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旱災(zāi)讓王朝上下驚恐不安
“天變不足畏!”“人定勝天!”
這樣的豪言壯語聽起來讓人非常振奮,但實際上,天變是十分恐怖的。即便是在科技發(fā)達的今天,自然災(zāi)害依然會讓人心生畏懼。嚴(yán)重的天災(zāi)給民眾帶來的往往不僅是毀滅性的打擊,還有著無盡的絕望。特別是在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時代,小農(nóng)經(jīng)濟幾乎完全是靠天吃飯,在災(zāi)害面前更是不堪一擊。
熙寧六年(1073)的秋冬,一場可怕的干旱席卷而來,很多地方秋季無雨,冬季無雪,赤地千里,水渠干涸,莊稼枯死在田里,人畜飲水困難。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干旱還沒有任何緩和的跡象,有道是“春雨貴如油”,可如今一滴都難有。
大旱災(zāi)之后是大饑荒,根據(jù)司馬光的描述:南北東西,無處不旱。去年播下了麥種,今年卻沒有收成;而今年連種子也沒法播下,明年更是沒了希望。只有大地主家里還有些余糧,中等戶以下普遍就不夠吃了。吃著樹皮、草根的老百姓,過得了今日不一定過得了明日。(“北盡塞表,東被海涯,南逾江淮,西及邛蜀,自去歲秋冬,絕少雨雪,井泉溪澗,往往涸竭。二麥無收,民已絕望,孟夏過半,秋種未入,中戶以下,大抵乏食,采木實草根,以延朝夕?!保?/p>
司馬光的說法可能有所夸大吧,但是即便把他的說法打個對折,那也是非常嚴(yán)重的災(zāi)情。老百姓在驚恐和絕望中艱難求生,史不絕書的災(zāi)后流民問題涌現(xiàn)。
地方上關(guān)于老百姓乏食的奏報紛紛送到了朝廷。不光是內(nèi)地干旱,邊境地帶也是一樣。宋朝西北的環(huán)慶路是對夏作戰(zhàn)的前沿,安撫使楚建中對邊防問題表示擔(dān)憂:在宋夏邊境地帶,宋方一直努力招誘當(dāng)?shù)夭孔逡造柟踢叿溃F(xiàn)如今旱災(zāi)背景下,西夏人趁機而動,用賞賜來收買人心,當(dāng)?shù)氐牟孔宄砂偕锨У慕Y(jié)群逃走,宋人多年的努力成果付諸東流,邊防更是岌岌可危。(“奉手詔,以緣邊旱災(zāi),漢、蕃乏食,夏人乘此薦饑,輒以賞物招誘熟戶,至千百為群,相結(jié)背逃。若不厚加拯接,或致竄逸,于邊防障捍非便?!保?/p>
此時的宋神宗內(nèi)心充滿了焦慮,憂心忡忡,他不斷下詔讓官員們四處祈雨,試圖用誠心來感動上蒼,賜下甘霖,拯救蒼生。
在沒有人工降雨的時代,祈禱上天便是求雨的最主要辦法。在今天的人看來,那時有些充滿想象力的做法實在是很滑稽,比如蜥蜴求雨,因為當(dāng)時人覺得蜥蜴和龍是親戚,所以把蜥蜴抓來,口里反復(fù)念著四句話:
蜥蜴蜥蜴
興云吐霧
降雨滂沱
放汝歸去
若湊巧真的下雨了,那是真龍顯靈,這蜥蜴少不得被崇拜;可若是不下雨,蜥蜴也會被折騰得夠嗆吧。
以今天科學(xué)理性的眼光來看,這樣做對于下雨是沒有任何實際作用的。但在當(dāng)時,這樣做至少可以起到一定程度上安定人心的作用?;恼Q的做法背后恰恰是惶恐不安的心。在天變面前,人類不過是微弱的螻蟻。盡人事、聽天命,僅此而已。
朝廷賑濟的措施自然是有的,地方官們也確實在為解決饑民的問題而努力,但是流民問題卻越來越嚴(yán)重,逃荒要飯是災(zāi)民們最后的出路。這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是嚴(yán)峻的考驗。
神宗在給河北官員的批示上說:“當(dāng)下河北各地災(zāi)情嚴(yán)重,百姓流亡,食物短缺日甚一日。最讓人憂心的是,盜賊結(jié)集越來越多,成為公私之患?!惫湃怂f的“饑民為盜、嘯聚山林”,今天人們所說的“農(nóng)民起義”,是對當(dāng)時社會秩序的嚴(yán)重破壞,也是皇帝的心頭之患。饑荒背景下老百姓活下去的渴望,有時候會形成強大的破壞力,甚至沖擊一個王朝存在的基礎(chǔ)。
這時已經(jīng)是王安石的新法推行的第六個年頭了。經(jīng)歷了最初一兩年無比激烈的大爭議之后,反對者大部分已經(jīng)離開了朝廷,不和諧的聲音越來越少,音量越來越低,大家似乎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新法。但就在這時,一位年輕官員的言行在朝廷掀起了巨大的波瀾,并隨即引發(fā)了政壇大地震,他就是王安石的弟子——鄭俠。
楊威《耕獲圖》
鄭俠對老師王安石逐漸心生怨恨
鄭俠,字介夫,福清(今福建福清)人,生于仁宗慶歷元年(1041)。鄭俠人如其名,是耿介之人,有俠者之風(fēng)?!吧儆兄静伲瑢W(xué)識閎遠,流輩推服,未弱冠知名。”
英宗治平年間,鄭俠的父親鄭暈被任命為江寧府監(jiān)稅。鄭俠跟隨父親來到江寧,但并不住在家中,而是到清涼寺讀書。當(dāng)時王安石因為母親去世,丁憂江寧,同時收徒講學(xué),吸引了很多學(xué)子前來求學(xué)。
一天晚上大雪,鄭俠讀書到后半夜,凍得受不了,便把朋友楊驥叫起來喝酒,喝到酣暢的時候,登閣觀雪賦詩,氣宇浩然,詩曰:
濃雪暴寒齋,寒齋豈怕哉!
漏隨書卷盡,春逐酒瓶開。
一酌招孔孟,再斟留賜回。
醺酣入詩句,同上玉樓臺。
他的這位朋友楊驥正是王安石的弟子,王安石的名詩《書湖陰先生壁》中的湖陰先生便是他。楊驥是被王安石派來打聽情況的。對于鄭俠的名字和事跡,王安石早有耳聞,愛才的他便派弟子去一探究竟。
楊驥向王安石誦讀了這首詩,“漏隨書卷盡,春逐酒瓶開”,盡顯鄭俠好學(xué)而又風(fēng)雅的個性。王安石聽了之后,對鄭俠好學(xué)的精神十分贊賞。鄭俠對王安石的人格與學(xué)問十分敬仰,投身到王安石門下,成了王安石的得意門生。
治平四年(1067),27歲的鄭俠到東京參加科考,果然不負王安石的厚望,得中進士甲科,隨后被朝廷任命為光州(今河南潢川)司法參軍。這一年同時中進士的還有王安石的兒子王雱。他們自然也是好朋友,志趣相投,科考路上相伴而行,無話不說。
過了兩年,王安石出任參知政事。這讓鄭俠內(nèi)心萬分激動,“以為堯舜三代君臣相遇,有為于世,太平可期月而望”。這和當(dāng)時很多人的心態(tài)是一樣的。
初入仕途的鄭俠懷著一腔為國為民的熱忱,在工作上非常賣力。司法參軍主要負責(zé)司法案件。當(dāng)時的光州司法參軍廳積壓了不少疑難案件,鄭俠認真研讀宋朝的刑律,研究案情,并將審判結(jié)果上奏。最終,鄭俠的所有建議都得到了王安石的批準(zhǔn)。鄭俠十分感動,把王安石視為自己的知己,愿意盡忠于王安石。(“光有疑獄,俠讞議傳奏,安石悉如其請。俠感為知己,思欲盡忠?!保?/p>
當(dāng)新法剛剛推行的時候,面對一片質(zhì)疑之聲,鄭俠極力向同僚申說新法的合理性,這也是在為他的恩師辯護。此刻,在鄭俠的心目中,老師的所作所為自然是合理的。然而隨著新法的推行,鄭俠的心態(tài)也在慢慢地發(fā)生了變化。
熙寧四年(1071),鄭俠在光州的任期滿了,他到京城去等著新的任命。這次進京對于鄭俠來說有個絕好的機會,那就是朝廷推行了試刑法,這是在王安石的建議下設(shè)立的司法考試。
在王安石變法推行以后,有兩類人才特別緊缺:一種是精通理財?shù)呢攧?wù)官,另一類是精通律例的司法官。如果鄭俠參加試刑法考試合格,就可以直接改官,跳出“選坑”,變成京朝官,仕途一片光明。這對他來說應(yīng)該不是什么難事,他在光州的優(yōu)秀政績就是在司法工作上。然而,此時他的主要心思并不在改官。
在赴京的路上,鄭俠沿途考察,“所過田夫野老,必從訪問新法利害”,結(jié)果“答者無一人言其是”。他在《道中見以索牽五六十人監(jiān)理錢者》一詩中寫道:
可憐平地不生錢,稚老累累被索連。
困苦新圖誰畫此,只愁中禁又無眠。
到了京城以后,鄭俠好不容易見到了老師。王安石問及途中見聞,鄭俠直言不諱地說:
青苗、免役、保甲數(shù)事,與邊鄙用兵,與俠心不能無區(qū)區(qū)也。
王安石聽了之后,臉色沉了下來,左右之人急忙告退。王安石和鄭俠的這次見面不歡而散。
自這次見面之后,鄭俠很難再見王安石,他又給王安石寫了好幾封信,聲稱自己并不認為新法不合理,反而強調(diào)新法有著“至美至善”的形式,但是在推行新法的過程中,地方官員將新法變得扭曲了。
比如他對青苗法的批評就說:“青苗法的立意是很好的,但是普天之下有借貸需求的大概只占一半;沒有借貸需求的,也占一半。”(“然民之闕乏而借貸于人者,天下固常半矣,而稍稍溫燠、能儉克勤苦以自足,而無所取貸于人者,亦嘗半?!保?/p>
實際情況是什么樣的呢?召人情愿只不過是一句空話。(“吾之心果在利民,非有取利于民,皆聽其自來而與之。法不曰召人情愿請耳。及貪暴之吏,急于散而取賞,則曰某縣民若干,散必若干,某縣為民若干,散至若干。不然者劾奏,而令、佐亟于承命,以求知于其上,又巧以強與?!保?/p>
如果某鄉(xiāng)某里有人不去借貸青苗錢,那么十天半個月就會遭受其他的無法解決的災(zāi)禍。所以一州一縣沒有不去借貸青苗錢的。(“若某鄉(xiāng)某里某人不請,則旬月之下必有他禍者,且不可解。及其催納之際,亦莫不然,則盡一州一縣之民無有不請青苗者?!保?/p>
這樣算下來,強行被攤派的常常要占到一半。(“是曩之果皆貧無不借貸自足者也,是法雖聽其情愿,其實強而與之者常半?!保?/p>
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因為還款期限沒得商量,農(nóng)民只能賤賣糧食。(“至于收成之際,又不稍緩其期,谷米未及干促之已急,而賤糶于市,而曩之利十,今不售其五六。貭錢于坊郭,則不典而解。其甚者至于無衣褐而典解。是法所以蘇貧乏而反困之,抑兼并而反助之矣?!保?/p>
所以鄭俠的意見是:“人們都說青苗不好,其實是貪暴之吏破壞了青苗法。”(“夫如是,無知者便謂青苗為不善,不知貪暴之吏壞之也?!保?/p>
青苗法的目標(biāo)和效果是截然相反的——蘇貧乏而反困之,抑兼并而反助之。鄭俠認為關(guān)鍵在于“貪暴之吏”。這些可以說是鄭俠作為基層官員的親身經(jīng)歷,是很有說服力的。
其實幾年前,陸佃就像鄭俠一樣說過同樣的話。鄭俠的這些老生常談,王安石自然就更聽不進去了。
后來,鄭俠被任命為監(jiān)安上門,負責(zé)守門及收取門稅。王安石派王雱來勸說鄭俠參加試法,但鄭俠不為所動。他說自己對于刑法并不精通,只是因為職責(zé)所在,所以在光州認真審查案卷。其實他是以這種方式進行抗議。
熙寧六年三月,王安石設(shè)置了經(jīng)義局。他又派王雱來請鄭俠出任經(jīng)義局的檢討官,其實是想讓鄭俠當(dāng)自己的秘書、助理。結(jié)果,鄭俠又拒絕了。
王安石又派自己的侄女婿黎東美(即黎珣)來,非常直接地跟鄭俠講:“丞相的意思是:凡是入仕為官,一定要改成京官,才能獲得一個好的差遣,為何要如此介僻呢!”
“介僻”,這恰恰是當(dāng)年王安石的風(fēng)格,只是當(dāng)他到了宰相的位子上,對于別人對自己的“介僻”,就覺得無法理解和接受了。
黎東美的話讓鄭俠非常惱火,他說:“我這次到京城里來,本意是要跟從丞相學(xué)習(xí)經(jīng)義,當(dāng)初就沒想官位有什么高下、美惡之分。沒想到的是,丞相一旦秉政當(dāng)權(quán),開口便是把爵祿放在最前面,對待士人竟然就是這個樣子的!如果真的想幫助我,讓我有所成就,只要能夠把我建議的有利于百姓的事情,實施一兩件就可以了。”(“某之來,意在執(zhí)經(jīng)丞相門下爾,初不知官資有美惡高下也。不意丞相一旦當(dāng)軸,發(fā)言無非以爵祿為先,待士之來者如是而已。果欲援某而成就之,區(qū)區(qū)所獻有利民便物之事,愿得一二足矣。”)
鄭俠要跟王安石討論政事,而王安石跟他討論官爵。鄭俠覺得這不是對自己的蔑視么?漸漸地,他對當(dāng)年的恩師、如今的宰相,徹底失望了。
有一次,王安石以《何處難忘酒》為題賦詩說:
何處難忘酒,君臣會遇時。
高堂拱堯舜,密席坐皋夔。
和氣襲萬物,歡聲連四夷。
此時無一盞,辜負鹿鳴詩。
這首詩中展現(xiàn)的是王安石的躊躇滿志。可是鄭俠完全唱起了反調(diào),他在《和荊公何處難忘酒詩》中寫道:
何處難緘口?熙寧政失中。
四方三面戰(zhàn),十室九家空。
見佞眸如水,聞忠耳似聾。
君門深萬里,安得此言通。
這首詩可以說是近乎破口大罵了。他說王安石見到那些佞人,目光中柔情似水,聽到了逆耳忠言,就像聾了一樣。宰相府的大門有萬里之深,鄭俠的話怎么能夠讓宰相聽見呢?他的內(nèi)心可以說是冰涼到了極點。
汝窯酒瓶
《流民圖》終于送到了神宗手中
熙寧七年三月,早已對王安石絕望的鄭俠請人繪制了一幅《流民圖》。這幅圖把災(zāi)民呼天搶地、流離失所的慘狀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鄭俠再寫了一篇長長的奏章,上書神宗,為民請命。其文如下:
臣伏睹去年大蝗,秋冬亢旱,以至于今,經(jīng)春不雨,麥苗枯焦,黍粟麻豆,粒不及種。旬日以來,街市米價暴貴,群情憂惶,十九懼死。方春斬伐,竭澤而漁,大營官錢,小求升米,草木魚鱉,亦莫生遂。蠻夷輕肆,敢侮君國。皆由中外之臣,輔相陛下不從道,以至于此。
臣竊惟災(zāi)患有可召之道,無可試之形。其致之有漸,而來如疾風(fēng)暴雨,不可復(fù)御。流血藉尸,方知喪敗,此愚夫庸人之見,而古今比比有之。所貴于圣神者,為其能圖患未然,轉(zhuǎn)禍為福者耳。方今之勢,猶有可救。臣愿陛下開倉廩,賑貧乏,諸有司斂掠不道之政,一切罷去。庶幾早召和氣,上應(yīng)天心,調(diào)陰陽,降雨露,以延天下萬姓垂死之命,而固宗社萬萬年無疆之祉。
夫君臣際遇,貴乎知心。以臣之愚,深知陛下愛養(yǎng)黎庶,甚于赤子。故自即位以來,一有利民便物之政,靡不毅然主張而行。陛下之心,亦欲人人壽富,而躋之堯舜三代之盛耳。夫豈區(qū)區(qū)充滿府庫,盈溢倉廩,終以富衍強大勝天下哉?而中外之臣,略不推明陛下此心,而乃肆其叨懫,劓割生民,侵肌及骨,使之困苦而不聊生,坐視天民之死而不恤。陛下所存如彼,群臣所為如此,不知君臣際遇,欲作何事?徒只日超百資,意指氣使而已乎?
臣又惟何世而無忠義,何代而無賢德?亦在乎人君所以駕馭之何如耳。古之人,在山林畎畝,不忘其君,其芻蕘負販、匹夫匹婦,咸欲自盡以贊其上。今陛下之朝,臺諫默默具位而不敢言事,至有規(guī)避百為不敢居是職者,而左右輔弼之臣,又皆貪猥近利,使夫抱道懷識之士,皆不欲與之言。不知時然耶?陛下有以使之然耶?以為時然,則堯、舜在位,便有夔、契;湯、文在上,便有伊、呂。以至漢唐之明君,我祖宗之圣朝,皆有大忠義、大賢德之臣布于中外。君臣之義,若腹心手足然。君倡于上,臣和于下,主發(fā)于內(nèi),臣應(yīng)于外,而休嘉之德下浸于昆蟲草木。千百世之下,莫不欣慕而效則之。獨陛下以仁圣當(dāng)御,撫養(yǎng)為心,而群臣所以應(yīng)和之者如此,夫豈時然,陛下所以駕馭之道未審爾!
陛下以爵祿駕馭天下忠賢,而使之如此,甚非宗廟社稷之福也。夫得一飯于道旁,則遑遑圖報,而終身饜飽于其父,則不知德,此庸人之常情也。今之食祿,往往如此。若臣之所聞則不然。君臣之義,父子之道也。故食其祿則憂其事,凡以移事父之孝,而從事于此也。乃若思慮不出其位,尸祝不越樽俎治庖人之事,牛羊茁壯,會計當(dāng)各以其職,而不相侵也。至于邦國若否,知而不言,豈有君憂國危,群臣乃飽食饜觀,若視路人之事而不救,曰:“吾各有守,天下之事,非我憂哉?!惫手⒃O(shè)官,位有高下;臣子事主,忠無兩心。與其得罪于有司,孰與不忠于君父?與其茍容于當(dāng)世,孰與得罪于皇天?臣所以不避萬死,深冒千萬重之天閽,以告訴于陛下者,凡以上畏天命,中憂君國,而下憂生民耳!若臣之身,使其粉碎,如一螻蟻,無足顧愛。
竊聞南征西伐者,皆以其勝捷之勢、山川之形,為圖而來獻,料無一人以天下之民質(zhì)妻賣兒、流離逃散、斬桑伐棗、拆壞盧舍而賣于城市、輸官糶粟、遑遑不給之狀為圖而獻前者。臣不敢以所聞聞,謹(jǐn)以安門上逐日所見,繪成一圖,百不及一。但經(jīng)圣明眼目,已可嗟咨涕泣,而況數(shù)千里之外,有甚于此者哉!其圖謹(jǐn)附狀投進。
如陛下觀圖,行臣之言,十日不雨,乞即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謾天之罪;如稍有所濟,亦乞正臣越分言事之刑。甘俟誅戮,干冒冕旒。
文中盡是憤激之語,特別是最后發(fā)下了毒誓:如果接受自己的建議,十天之內(nèi)還不下雨,就請斬自己??梢娻崅b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鄭俠此舉,是真正的死諫,足以和明朝的海瑞進諫嘉靖皇帝相提并論。對于鄭俠來說,對精神理念的堅持比任何東西都要重要。
畫有了,奏疏也寫了,可怎樣遞到皇帝的手里是個問題。因為鄭俠不過是個下級小官,按照規(guī)定,他要上書,先要閤門司收納,再經(jīng)通進司中轉(zhuǎn),才能進一步傳到皇帝手中。
鄭俠一開始到閤門上書,閤門司官員一看,不愿惹麻煩,就說鄭俠是越職言事,不給他轉(zhuǎn)呈。
剛邁出第一步,鄭俠就被攔下來了。
萬般無奈之下,鄭俠心生一計,他假稱自己要上奏的是密急信息,通過發(fā)馬遞傳到了銀臺司。
“馬遞”是由銀臺司接納的一種緊急文書,按照宋朝的制度,當(dāng)?shù)胤缴嫌辛司o急情況時,可以采用這種方式直接由銀臺司上奏。這樣,鄭俠的《流民圖》和奏疏很快就送到神宗的手中。當(dāng)然,這是違規(guī)操作,所以鄭俠申明,即便下雨了,情況有了好轉(zhuǎn),也請治他的罪。
神宗拿著圖反復(fù)觀看,長吁短嘆。當(dāng)天晚上,寢不能寐。
第二天便下詔將一些新法暫停,讓開封府免征免行錢,讓司農(nóng)寺啟用常平倉賑濟。有的記載說宋神宗還下令罷了方田均稅法和保甲法,總共罷了十八項新法,民間歡呼相賀,這就夸大其詞了。
看到神宗如此憂心忡忡,王安石說:“水患旱災(zāi)都是常數(shù),即便是在堯、湯的時代也無法避免。陛下即位以來,累年豐稔,現(xiàn)在雖然趕上了大旱之年,只應(yīng)當(dāng)益修人事,以應(yīng)天災(zāi),不足以讓圣上如此憂慮?!?/p>
神宗說:“這些難道是小事嗎?朕現(xiàn)在之所以如此恐懼,正因為人事有所未修。”
神宗還問翰林學(xué)士韓維說:“長久不下雨,朕夙夜焦勞,怎么辦呢?”韓維建議神宗下詔書,廣求直言,并且說他聽說地方官員“督索青苗錢甚急,往往鞭撻取足”,老百姓沒有辦法,有的甚至把桑樹砍了當(dāng)作薪柴給賣掉換錢來還貸,希望皇帝能夠痛下決心,“蠲減租稅,寬裕逋負”——把稅收減一減,把欠款緩一緩。
到了三十日晚上,神宗令韓維起草罪己詔。第二天,這道罪己詔降下,其中寫道:
朕涉道日淺,晻于致治,政失厥中,以干陰陽之和。乃自冬迄今,旱暵為虐,四海之內(nèi),被災(zāi)者廣。間詔有司,損常膳,避正殿,冀以塞責(zé)消變。歷日滋久,未蒙休應(yīng)。嗷嗷下民,大命近止。中夜以興,震悸靡寧,永惟其咎,未知攸出。意者朕之聽納不得于理歟?獄訟非其情歟?賦斂失其節(jié)歟?忠謀讜言郁于上聞,而阿諛壅蔽以成其私者眾歟?何嘉氣之久不效也!應(yīng)中外文武臣僚,并許實封直言朝政闕失,朕將親覽,考求其當(dāng),以輔政理。三事大夫,其務(wù)悉心交儆,成朕志焉。
下罪己詔三天之后,也就是初四的晚上,開始下起雨來了。初五那天竟下了一天一夜。此時距鄭俠上書,剛好在十天之內(nèi)!
天降甘霖,群臣慶賀。神宗把鄭俠的奏疏和《流民圖》拿出來給大臣們看,并問王安石說:“認識鄭俠嗎?”王安石說:“曾經(jīng)跟從臣學(xué)習(xí)?!苯又醢彩蛏褡诒硎疽o去宰相之位。神宗當(dāng)即表示不許辭職,并下詔開封府追查鄭俠擅發(fā)馬遞之罪。
在洛陽擔(dān)任閑職的司馬光應(yīng)詔上書,控訴新黨,痛陳新法六大弊端,并且說“六者之中,青苗、免役錢為害尤大”,希望神宗能像漢武帝那樣幡然悔悟。
知青州滕甫直言:“應(yīng)熙寧二年以來新法,有不便者悉罷,則民氣和、天意解矣?!?/p>
參知政事馮京直言新法:“有不便者,不吝改作,則天下受賜矣?!?/p>
四月十九日,王安石被罷相,出知江寧府。
正當(dāng)神宗有所動搖的時候,前線熙河傳來捷報,王韶破西蕃,降其首領(lǐng)木征。神宗聽到之后,十分高興,繼續(xù)推行新法的意志再次堅定起來。
王安石在罷政的同時,對朝局走向做了相應(yīng)的安排:推薦知大名府的韓絳入朝為相,代替自己,并讓翰林學(xué)士呂惠卿出任參知政事,輔佐韓絳。
韓絳被稱為“傳法沙門”,呂惠卿被稱為“護法善神”,他們都是王安石新法堅定的支持者。當(dāng)初司馬光反問宋神宗是否可以獨自和王安石、韓絳、呂惠卿這三人共治天下,可見韓絳、呂惠卿在變法中的地位與作用。那么,王安石被罷相的原因也就很明顯了,神宗不過是讓他暫避風(fēng)頭,一旦過了這陣風(fēng),王安石還是要回來的。
有人說一幅《流民圖》斷送了北宋的改革大業(yè),也有人說一個保安叫停了轟轟烈烈的變法,這些說法完全是不對的。雖然王安石被罷相了,但新法繼續(xù)向前推進。
(明)周臣《流民圖》(局部)
鄭俠入獄引發(fā)了官場大地震
鄭俠的行為激起了新黨的強烈憤恨,他們抨擊鄭俠不過是一介狂徒,造謠生事,詆毀良法,擅發(fā)馬遞,越權(quán)直奏,驚擾了皇帝,有的甚至請求皇帝將鄭俠處以極刑。但最終鄭俠為此付出的代價并不大,六月定案,鄭俠被罰銅十斤,并被安排去廣南或者福建做個小官。這顯然是朝廷對他的寬大處理。
鄭俠并沒有見好就收,而是越戰(zhàn)越勇。他再次上書神宗,指斥奸佞。他把矛頭對準(zhǔn)了自己的福建老鄉(xiāng)呂惠卿。
在鄭俠看來,老師王安石實際是被呂惠卿之流所誤導(dǎo),呂惠卿才是禍根,王安石罷相了,呂惠卿卻升官做了參知政事。對于鄭俠來說,自己丟官受罰是小事,自己最討厭的人卻飛黃騰達并繼續(xù)作威作福,這恐怕是對他最大的打擊。
鄭俠說王安石作新法為民害,呂惠卿朋黨奸邪、壅蔽聰明,請求罷黜呂惠卿,任用馮京為宰相。
對于鄭俠的上書,神宗沒有理睬。不過,鄭俠沒有放棄。十一月一日,鄭俠又一次上書極陳,言辭更加激烈,不僅要求神宗登宣德門臨問,而且以“乞斬臣于眾人之前,以塞京師流言洶洶之路”相要挾。
呂惠卿大怒,對神宗講鄭俠謗訕朝政。于是,十一月初六日,神宗下詔,將鄭俠押出京門,送到汀州(今福建長?。┻M行編管。
雖然將鄭俠趕出了京城,但神宗對他依然耿耿于懷。在神宗看來,鄭俠的背后一定有人指使,鄭俠不過是枚小棋子,這背后肯定有著大陰謀。一次他詢問大臣,鄭俠奏疏里說的事情,像青苗、免役可以在外面打聽到,但有的是我們君臣之間的禁中對話,鄭俠是怎么知道的?
呂惠卿一聽,立即動起了歪心思。此刻他在朝中與馮京、韓絳不是很合得來,于是他說韓絳、馮京把禁中的對話記錄下來,然后交給了秘閣校理王安國,王安國又給了鄭俠看,所以鄭俠才知道這些。也就是說,韓絳、馮京就是鄭俠的后臺,是他們拿著鄭俠當(dāng)槍使。
神宗問馮京是否認識鄭俠,馮京大吃一驚,表示與鄭俠素不認識。
神宗對馮京的話將信將疑。這時候御史張琥彈劾馮京“交接小人”,這個“小人”就是鄭俠。這加深了神宗對馮京的懷疑。于是,神宗下詔將鄭俠下御史臺獄審理。
詔獄既興,而主犯鄭俠已經(jīng)離開了京師。御史臺派遣官員舒亶至陳州(今河南淮陽)追上鄭俠,將他拘捕,并搜查他的行李。
經(jīng)過一番盤查,御史臺并未發(fā)現(xiàn)鄭俠與馮京、王安國交往的直接罪證,不過搜到了三司副使王克臣贈送的三十兩白銀。御史臺秉承副相呂惠卿的旨意,深挖此案。此前凡是與鄭俠有交往的,全部逮捕入獄,詔獄規(guī)模進一步擴大。
最終的結(jié)果是:沒有查出鄭俠到底有什么后臺,或者受何人主使,但是查出馮京和王安國確實有稱贊鄭俠的言語,而為鄭俠傳遞消息的是內(nèi)殿承制楊永芳,他是鄭俠的鄰居,二人聊天時楊永芳就把禁中秘聞告訴了鄭俠。
經(jīng)過半個月左右的審訊,案件牽連所有人員最終定罪:
鄭俠被發(fā)配到更為偏遠的英州(今廣東英德)編管;
馮京被罷參知政事,出知亳州;
王安國因“獎激狂妄,非毀其兄”,被直接放歸田里,廢為平民;
其他相關(guān)人員一一受罰。
鄭俠所引起的官場風(fēng)暴告一段落。
鄭俠獄之后,呂惠卿勢力更為膨脹,提拔了自己的兄弟和親信,羽翼更豐,和宰相韓絳的矛盾更加凸顯。韓絳深感自己不是呂惠卿的對手,于是勸宋神宗召回王安石。
熙寧八年二月,王安石再次拜相。但在經(jīng)過這一年多的風(fēng)波之后,他和神宗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大不如前了,和呂惠卿的矛盾也愈演愈烈。最后呂惠卿罷知陳州。呂惠卿為泄積忿,連寫奏狀控告王安石,其中說道:“王安石盡棄素學(xué),而隆尚縱橫之末數(shù)以為奇術(shù),以至譖愬脅持,蔽賢黨奸,移怒行狠,犯命矯令,罔上要君?!边@是王安石一生中所受的最嚴(yán)重指控,卻是出自他過去最親密的戰(zhàn)友之口,正應(yīng)了當(dāng)初司馬光所說。
熙寧九年十月,王安石再次罷相,回到了江寧,一直到去世。呂惠卿也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企圖,王安石罷相之后他也沒能回到朝廷,終其一生沒能再登宰輔之位。
是鄭俠扳倒了王安石嗎?當(dāng)然不是。神宗的疑心、呂惠卿的野心,以及由于新法而造成的分裂的朝廷,才是王安石下臺的真正因素。
據(jù)說王安石在金陵的時候,常常在屏風(fēng)上寫“福建子”,這絕對不是表示對某個福建人的思念而是憎惡。“福建子”是當(dāng)時人對福建人的蔑稱,而且這個“福建子”自然是指呂惠卿而不是鄭俠。但鄭俠的那張《流民圖》,正是后來一系列事件的導(dǎo)火索。
經(jīng)歷過詔獄的鄭俠,被流放到了嶺南。他后來在詩中描述這段經(jīng)歷說:
幸為男兒身,許國自結(jié)綬。
安能冷眼看,終不一開口。
封章重十上,夫豈避鼎斧。
南州雖譴逐,萬死蒙恩宥。
雖然他慘遭貶黜,依然不悔當(dāng)年,豪情不改。
此后鄭俠便久居閩粵之間。哲宗即位之后,鄭俠遇赦,后經(jīng)蘇軾等人的薦舉,出任過泉州州學(xué)教授。元符元年(1098),鄭俠再次貶謫英州?;兆诩次恢?,鄭俠再次遇赦,在北歸的途中遇到了同樣是被貶遇赦的蘇軾,二人互贈詩歌,互訴衷腸。
蔡京上臺之后,鄭俠和蘇軾都被打入“元祐黨籍”。鄭俠還鄉(xiāng),不復(fù)出仕。宣和元年(1119),鄭俠終老于鄉(xiāng),年79歲。
《元祐黨籍碑》
據(jù)說,鄭俠在去世前一年,他夢到了一位客人來訪??腿俗苑Q是“鐵冠道士”,贈給鄭俠一首詩,鄭俠一看,原來是蘇東坡。蘇軾在貶謫海南的時候自稱“鐵冠道士”,當(dāng)時已經(jīng)去世17年了。詩中說:
人間真實人,取次不離真。
官為憂君失,家因好禮貧。
門闌多杞菊,亭檻盡松筠。
我友迂踈者,相從恨不頻。
蘇軾還說:“介夫不久須當(dāng)來。”
鄭俠醒來,感嘆自己不久于人世矣。第二年的秋天,鄭俠病了,對他的孫子鄭嘉正說:“人之一身,四大合成。四者若散,此身何有?!辈⒁髁艘皇自姡?/p>
似此平生只藉天,還如過鳥在云邊。
如今身畔渾無物,贏得虛堂一枕眠。
幾天之后,鄭俠就去世了。
(本文摘自張呈忠著《大宋理財:青苗法與王安石的金融帝國》,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