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東西六宮中具有一些專門奉祀女性的空間。
在西六宮,長春宮和儲秀宮就有著這樣私密的空間,是皇帝祭奠、追思已逝皇后、太后的私密場所。其內(nèi)陳設或為逝去皇后、太后之遺念,既彰顯了皇帝的思念之情,又表現(xiàn)出了宮廷之內(nèi)女性后代對于女性先祖的瞻仰。
紫禁城東西六宮中具有一些專門奉祀女性的空間,其例或濫觴于乾隆朝對孝賢純皇后的祭奠。
洎孝賢純皇后去世,長春宮后殿明間一度成為祭奠孝賢皇后的私密影堂{影堂,即懸掛用于祭祀的祖宗御容(帝后朝服像)的場所,宋代稱之為神御殿,元代則曰影堂。(《元史·祭祀志》:“原神御殿舊稱影堂,所奉祖宗御容?!保?。在這一時期,長春宮院落幾乎處于封閉狀態(tài),整體可視為一座家廟。雖然在嘉慶年間長春宮再次回歸寢宮職能,但在女性空間(女性可支配或影響的客觀范圍。本文所探討的女性空間則主要指東西六宮內(nèi)實際為后妃生活居住的宮殿)內(nèi)設立祭奠女性祖先的傳統(tǒng)就此根植于紫禁城內(nèi)廷之中。
圖0 清 長春宮啟祥宮新式地盤畫樣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圖中紅色線圖部分為咸豐九年改造的設計,黑色線圖部分為此前啟祥宮與長春宮兩宮的地盤樣
乾隆十三年(一七四八年)三月十一日,乾隆皇帝嫡后富察氏(孝賢純皇后)薨逝于東巡德州途中,其梓宮于同月十七日奉安于長春宮。(《清代歷朝起居注合集·清高宗》卷七“乾隆十三年三月”,頁一八~二五)三月二十五日,孝賢純皇后的梓宮奉移觀德殿;四月初九日,以章嘉活佛為首的一百零八名喇嘛開始在長春宮唪經(jīng)二十一日。{林姝《從滿文檔案看孝賢皇后的喪儀》,《紫禁城建成六百年暨中國明清史國際學術論壇文集》(上),故宮出版社,二〇二二年}同年六月二十一日,孝賢純皇后百日期滿,乾隆皇帝至長春宮祭奠,并效仿潘岳(西晉著名文學家、政治家,其《悼亡詩》為中國文學史悼亡題材開先河之作)作悼亡詩一首。在詩中,乾隆皇帝立于長春宮內(nèi)孝賢皇后像前,追憶往昔的點點滴滴,并行三奠之禮(向故人祭拜三次);對嫡妻之殤逝,他難以釋懷,借酒亦無法消愁,并由此想到了其嫡妻之子永琮去世亦不滿一年而倍感憂傷。面對愛妻與稚子的相繼離世,乾隆皇帝唯“聲吞語難罄,神往傷有余”([清]弘歷《學潘岳悼亡詩體即用其韻》,《清高宗御制詩二集》卷五,頁二四六)。自此以后,長春宮實際成為了乾隆皇帝個人祭奠其嫡皇后的私密禮儀空間,扄閉清嚴,未便再行居住。(《上諭檔·乾隆朝》“乾隆六十年十二月十四·第一”)此內(nèi)凡孝賢純皇后“平日所御奩具、衣物”,均“不令撤去,照常陳設”。(原載《清宮詞》,轉(zhuǎn)引自章乃煒編《清宮述聞》,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九年,頁六〇四)
圖1 清人繪 孝賢純皇后朝服像軸
絹本設色
縱一九五厘米 橫一一五.二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圖2 長春宮外景
附:弘歷《學潘岳悼亡詩體即用其韻》
十旬倏以臨,服制眾云易。予懷未覺遙,有如一日隔。偕老歡莫追,嘆逝愁奚益。因悟宇宙間,率為形神役。別后已杳杳,憶前猶歷歷。惟其無顯名,是以貽芳跡。嗟哉長春宮,遺像空懸壁。歡去悲以歸,每念增憂惕。蘭湘陳豆核,椒漿泛爵只。三奠盡一心,一心紛百析。傾爵酒頻酹,拭巾淚猶滴。滴淚不能乾,平生恩愛積。齊物慚未能,難學莊盆擊。獨旦不能眠,欹枕懷百端。魄淵促代謝,朱明行欲闌。涼秋率感人,況逢形影單。未聞蛩杵聲,已覺衾簟寒。寒宵那更同,梧月虛朣朧。九御咸備位,對之吁若空。所重在四德,關雎陳國風。詎如漢武帝,惟希見美容。愁思郁以紆,啜其淚沾胸。入夢訴未已,攬衣晨復起。脫珥賦雞鳴,回思常事耳。已蹈東門吳,更如蒙莊子。安仁才一悼,予作實雙紀。悲兮悲如何,遑論辭工鄙。達人應盡知,有生孰免逝。況年近不惑,亦豈為夭厲。獨惜窈窕質(zhì),忽作朝云翳。永別乍一日,積日將成歲。代月祗十二,容臺有典制。觀德逢月忌,聊復一臨祭。臨祭知徒然,悲悰稍以盡。城隅葺靜安,涉冬將發(fā)引。相待兩皇妃,慧賢與哲憫。念此總傷神,那免淚泉隕。勝水卜佳城,終焉東結軫。為期指三年,欲言意不忍。不忍可柰何,沉痛以躇躕。每因時序遷,一往景山隅。鳳帷空想像,鸞馭終虛無。湘江愧交甫,曾逢帝子車。聲吞語難罄,神往傷有余。
從內(nèi)務府《活計檔》來看,孝賢純皇后去世當年的年初,乾隆皇帝便已著手長春宮的大規(guī)模改造。乾隆十三年正月初三日,乾隆皇帝下旨:“長春宮后殿東次間、稍間裝修挪在西次間、稍間。內(nèi)安將西次間稍間裝修挪在東次間稍間,內(nèi)安設山墻,上開一門,東西配殿正殿滿糊飾,再西水房隔斷一間,做沐浴房,亦滿糊飾……”(《清宮內(nèi)務府造辦處檔案 十五》“乾隆十三年·木作”,頁六五五)顯然,這次改造的初衷并非為逝者準備,而是在精心打造一個方便且嶄新的生活空間。乾隆皇帝又于次日下旨將“長春宮前殿抱廈拆去,東西配殿門挪在明間,有應拆炕之處拆去”,其內(nèi)“毘羅帽照養(yǎng)心殿毘羅帽樣款做堆金立粉,其二層踏跺做杉木糊古色紙,其佛座糊黃片金,欽此”。(《清宮內(nèi)務府造辦處檔案 十五》“乾隆十三年·木作”,頁六五五)毗盧帽(毘羅帽)原是毗盧佛的帽子,后被應用于建筑當中,是佛堂建筑內(nèi)常見的一種內(nèi)檐裝飾。從其“拆炕改隔斷”、做“踏跺”及糊“佛座”等細節(jié)可知,改造后的長春宮前殿的東西配殿應為供佛之處。雖然在此前不久孝賢純皇后剛剛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但至少至此時,其身體狀況應是良好的。即使是在此一個月后的皇后千秋節(jié),乾隆皇帝亦照常在東巡途中為其設宴慶祝(《清實錄·大清高宗純皇帝實錄》卷三〇九“乾隆十三年二月下·乾隆十三年戊辰二月”,頁一八)。因此,筆者猜測此次長春宮大規(guī)模改造原是為剛剛痛失愛子(永琮)的孝賢純皇后所繕新;孝賢純皇后的溘然長逝,偶然地在東西六宮中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正式卻私密的禮儀形式——影堂。
圖3 壽康宮東暖閣內(nèi)景
文明 攝
壽康宮東暖閣原為一處佛堂,其北璧木龕上裝飾有毗盧帽
附:弘歷《述悲賦》
易何以首乾坤?詩何以首關???惟人倫之伊始,固天儷之與齊。念懿后之作配,廿二年而于斯。痛一旦之永訣,隔陰陽而莫知。昔皇考之命偶,用掄德于名門。俾逑予而尸藻,定嘉禮于渭濱。在青宮而養(yǎng)德,即治壸而淑身??v糟糠之未歷,實同甘而共辛。乃其正位坤寧,克贊乾清。奉慈闈之溫凊,為九卿之儀型??藘€于家,爰始繅品而育繭;克勤于邦,亦知較雨而課晴。嗟予命之不辰兮,痛元嫡之連棄。致黯然以內(nèi)傷兮,遂邈爾而長逝。撫諸子一如出兮,豈彼此之分視?值乖舛之迭遘兮,誰不增夫怨懟?況顧予之傷悼兮,更恍悢而切意。尚強歡以相慰兮,每禁情而制淚。制淚兮,淚滴襟,強歡兮,歡匪心。聿當春而啟轡,隨予駕以東臨。抱輕疾兮念眾勞,促歸程兮變故遭,登畫舫兮陳翟偷,由潞河兮還內(nèi)朝。去內(nèi)朝兮時未幾,致邂逅兮怨無已。切自尤兮不可追,論生平兮定于此。影與形兮離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對嬪嬙兮想芳型,顧和敬兮憐弱質(zhì)。望湘浦兮何先徂?求北海兮乏神術。循喪儀兮徒愴然,例展禽兮謚孝賢。思遺徽之莫盡兮,詎兩字之能宣?包四德而首出兮,謂庶幾其可傳。驚時序之代謝兮,屆十旬而迅如。睹新昌而增慟兮,陳舊物而憶初。亦有時而暫弭兮,旋觸緒而欷歔。信人生之如夢兮,了萬世之皆虛。嗚呼,悲莫悲兮生別離,失內(nèi)位兮孰予隨?入淑房兮闃寂,披鳳幄兮空垂。春風秋月兮盡于此已,夏日冬夜兮知復何時?
——趙爾巽《清史稿》卷二百十四“列傳一·后妃·高宗孝賢純皇后”
據(jù)乾隆皇帝所寫《述悲賦》,其追思哀悼“睹新昌而增慟兮,陳舊物而憶初”??梢娗∈陜?nèi)部改造已竣工的長春宮內(nèi)陳設有寄托乾隆皇帝與孝賢純皇后二人回憶的一些遺念之物(逝者的遺物,可被視為生者追思逝者的一種媒介),故令乾隆皇帝“旋觸緒而欷歔”,感慨“信人生之如夢,了萬事之皆虛”。進入長春宮即感“入淑房兮闃寂,披鳳幄兮空垂”?!端囄念惥邸芬龖俊稘h官儀》云“皇后稱椒房”,后來亦用以指代后妃。但從本詩的語境來看,此“椒房”采用顏師古之注“皇后所居”更為恰當。“闃寂”為寂靜之意。繪有鳳紋的帷幄牽動了乾隆皇帝的悲傷。長春宮內(nèi)的建筑與陳設,共同構成了一個追憶的媒介(指連接過去與當下、逝者與生者、回憶與禮儀的一種中間介質(zhì)。它具有喚起的作用,也具有寄托的職能)?;蛟S是出于睹物思人的深刻感情,至遲于乾隆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即孝賢純皇后奉移觀德殿的第二日,乾隆皇帝便已決定將長春宮改造為后宮深處私密祭奠孝賢純皇后的空間。
茲整理與孝賢純皇后喪儀具有強相關的、供宮內(nèi)使用的活計(見表一)。
表一:與孝賢純皇后喪儀具有強相關的、供宮內(nèi)使用的活計
三月二十一日及三月二十四日所做紙衣(冥衣)為焚化之用,此間孝賢純皇后梓宮仍停靈于長春宮,因此焚化之舉很有可能是在禁宮內(nèi)舉行的。隨著喪儀的推進,長春宮內(nèi)的活計也日益頻繁。“珠紅油見線貼金”的做法常見于祭祀用的家具當中,如壽皇殿、太廟等處神龕及供桌、供案均為類似的紅油描金做法。毗盧帽是一種具有宗教色彩的裝飾,此處成做的“珠紅油見線貼金毘羅帽一座”顯然為祭奠之用。與此同時制作的“紫檀木畫斗、畫別、黃緞云子、楠木楣桿二分”,則是懸掛御容的器具。“桌子三張各隨黃緞桌圍”應為供桌,用于陳放祭器,其下有地平,地平所囿的區(qū)域形成了一個瞻禮祭奠的空間。毗盧帽樣式確定后,作為毗盧帽下沿的裝飾之物——歡門樣式也很快被確定。與內(nèi)檐裝修同時進行的還有祭奠孝賢純皇后的一系列儀式——除焚化紙衣外,根據(jù)林姝老師翻譯的滿文檔案記載,在二十七天脫孝服后,內(nèi)務府曾參照圣祖仁皇帝大事于長春宮唪經(jīng)二十一天,并于白天唪經(jīng),晚上供佛。(林姝《從滿文檔案看孝賢皇后的喪儀》)從物質(zhì)與禮儀兩個層面來看,建筑與陳設及祭奠瞻禮等行為構成了生者與逝者之間的聯(lián)系;室外焚化與唪經(jīng)等行為,雖然在意識層面承載的是生者對于逝者的愿景,但實際上是逝者直面往生的通道。
漸為私密祭奠場所的長春宮
此后,長春宮長期作為皇帝進行私密祭奠禮儀的場所。此處最初僅祀孝賢純皇后一位神主(這一時期較為短暫,有可能在孝賢純皇后喪儀結束后,慧賢皇貴妃之神位便挪移于此),逐漸演變?yōu)橹黛胄①t純皇后、乾隆皇帝其他后妃陪祀的場所——妃及其以上位次,可懸影入祀長春宮影堂。如乾隆二十五年(一七六〇年)純惠皇貴妃去世(《清實錄·大清高宗純皇帝實錄》卷六〇九“乾隆二十五年三月下·乾隆二十五年庚辰三月”,頁一四),“長春宮純慧皇貴妃影前”添“洋彩錦上添花磁琺瑯杯盤”一分以備供酒之用。(《清宮瓷器檔案全集》卷四,頁三七八)乾隆三十九年(一七七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長春宮慶貴妃、豫妃像又添供酒用“洋彩錦上添花磁琺瑯杯盤二分”(《清宮瓷器檔案全集》卷七,頁三七五),其中豫妃逝于前一年十二月二十日,慶貴妃逝于本年七月十五日。(徐廣源《視覺歷史:大清后妃私家相冊》,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頁一七一~一七二)由于史料有限,目前看到入祀長春宮的女性均為妃位及以上,嬪及嬪位以下女性的供祀情況并不明確。而妃影懸長春宮,其前僅添擺一份杯盤,陳設較為簡單。存貯在長春宮的御容及畫像,每逢歲暮便懸掛出來以供瞻拜,這一行為延續(xù)至乾隆四十二年(一七七七年)正月底崇慶皇太后去世時,乾隆皇帝方才以“但思列后及圣母均未有專奉圣容處所”為由停止。{“孝賢皇后及皇貴妃等影堂,朕不過毎歲于臘月二十五忌辰之日一臨,但思列后及圣母均未有專奉圣容處所,則長春宮即歲暮亦不便懸像矣,此事著停止,列后神御俱尊藏壽皇殿內(nèi)神廚,將來朕之子孫遵照安奉亦足以昭敬慎,將此旨令皇子等一并錄寫存記用志毋忘?!保ā渡现I檔·乾隆朝》“乾隆六十年十二月十四·第一”)可見,在東西六宮中懸掛御容設置祠堂殊非慣常做法,而始于乾隆皇帝。雖然乾隆皇帝在上諭中表示希望此行嗣后廢止,但并未如其所愿}同年三月,乾隆皇帝下旨:“長春宮東間現(xiàn)安供桌地平俱拆出做材料用,依東山墻做床安設,若有拆出原安之床罩仍舊安設,欽此。”(《清宮內(nèi)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 四十》“乾隆四十二年·油木作”,頁八〇〇)因東西六宮前殿不作寢居使用,故此處“東間”指長春宮后殿東間。從此間所撤“供桌地平”及后來由工匠帶出交錢糧庫的“供罩四張(系黃松木)、黃云緞桌圍大小二件、包鑲地平一分、楠木毘蘆帽一件、黃地紅花氈二塊、黑白氈二塊”(《清宮內(nèi)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 四十》“乾隆四十二年·油木作”,頁八〇〇)來看,此間與明間相仿,亦為祭奠空間。可見,隨著入祀后妃的增多,長春宮后殿內(nèi)部空間也不斷發(fā)生變化,原本象征孝賢純皇后“遺念”的空間逐漸被新入祀妃位神主的空間所替代。而隨著上諭所及“列后神御俱尊藏壽皇殿內(nèi)神廚”等語,長春宮內(nèi)的部分祭奠空間又逐漸回歸生活空間。(由前引《活計檔》“拆出原安之床罩仍舊安設”可知,之前所拆裝修又將回歸原狀。但直至乾隆皇帝去世,長春宮并未迎來新的主人,因此無法認定其是否回歸了寢宮職能)
圖4 壽皇殿內(nèi)景舊影
攝于二十世紀初
壽皇殿內(nèi)原懸掛有歷代帝后畫像
盡管乾隆四十二年上諭得到了部分執(zhí)行,但從后來的檔案記載來看,長春宮仍供祀著孝賢純皇后的遺念。乾隆四十四年(一七七九年)十二月底,乾隆皇帝下旨:“長春宮現(xiàn)收供東珠朝珠一盤、珊瑚朝珠一盤,著查舊匣改做二層屜罩蓋匣一件盛裝,欽此?!憋@然,東珠朝珠及珊瑚朝珠為長春宮內(nèi)所供孝賢純皇后遺念之物,長春宮內(nèi)的私密祭奠空間并未完全消失。乾隆六十年(一七九五年),乾隆皇帝即將退位頤養(yǎng),再發(fā)上諭“因思國家宮殿俱有定制”,若以長春宮之例“世代相承”,則“禁篽幾無余地”,同時考慮到皇后服物“原為端闈服飾,自當為世代皇后之用”,故下旨:“所有長春宮供奉孝賢皇后東珠頂冠、東珠朝珠等物,嗣皇帝即位后,皇后即可服用。從此云礽繼慶,翬翟増輝,更為無疆盛事?!保ā肚鍖嶄洝ご笄甯咦诩兓实蹖嶄洝肪戆司乓弧扒×晔律稀で×暌颐隆?,頁一九~二〇)并將此旨交由內(nèi)閣尚書房及內(nèi)務府敬事房分別存貯,以垂法守。然而,雖然長春宮回歸寢宮,但在后宮祭祀已逝皇后的行為卻并就此止步。長春宮之例似乎已成為在東西六宮女性生活空間內(nèi)安設“影堂”的一種范式,陳設地位較高已逝女性的遺念物及懸掛其御容成為這一私密祭奠空間的常設布局,而在誕辰及忌辰瞻視已故皇后御容的行為也得到了傳承。由于長春宮曾作為孝賢純皇后的寢殿,其內(nèi)所陳之物均可視為孝賢皇后生前的遺念之物。整座宮殿,在功能上猶如太廟后殿、奉先殿后殿、隆恩殿等處后方“寢室”內(nèi)之神龕,為“神”所息空間。{從儀式來看,長春宮影堂與壽皇殿等處亦有類似之處,如僅在特定的時候請出神主(御容)祭奠行禮}
效仿長春宮之制的儲秀宮祭奠空間
盡管乾隆皇帝希望其后代不再效仿長春宮之制,但嘉慶皇帝似乎并未恪守乾隆皇帝臨退位時所頒上諭。嘉慶皇帝生母孝儀純皇后生前居于儲秀宮,據(jù)《道光十八年閏四月立毓慶宮佛帳》(內(nèi)中記載了由儲秀宮移至毓慶宮佛堂的陳設賬目)記載,咸豐三年(一八五三年)正月二十日,咸豐皇帝曾下旨將孝儀純皇后遺念之袍服從儲秀宮的“花梨木頂豎柜”移至內(nèi)殿。(由于遺念之物種類龐雜數(shù)量繁多,所以往往藏于箱柜等家具之中。見《清宮瓷器檔案全集》卷三十一,頁一九八~二〇一)可見,直至咸豐三年,儲秀宮內(nèi)一直供奉有嘉慶皇帝生母之遺念之物。從乾隆四十二年及乾隆六十年的上諭內(nèi)容來看,儲秀宮內(nèi)孝儀皇后的遺念顯然非乾隆皇帝設立。乾隆六十年乾隆皇帝退位后,權利卻并未完全移交給嗣皇帝,嘉慶皇帝亦不會違背其父的旨意貿(mào)然為其生母增設影堂(如前文所述,遺念之物是影堂內(nèi)的固定陳設,且同時被挪走的還有御容等物,故筆者推測儲秀宮亦為影堂)。故筆者推測儲秀宮內(nèi)孝儀純皇后“遺念龕”(供奉遺念物的神龕)的設立有兩種可能性:一為在時為太上皇的乾隆皇帝的授意下,由長春宮影堂移來;二為乾隆皇帝去世后,嘉慶皇帝為祭奠其生母所添設。
圖5 儲秀宮外景
圖6 清人繪 孝儀純皇后朝服像軸
絹本設色縱二一六.七厘米 橫一二五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嘉慶二年(一七九七年)二月二十一日,中正殿呈文于嘉慶二年二月二十五日至三月十六日派喇嘛至景仁宮“諷(唪)藥師經(jīng)”(《為支領摘安景仁宮殿內(nèi)槅扇搭做腳手架等項所需銀錢事》,營造司,嘉慶二年三月初五日,05-08-006-000012-0028)。據(jù)《大清會典》記載:“列圣列后忌辰,唪《金剛經(jīng)》《藥師經(jīng)》?!薄肚鍖嶄洝酚涊d“此年(嘉慶二年)二月戊寅日(初七)未刻皇后崩”,可見景仁宮唪經(jīng)的對象為嘉慶皇帝嫡皇后孝淑睿皇后。(據(jù)營造司檔案記載,唪經(jīng)時需用“八仙桌四張”“經(jīng)桌二十張”,統(tǒng)一于唪經(jīng)前一日“黑早”由神武門外運至宮內(nèi)。詳見《為支領運送景仁宮諷藥師經(jīng)應用經(jīng)桌八仙桌等項所需銀錢事》,營造司,嘉慶二年六月二十四日,05-08-006-000013-0054)孝淑?;屎鬄榧螒c皇帝的嫡皇后,嘉慶元年入宮后曾居儲秀宮(王鏡輪《紫禁城全景實錄》,故宮出版社,二〇一四年,頁二〇〇),其子旻寧即道光皇帝。目前尚未有證據(jù)顯示嘉慶皇帝為孝淑?;屎笤趦π銓m建立過影堂,但嗣皇帝旻寧為祭奠其早逝的生母,卻在一定程度上延續(xù)了長春宮之制。嘉慶二十五年(一八二〇年)九月,清仁宗升遐,嗣皇帝旻寧即刻下旨將潛邸所供孝淑睿皇后之御容及神龕請至宮內(nèi),供奉于儲秀宮后殿西室。并于翌年二月初七日孝淑?;屎蠹沙街罩羶π銓m后殿西室祭拜。(《清宮瓷器檔案全集》卷二十七,頁二七九)
圖7 清人繪 孝淑睿皇后朝服像軸
絹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圖8 麗景軒外景
麗景軒為儲秀宮后殿,其西室曾供孝淑?;屎笾菁吧颀?/p>
咸豐二年(一八五二年)二月十八日,咸豐皇帝下旨將儲秀宮供奉楠木遺念龕挪至毓慶宮惇本殿東佛堂陳設,所列清單包括:
圖9 惇本殿外景
楠木遺念龕一座(破壞)內(nèi)供:青玉如意一柄;象牙盒一件(破壞內(nèi)盛椰子念珠一盤珊瑚佛頭塔銀紀念銅杵一個珊瑚豆一個)、漆盒一件(內(nèi)盛油珀念珠一盤珊瑚佛頭塔松石紀念珊瑚墜角上拴玉葫蘆一件、玻璃鼻煙壺一個)、瑪瑙佛手水盛一件(紫檀木座)、鍍銀御容一尊(無座)、青玉小磬一件(紫檀木座)、青花白地瓷小罐一件(口破紫檀木座)、瑪瑙靈芝水盛一件(破壞紫檀木座)、青白玉仙人一件(紫檀木座)、定瓷葫蘆瓶一件(紫檀木座)、畫像佛一軸(紙片迸裂)、銅琺瑯五供一分(紫檀木座)、銅檀香爐一件(銅座)、錫香托一件、銀七珍八寶一分(破壞不全)、錫香爐大小六件、錫倘香爐大小四件、錫蠟簽大小四件、錫供托十個、銀滿達一件、花梨木頂豎一柜一件、洋漆匣子一件。(《道光二十年立惇本殿東佛堂供奉遺念》,《清宮瓷器檔案全集》卷三十一,頁二八八)
其與同日另一份由儲秀宮移至毓慶宮“后照殿”的賬目基本相同,僅缺“牌位一尊(黃簽:咸豐三年正月十四日奉旨十七日請至壽皇殿供奉神位一尊、御容一卷、圣容一卷),楠木長方匣一件(內(nèi)盛:御容一卷、喜容一卷)”及孝儀純皇后遺下之物(孝儀純皇后遺念之袍服)。(《道光十八年閏四月立毓慶宮佛帳》,《清宮瓷器檔案全集》卷三十一,頁一九八)從每一件文物的備注信息來看,兩者所指為同一套物品,為儲秀宮影堂孝儀純皇后下陳設。
光緒九年(一八八三年),為迎翌年慈禧皇太后五旬萬壽,翊坤宮與儲秀宮被貫通為一個四進院落,翊坤宮成為儲秀宮實際上的前殿,而檔案慣稱這一區(qū)域為儲秀宮。目前,翊坤宮內(nèi)東西暖閣內(nèi)尚存原狀“歡門幡”,據(jù)建國初期檔案記載,西暖閣存有同治皇帝的皇后阿魯特氏的畫像,東暖閣存有慈禧皇太后的畫像。(故宮博物院藏一九五〇年《翊坤宮說明稿》)現(xiàn)存歡門幡沿東西軸向懸掛。懸影之畫壁子墻因后期裝修而被挪至山墻旁,但其原始位置應位于暖閣后側窗前。(畫壁子墻挪移的具體時間暫不清楚,但從歡門懸掛的方位來看,其原始位置應為北側,坐北朝南)
圖10 翊坤宮東佛堂內(nèi)所存歡門幡 賈薇 攝
圖11 翊坤宮西佛堂內(nèi)所存歡門幡 賈薇 攝
圖12 翊坤宮西佛堂內(nèi)現(xiàn)存畫壁子墻 賈薇 攝
現(xiàn)位于翊坤宮西佛堂山墻前,原始位置應位于西佛堂后側窗前,坐北朝南
嘉順皇后阿魯特氏為同治皇帝載淳之元后,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年)同治皇帝大婚后,嘉順皇后居西六宮之儲秀宮。(嘉慶皇帝的第一任皇后孝淑?;屎笈c道光皇帝的第二任皇后孝慎成皇后均曾居儲秀宮)光緒元年(一八七五年)二月,阿魯特氏逝世(《清實錄·大清穆宗毅皇帝實錄》“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同治十三年甲戌十二月”,頁六),謚為孝哲毅皇后。
據(jù)《點查報告》顯示,孝哲毅皇后的祭奠空間(據(jù)清室善后委員會《故宮物品點查報告》記載,與孝哲毅皇后的祭奠相關的文物皆為“霜”字號,而“霜一”至“霜五六”為翊坤宮文物,故該祭奠空間應位于翊坤宮)內(nèi)設有皇后御容{霜三二 皇后像一軸(帶木匣黃綢包),此為阿魯特氏留下的唯一一張御容?!饵c查報告》所記參考號對應現(xiàn)存文物號故00257523},御容前設有紅漆香案(霜三一),供案上有一件八音盒琴軸(霜三〇)雜陳在香爐蠟阡等物之間(《故宮物品點查報告》第三編第三冊卷一“翊坤宮 儲秀宮”,頁二),此應為嘉順皇后生前愛物。
圖13 清人繪 孝哲毅皇后朝服像軸
絹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孝欽顯皇后(慈禧皇太后)圣容懸于翊坤宮東暖閣(霜四二,《點查報告》所記參考號對應現(xiàn)存文物號故00257524),與其共同陳設的還有“紅漆香案”“瓷三供”“金塔”“木神龕”“瓷五供”等祭祀用器。(《故宮物品點查報告》第三編第三冊卷一“翊坤宮 儲秀宮”,頁二)其中“霜四四鑲珠金佛塔一座(帶破玻璃罩木座)”現(xiàn)仍存于故宮博物院。慈禧皇太后于光緒三十四年十月殯天,儲秀宮為其于咸豐二年初入宮時的住處,亦為其誕育同治皇帝的宮殿。{《清史稿》卷二十一“本紀二十一·穆宗一”:“(穆宗)咸豐六年三月二十三日,生于儲秀宮?!眪因此慈禧皇太后的遺念龕被供奉在此時已為儲秀宮前殿的翊坤宮之中。故宮博物院現(xiàn)藏有《孝欽顯皇后斂入送衣版玉器衣服賞遺念山陵供奉等賬》(故宮博物院藏《孝欽顯皇后斂入送衣版玉器衣服賞遺念山陵供奉等賬》,光緒三十四年抄本,陳六五八),其中記載了翊坤宮孝欽顯皇后遺念龕所供奉的遺念清單:
圖14 清人繪 孝欽顯皇太后朝服像軸
絹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圖15 清 金鑲珠石發(fā)塔及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此金塔上寫有“孝欽太皇太后發(fā)塔”字
金字五十四號 銀洋鏨元壽字奓斗一對
五十八號 銀元盒一件
一百四號 銀檳榔盒一件
一百十號 銀水煙盒一件
四百十號 銀水奓斗一件
二百六號 銀洋鏨元壽字敕口碗件(上節(jié))
一百二十一號 銀痰盆一件
一百二十九號 銀刮舌子一件
三百四十六號 銀面盆一件
寧字一千零四十號 銅水煙袋一件
銀潮煙袋一件
圖16 清 銀檳榔盒及盒內(nèi)底
故宮博物院藏
圖19 清 銅水煙袋
故宮博物院藏
這份檔案的確立時間為光緒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年)十月,可見,翊坤宮影堂在慈禧皇太后死后不久便已設立。另外,據(jù)《隆?;侍舐驶实墼勑J顯皇后御容前并德宗景皇帝圣容前行釋服禮等事宜行程單》記載,在宣統(tǒng)三年(一九一一年)正月十六日這一天,隆裕皇太后率皇帝先行至壽皇殿行禮,瑾妃隨從行禮;還翊坤宮后,由“隆?;侍舐驶实墼勑J顯皇后御容前行釋服禮,瑾貴妃隨從行禮”;禮畢后皇帝及瑾妃先行移至乾清宮東暖閣,“等候隆?;侍笤隈蠢m詣遺念龕前拈香行禮”。(《隆?;侍舐驶实墼勑J顯皇后御容前并德宗景皇帝圣容前行釋服禮等事宜行程單》,宣統(tǒng)三年正月初六日,05-13-002-000377-0008,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可見,此時翊坤宮孝欽顯皇后影堂內(nèi)仍沿襲了長春宮“御容”與“遺念”的陳設,且在御容前所行之禮儀與在遺念龕前所行之禮是有分別的,這意味著兩者在空間層面上很有可能也是有所區(qū)分的。然而遺憾的是上述遺念物品并未出現(xiàn)在一九二五年翊坤宮的《點查報告》內(nèi),或許在遜清小朝廷時期已被挪走。
一九一三年,《新整溥儀檔》載“臣載澤、溥釗、英秀跪奏為擬請尊藏陳設俾免疏虞事”,曾將各陵隆恩殿貴重陳設送至北京內(nèi)務府收藏。(魯穎《乾隆朝宮廷收藏的再創(chuàng)作、再裝幀與流傳聚散考——以四件手卷為例》,《美術觀察》,二〇二二年第六期,頁四六~五二)同年四月,翊坤宮佛堂陳設也發(fā)生變化,“宣統(tǒng)五年(一九一三年)”四月十一日所立《佛供器等賬》記載了當時從翊坤宮佛堂挪出物品的清單,其中包括“南漆供桌三張”“南漆椅子四張”“榆木擦漆佛桌一張”等落地的大型家具類陳設,以及其上面擺放的佛龕、神牌、五供等物品。(故宮博物院藏“宣統(tǒng)五年”四月十一日立《佛供器等賬》,陳二一四)從挪走物品的數(shù)量及體量來看,應該是對翊坤宮其中一間佛堂至少一面墻壁的空間進行了騰空。從清室善后委員會于一九二五年點查翊坤宮現(xiàn)存文物的情況來看,翊坤宮內(nèi)的陳設明顯少于他處,其原因一方面或許可歸咎于遜清皇室內(nèi)廷人事混亂組織松散,物品疏于管理,另一方面很有可能為溥儀出宮之際宮人趁機攜出。
本文得到北京故宮文物保護基金會學術故宮萬科公益基金會專項經(jīng)費資助。
賈薇,故宮博物院宮廷歷史部館員,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在讀博士。研究方向為清代宮廷陳設及家具史,近兩年側重于對宮廷女性空間的梳理與探討。已發(fā)表相關論文十余篇,出版專著1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