幫我們翻譯剩下的4首詩,但考慮到許老年事已高,阿魚就自己動手翻譯了。許老看到阿魚的翻譯后大為贊賞,說后生可畏。
2021年3月,北京大學(xué)燕京學(xué)堂準備給世界各國留學(xué)北大的學(xué)子舉行一場中國古代詩歌賞析專題講座。因為這本書的緣由,北大這堂課策劃由100歲的許老、50歲的我和24歲的阿魚,三代詩歌愛好者來共同講授。得知許老欣然應(yīng)允到北大教室進行線下授課,我和阿魚都非常激動。但原定于3月中下旬舉辦的專題講座,最終因為疫情防控沒能進行,許老也允諾待防控結(jié)束后,只要身體條件許可就到場參加。
2021年6月17日,許老溘然長逝,他留給世界的美好刻入永恒。
那天我和阿魚一起回看并咀嚼了許老的經(jīng)典翻譯: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The sun beyond the mountain glows. The Yellow River seaward flows.
……
那種極致的傳神,極致的空靈,極致的信達雅,每每讀起總是讓人擊節(jié)贊嘆。我們?nèi)檬谡n的約定就這樣永遠地錯過了,留給我們父子深深的懷念和遺憾。
我的第二本書《在峽江的轉(zhuǎn)彎處》,源于幫助我出了第一本書的出版界朋友煒煜的邀請。他說我的前半生經(jīng)歷大開大合,波瀾壯闊,希望我寫出來和青年朋友們分享。阿魚是這本書的策劃者,從書寫風格,到內(nèi)容組織,甚至每一章的題目,我們都一起討論,阿魚給了我很多靈感。完稿之后,阿魚是第一個讀者,并為這本書寫跋。
經(jīng)歷過輝煌與荒蕪,忠于靈魂,重啟人生;他的人生之路,遠看是前行,近看是歸鄉(xiāng)。
如果有人問我,父親教給你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我想我會這樣回答他:我們不該忘記自己走過的路,同情過的人,呼喚過的正義,渴求過的尊重,是這些東西構(gòu)成了我們深植于生活世界的共通意義的根基。是這根基,讓我們即便在日后形形色色的世界里體會了失落,品嘗了誘惑,經(jīng)歷了幻滅,領(lǐng)受了嘲諷,也不會輕易洗去自己那層名叫“共情”的底色。
阿魚為這本書的封面、封底寫的這兩段話,打動了很多讀者。我也算是通過這本書,對自己的前半生做了一個梳理。兒子參與整個過程,更讓我的人生在這個階段有了承上啟下的意味。
《在峽江的轉(zhuǎn)彎處》已經(jīng)銷售近百萬冊,在互聯(lián)網(wǎng)碎片化閱讀為主流的時代,這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跡。網(wǎng)上的讀后感留言超過了20萬條,那種心和心的交流,如同在他鄉(xiāng)曠野之中遇故人,又如風雪之夜聞柴門犬吠。很多讀者朋友希望我繼續(xù)寫下去,阿魚跟我說,老爸,我對你的行政生涯有多么沒信心,對你的寫作生涯就多么有信心,你的腳下有泥土,你是那種天生的講故事的人。阿魚說,你既然喜歡用體育比賽來比喻人生,那為什么只能是足球?也可以是籃球?。∽闱虮荣愔皇巧舷掳雸?,籃球比賽可是四節(jié)。你可以第一節(jié)讀書從政,第二節(jié)做公益慈善,然后第三節(jié)成為一個作家,第四節(jié)做一個旅行家啊。那一次和阿魚的深談,我算是被年輕人提著壺灌了個頂。
阿魚就寫書這個話題跟我討論了整整半天,我們一起擬了一個書寫提綱,未來8年,我準備再寫三本書,到60歲算是一個節(jié)點。2022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安妮·埃爾諾給了我巨大的啟發(fā),她一生的寫作只有一個風格,就是無主體自傳。我今后的寫作生涯將一鏡到底,我手寫我行,我手寫我心,都是非虛構(gòu)寫作。
這第三本書的主題,是這些年我在公益路上遇到的生死和離別。阿魚很大方地把他三年前在北大讀書時寫的一篇還沒公開發(fā)表的科幻小說《別離歌》的題目讓給了我。那是一篇深深震撼了我的短篇小說,有些燒腦,甚至讓我這個理科出身的人必須全神貫注地去讀,讀完之后再二刷三刷,越讀越喜歡。我尤其喜歡那個題目,喜歡它莊嚴、深情的氣質(zhì),喜歡它說盡了人生的深邃感。
2015年6月,高考前一天,時任湖北省巴東縣縣委書記的陳行甲冒雨來到縣一中與考生談心
這幾年我的家庭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離別。岳母2020年7月被診斷出食管癌,是那種惡性程度極高的低分化型鱗癌,不止一個醫(yī)生判斷岳母只有三個月以內(nèi)的生命了。我的愛人霞是天底下難找的那種孝順女兒,由于岳母表現(xiàn)出對癌癥的高度恐懼(岳母在霞帶著她去檢查的途中,曾說過如果查出來是癌癥就不活了之類的話),因此她決定先對岳母隱瞞病情。霞安排我在電腦上把岳母的檢查報告進行了修圖,把診斷意見改為較重胃潰瘍,診治建議改為針對潰瘍病灶精準治療和安心療養(yǎng)。霞帶著岳母收拾好行李,去往華東一家大醫(yī)院,沒有做開胸手術(shù),只是通過伽馬刀精準放療結(jié)合中醫(yī)治療,陪著岳母一邊治療一邊旅游療養(yǎng)。岳母神奇地延續(xù)了16個月的生命,而且三分之二以上是比較有生命質(zhì)量的時間。那一年多里,霞帶著岳母在華東治療,阿魚從北大畢業(yè)考上了美國的全額獎學(xué)金博士,因疫情防控尚不能赴美讀書,只能在家上網(wǎng)課,我就在深圳家里陪阿魚。每個月我會抽周末時間去看霞和岳母,一次從異鄉(xiāng)的醫(yī)院出來剛走到大街上,霞就忍不住當街痛哭,我抱著霞靠著街邊的大樹讓她哭個夠,霞的手冰冷,肩頭也一樣冰冷。霞確實不容易,她只有背著岳母才能這樣痛痛快快地哭一場,跟岳母在一起的時候她必須強顏歡笑,佯裝輕松。
在生命的最后半年,岳母的癌痛逐漸加重,疼痛頻率也逐漸上升。任憑霞如何努力地串通醫(yī)生和我去掩飾,岳母還是感覺到她的病情并不是女兒口中的“較重胃潰瘍”那么簡單。我和霞商量之后決定不再瞞她,跟她如實告知病情,也如實告知當初醫(yī)生的診斷(高風險的低分化型鱗癌,壽命很難延續(xù)三個月以上),以及眼下醫(yī)生的最新診斷(放療只是暫時封閉了病灶的擴展,但是現(xiàn)在癌細胞已經(jīng)開始向全身擴散)。于是岳母的治療面臨兩個選擇:一是接受病情,也就是接受命運,開始以鎮(zhèn)痛為主的安寧療護;二是跟癌癥再做最后殊死一搏,進行高強度化療,但是醫(yī)生也明說,已經(jīng)沒有對岳母病程很有針對性的化療藥物了,且高強度化療副作用巨大。岳母選擇了后者,決定繼續(xù)化療。
我們尊重岳母的意愿,陪著她轉(zhuǎn)到就近的常州市第一人民醫(yī)院腫瘤科接受治療。霞的哥哥也辭去老家的工作趕到醫(yī)院幫助照護,一家人圍著岳母。兄妹倆40多年后再一次圍繞在母親膝下朝夕相處,只不過和40多年前童年時兄妹一起在母親身邊天真無邪的歡樂相比,這一次充滿了行將離別的酸楚。岳母表現(xiàn)出了超人般的頑強,對化療副作用的忍耐力讓我們這些兒女都看著難受。有時搞不清楚難受到底是因為化療的副作用還是癌痛發(fā)作,她一律先忍住,直到實在熬不住了才開始呻吟。岳母生命最后時間的不安寧,讓霞和哥哥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也成了霞事后難以釋懷的遺憾。母親的每一個痛苦忍耐的表情,每一聲壓抑的呻吟,都是刺向兒女胸口的刺。
2021年11月11日上午10點,岳母在拼盡最后一絲力氣之后,在兒女的陪伴下離開人世。當時常州疫情仍有零星暴發(fā),出城也有限制,岳母的遺體在常州火化后,骨灰在殯儀館被寄存了十多天,直到常州疫情有所緩解后我們才帶著岳母的骨灰回到宜昌,跟十年前去世的岳父合葬。
那天在宜昌的車站接到我們后,朋友華姐開著車,霞坐在前排抱著岳母的骨灰,我和霞的哥哥在后排抱著岳母的遺像和行李。前往墓園的路線華姐不熟悉,用了手機導(dǎo)航。本來就近的路線應(yīng)該是不經(jīng)過我們在宜昌的家的,但是華姐的導(dǎo)航不知怎么卻神奇地繞了約一公里路,十分鐘后居然導(dǎo)到了我們家的小區(qū)外。我馬上提議把車開進小區(qū)轉(zhuǎn)一圈,讓岳母跟家告?zhèn)€別。岳母生前一直跟著我們生活,她的后半生多半時間都是住在宜昌家里的。我們一家人都跟著阿魚叫“嘎嘎”(宜昌人對外婆的叫法),我在車上抱著岳母的遺像說:“嘎嘎,我們回家啦。”我們開著車慢慢地沿著岳母經(jīng)常在小區(qū)散步的路線轉(zhuǎn)了一圈,霞在車上抱著母親的骨灰痛哭。一年多前岳母從家里出發(fā)的時候,是抱著出去旅游療養(yǎng)的向往出發(fā)的,歸來卻已在另外一個世界了。
阿魚是2021年8月出國讀書的,出國前專程飛過去陪了嘎嘎兩天。嘎嘎離世時因疫情中美航線再次處于基本斷航的狀態(tài),他買不到回國的機票。阿魚在美國寫下悼詞,囑我在嘎嘎的墓前誦讀。
我最敬愛的嘎嘎:
我在大洋彼岸,相隔萬里,不能回來送您最后一程,特請父親代我在您的靈前表達我的哀思。
媽媽電話告訴我您離開的消息時,她非常悲痛。我安慰媽媽不要難過,我說這不是一個悲傷的結(jié)局,這是一個精彩的告別。嘎嘎從去年七月生病,到現(xiàn)在為止,堅持了整整十六個月,遠遠突破了當時所有醫(yī)生和專家判斷的三個月的壽命預(yù)期。嘎嘎就是一個戰(zhàn)士,在戰(zhàn)場上堅持到了最后一刻,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沒有人能斗過命運,但是人可以選擇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迎接命運的挑戰(zhàn)。嘎嘎,您選擇了最頑強的姿態(tài)——我可以輸,但是我絕不退賽!在這場與疾病的搏斗中,您是一個斗士,氣勢從來不輸,永遠斗志昂揚。
作為您疼愛的外孫,我將永遠見不到您了,永遠吃不到嘎嘎做的全世界最好吃的餃子了。但是,您對我的影響,將永遠存在于我的生命中。那就是您的斗志,您的生命力,它們就像一團火焰,一直在燃燒。您一生面對不公不平,從沒有退縮過,即使在什么都沒有、什么條件都不利于自己的情況下,哪怕姿勢看起來不那么優(yōu)美,您也一直在戰(zhàn)斗。您面對困難時從來都是遇強則強,絕不屈服。您一生并沒有得到很多幸運的眷顧,卻憑著斗志和善良贏得了世間的敬重。您用盡全力地活過,照顧了我們整個大家庭,乃至整個家族。
所以,我敬愛的嘎嘎,您對世界的影響,大于您的生命,因為您的精神會在兒孫心中永存。
您和嘎公在天堂團聚了,您的兒孫在人世間懷念你們,繼承你們的斗志和善良,好好地生活。
嘎嘎,您安息吧!
一生敬愛您的外孫 阿魚
2021年11月29日
在墓穴安放好岳母的骨灰,封好蓋子,讀完阿魚的悼詞后,天空下起了小雨。霞在墓前哭得直不起身,我打著傘扶著霞,在雨中擁抱著她,等她慢慢平息。雖然是命運使然,雖然作為女兒霞已經(jīng)為母親使盡了所有的力氣,但是真正到離別來臨的時刻,悲傷還是如此地撕心裂肺。
是的,相聚的盡頭是離別。就像人一出生就在奔向死亡,只不過路途或遠或近而已??傆心敲匆惶欤傆心敲匆豢?,這是我們生而為人的宿命。
說到底,人生就是一場離別,重要的是我們該如何作別,又怎樣離開。路途之中的愛與溫暖,才是人生這場離別的意義所在。
岳母走后的那段時間,霞會經(jīng)常把阿魚寫給嘎嘎的悼詞拿出來默讀。她讀完后用雙手把悼詞貼在胸口,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流淚的樣子,讓我心碎。我們一代代生生不息,愛著,陪伴著,懷念著,哭著,笑著,擁抱著,把日子過下去。
這也是我寫這本書的意義。我的幾個公益項目都是關(guān)于青少年兒童的大病救助和教育關(guān)懷的,比如聯(lián)愛工程、知更鳥項目、夢想行動、傳薪計劃,無一不是充滿著離別,有些還是生離死別。這些不幸的孩子,還有他們奔波辛勞的家長,命運沒有給他們一個好的劇本,他們被動上場,但是他們竭盡全力地演出了。有的像寒冬蠟梅頑強開放,有的像秋葉一樣黯然飄落。我和我的伙伴們在努力地去愛,去陪伴,去擁抱。我懷著最大的誠懇,去記錄那些可能不被記得、不被在乎的人,記錄他們生命中的困難和為難,記錄那些雖然卑微但是壯闊有力的掙扎和努力,記錄那些無奈的離別,也記錄那些溫暖的擁抱,還有那些長流的熱淚。
我們會懷念,也會歡呼。真正受過傷的人,才知道疤痕也有生命。我們用心靈去撫摸那些疤痕,懷念那些離去的勇敢的生命,歡呼那些重生的可愛的精靈,從而獲得前行的力量。
本文摘自知名公益人、作家陳行甲的新作、自傳體隨筆集《別離歌》,為該書的前言,原題為《詩意之外的離別》,現(xiàn)標題為編者所擬。
《別離歌》,陳行甲/著,中信出版集團,2024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