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紹興二十一年十月初八,宋高宗駕臨清河郡王張俊家,而且?guī)Я嗽紫嗲貦u父子、皇太子普安郡王等兩千余人,張俊設(shè)宴款待并奉上金銀玉器、青銅器、書畫等厚禮。高宗朝皇帝只去過兩個大臣家吃過飯,除了張俊,就是秦檜。這一次飯局,以豪華而有效的形式主義,皇帝檢驗了臣子的忠誠,臣子也為自己買了一份保險?!段淞峙f事》中對這一次皇帝的飯局的記載之詳細,令人嘆為觀止。
一百零四道開胃菜,正式酒筵上一共六十八道菜肴,皇帝這頓飯一共吃了一百七十二道菜肴。從菜單里,我第一次知道,來自河南的皇帝喜歡吃海鮮,席間光螃蟹就有好幾種。
我甚至知道那天隨行的秦檜那天吃了什么,有燒羊一口、滴粥、燒餅、食十味、大碗百味羹、糕兒盤勸等,以及酒三十瓶。
秦檜喝了三十瓶酒。但沒有說皇帝喝了多少酒。皇帝肯定是喝酒了,南宋《玉食批》的另外一份菜單記載,皇帝一頓正餐總共喝了十五杯酒,就叫了三十多道菜,每喝一杯酒就上一兩道菜,每上一次新菜就把前面的兩道菜撤下去。酒品和菜品一樣要很搭配。
這一次張俊的菜單里有十五盞主菜,從理論上說,皇帝起碼喝了十五杯以上的酒。第一等的秦檜都配酒三十瓶,皇帝難道待遇還不如宰相?
看著都挺能喝,不過南宋還沒有燒酒,都是發(fā)酵酒,度數(shù)不高,大多是十度以下的米酒,像武松過景陽岡喝的那十八碗酒,肯定不會是二鍋頭?!端疂G傳》的“智取生辰綱”中,楊志帶的梁府里的人,酷暑中買酒解渴,酒可以解渴,這說明,宋代的酒度數(shù)是很低的,類似現(xiàn)在的啤酒。所以皇帝喝幾杯、十幾杯酒,不稀奇。
皇帝似乎挺好酒,而且還會釀酒。2006年在杭州德壽宮遺址考古發(fā)掘中,出土了一件酒壇封泥。酒壇封泥制作極為精致,為國內(nèi)少見。細泥質(zhì),內(nèi)含植物莖葉類有機物,表面發(fā)紅褐色,整器平面為圓形,有殘損。封泥頂面可見方形印記一處,葫蘆形印記兩處。方形印記位于正中,從右至左分兩豎行文字,右邊豎行為“惠山米”,左邊豎行為“三白泉”。方形印記上部葫蘆形印記內(nèi)文字為“上品”,右側(cè)葫蘆形印記內(nèi)文字為“梅花”。封泥殘存部分長約13厘米、厚9.5厘米。
德壽宮出土酒壇封泥
據(jù)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王征宇考證,曾居住于德壽宮的太上皇趙構(gòu),喜好飲酒,所飲之酒自然需“上品”?!盎萆健睉?yīng)位于今江蘇省無錫市惠山區(qū),玉祁大米是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在南宋,“惠山米”應(yīng)泛指上等好米?!叭住睉?yīng)指三度下雪,在《全唐詩》的《占年》中有“正月三白,田公笑赫赫”句,因此“三白泉”應(yīng)寓指上等好水。好米加好水,成“上品”佳釀,寓意酒的品質(zhì)絕佳?!懊坊ā倍炙干须y推定,有認為是指酒的品名的,類似于今天的商標(biāo),也有認為是指酒的品種,即梅花酒。
《武林舊事》里面說,淳熙十一年(1184)的一天,太上皇和皇帝孝宗一起品嘗德壽宮出品的雪浸白酒。太上皇顯然對雪浸白酒很自豪。孝宗勸道:“此物不宜多吃!”太上皇說:“不礙事,吃了反覺涼爽!”
這個雪浸白酒肯定不是燒酒。宋朝白酒是用大米釀造的非蒸餾酒,釀酒時用白曲,成品酒的顏色是白的,所以稱為“白酒”。
那一夜,近八十歲的太上皇一場大醉。
那天,我到德壽宮遺址博物館,還看到了一件南宋官窯帶蓋的梅瓶,特別碩大,不知道當(dāng)年裝的是不是雪浸白酒?
不過,那會去張俊家吃飯,喝的肯定不是德壽宮雪浸白酒,那會還沒上市。周密《武林舊事·卷六·諸色酒名》,記載了當(dāng)時五十四種酒名。皇都春是其中一款,八百多年后,杭州藏家章磊先生居然淘到一件南宋酒瓶蓋——皇都春。模印凸字,豎排。陶質(zhì),背面帶有匠人指紋。這也證明周密所言不虛。
在宋朝,酒絕對是一個大買賣。官方有一項很硬的法規(guī),在全國實行“榷酤”制度,就是對酒的生產(chǎn)和銷售,實行專賣制度:官府在州郡縣鄉(xiāng)設(shè)置酒務(wù)機構(gòu),實行官釀官營;你自家有本事釀酒,可以,不過,釀酒的酒曲都由官府都曲院制造,酒戶只有購買了官曲才能釀酒;想要出售賺錢,先得繳稅。壟斷營銷的酒稅非常豐厚,這是整個國家機器運轉(zhuǎn)的“潤滑油”。
從宋朝的經(jīng)濟收益數(shù)據(jù)來看,釀酒業(yè)所帶來的收益只次于當(dāng)時的鹽,高于當(dāng)時的茶葉。杭州在北宋官酒產(chǎn)量和稅利方面位居全國第一,酒稅年收入達二十多萬貫。元祐四年(1089)蘇軾治理疏浚西湖,理由之一就是用西湖水釀酒:“天下酒稅之盛,未有如杭者也,歲課二十余萬緡?!?/p>
但靖康之變后,百廢俱興,到處需要花錢,特別是南宋初年,各路大將招兵買馬跟金兵干仗,那個花錢就像潑水似的,因此只有從酒里面找快錢。臨安城最大的官釀機構(gòu)叫“點檢行在贍軍激賞酒庫所”,可見這酒稅主要是用作軍費的。皇帝拿不出那么多錢給各路將領(lǐng),怎么辦?于是就睜眼閉眼,默許像張俊、韓世忠、岳飛這樣的統(tǒng)兵大將,可以通過釀酒賣酒搞些“創(chuàng)收”,減輕點朝廷的經(jīng)濟壓力。
紹興元年(1131)春天,時任臨安知府孫覿寫了一封信,懇請收信人繞過平江府(今蘇州)長官,將當(dāng)?shù)匾幻忻昴艿木苿?wù)都監(jiān)調(diào)到臨安府來。信中說,毛汝能是我任平江知府時招用的監(jiān)酒,絕對是賺錢的天才??衫^任知府湯東野沒規(guī)矩,酒務(wù)的錢多被挪作他用,毛又不敢頂撞他,這么亂花錢持續(xù)到現(xiàn)在。而我這邊正待向上申請酒稅的支配權(quán),還籌集了數(shù)萬貫造酒的本錢,又在清和坊修建房屋,打算恢復(fù)這里原有酒庫的規(guī)模。您只需耐心等上兩三個月,這收成您也有份。因此,希望您能下一道調(diào)令,嚴(yán)令毛汝能立刻上路來杭州。您能這么做我太高興了,但千萬別讓胡松年也知道這事。
這封《平江酒毛帖》,現(xiàn)在收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
《平江酒毛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孫覿就職臨安府后,他發(fā)現(xiàn)城里的官署、府庫、倉廩、酒坊俱被金兵焚毀,要錢沒錢,要糧沒糧。怎么辦?孫覿還真有“本事”,他先是召集下面九縣官員,向他們攤派要錢,每縣五千貫,一家伙摟進了四萬五千貫現(xiàn)錢。然后重建清和坊酒庫,釀酒賣酒,積聚錢財。他想找老部下毛汝能來干這活兒,但與現(xiàn)任平江知府胡松年是朋友,挖墻腳的事上不了臺面,便寫了這封“密信”疏通關(guān)節(jié)。
孫覿這封信,透露了兩件酒事:一是當(dāng)時能夠造酒生財?shù)娜瞬藕軈T乏,所以孫覿急切地想把毛汝能弄來臨安,還為他“眾籌”了一筆釀酒啟動資金;二是清和坊酒庫的重建工程頗具規(guī)模。酒庫其實就是釀酒作坊,一般還有“自帶流量”的大酒樓,產(chǎn)銷稅一體化操作。
當(dāng)時南宋人說: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趕著行在(臨安)賣酒醋??梢娺@買賣做得多大。
二
到后來,皇帝自己也愛上了釀酒,還創(chuàng)新了幾個“御酒”名牌,比如什么“薔薇露”“流香”“宣賜碧香”等。因為貴為天下第一人,臨安城里還有專屬官家獨有的釀酒作坊“御酒庫”?;实酆髞硗司拥聣蹖m后,每年還有特供的釀酒用料糯米三千石。
杭州文史學(xué)者姜青青說,皇帝退位德壽宮后,身邊的大內(nèi)侍梁康成親自“兩手抓”這件事,一手抓釀酒,一手抓賣酒。德壽宮有一名姓甄的小內(nèi)侍,家在臨安城里。為促進市場銷售,梁康成指使小甄把住房裝修成一家豪華酒肆,店面搭起一座引人眼球的彩棚“歡樓”,門板上還大書“德壽宮”字樣,高調(diào)兜售正宗的太上皇自釀“御酒”。
皇帝還在位時,自釀一些“御酒”,自家喝一點,對外賞賜一點,臣下也不敢多說?,F(xiàn)在他“退休”了,一幫內(nèi)侍卻擼起袖子,沿街公開吆喝叫賣“御酒”,過分!一位叫袁孚的言官上書孝宗,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北內(nèi)有私酤!”太上皇那邊在賣“私酒”,不合法,陛下您得管管。
孝宗也覺得太上皇有點過了,過了幾天,進德壽宮想勸勸太上皇。哪曉得太上皇見孝宗來,就把他拉上酒桌,還專門送上一壺酒。孝宗一看嚇了一跳,酒壺上居然寫著“德壽私酒”四個大字,再一看,這四字赫然便是太上皇的親筆手書!孝宗回去后,哪敢再手下留情?于是,袁孚被一腳踢出了京城。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南宋期間,權(quán)貴們紛紛染指私酒買賣:吳皇后吳府“藍橋風(fēng)月”,楊皇后楊府“清白堂”,張镃(張俊曾孫)張府“白鷗波”,楊郡王府“紫金泉”,楊駙馬府“慶華堂”,秀王府“慶遠堂”,榮王府“眉壽堂”“萬象皆春”,謝皇后謝府“濟美堂”“勝茶”,賈似道平章府“長生酒”等。
張俊自然不甘落后,張俊的酒,名為“元勛堂”。所以張俊請客,極有可能是拿出自家釀制的“元勛堂”。當(dāng)然,皇帝喝的,可能是十年陳原漿;秦檜,則是五年陳勾兌。
張俊做酒,比一般人更有頭腦。張俊利用自己手下的士兵,于紹興五年(1135)在臨安泰和坊蓋了一座大酒樓——太平樓。當(dāng)時有詩諷刺:“張家寨里沒來由,使他花腿抬石頭。二圣猶自救不得,行在蓋起太平樓?!?/p>
太平樓工程就是在這樣一片冷嘲熱諷中竣工的。后來,太平樓周邊還生出不少張家物業(yè),所以泰和坊又稱新房廊巷,后來太平樓生意不錯,干脆叫太平巷了。當(dāng)年太平樓的位置,就在今天杭州河坊街東段與高銀街之間,離張俊府邸很近。太平樓是酒庫,賣自家酒水,同時也是大酒樓,對外提供餐飲服務(wù),產(chǎn)銷一體化運營。
按照《武林舊事》記載,太平樓等官庫酒樓喝的是花酒:
每庫設(shè)官妓數(shù)十人,各有金銀酒器千兩,以供飲客之用。每庫有祗直者數(shù)人,名曰“下番”。飲客登樓,則以名牌點喚侑樽,謂之“點花牌”。元夕諸妓皆并番互移他庫。夜賣各戴杏花冠兒,危坐花架。然名娼皆深藏邃閣,未易招呼。凡肴核杯盤,亦各隨意攜至庫中,初無庖人。官中趁課,初不藉此,聊以粉飾太平耳。往往皆學(xué)舍士夫所據(jù),外人未易登也。
能夠到太平樓喝花酒的,“學(xué)舍士夫”才行,閑人莫入。
《武林舊事》還記載了一些民間酒樓,也毫不遜色:
每樓各分小閣十余,酒器悉用銀,以競?cè)A侈。每處各有私名妓數(shù)十輩,皆時妝袨服,巧笑爭妍。夏月茉莉盈頭,春滿綺陌。憑檻招邀,謂之“賣客”。
又有小鬟,不呼自至,歌吟強聒,以求支分,謂之“擦坐”。又有吹簫、彈阮、息氣、鑼板、歌唱、散耍等人,謂之“趕趁”。
而且,每年中秋新酒上市,臨安府還有一波騷操作。
當(dāng)時臨安府召集十三家官辦酒庫,舉行新酒大賽,每家都抬了新酒巡游,而且還雇了妓女打扮得花枝招展,且歌且舞,吹吹打打招搖過市,御街人山人海,畫樓繡旗,酒香四溢,酒客暢飲,最后知府頒獎,全城盡歡。簡直天上人間了。
幾年前,杭州某工地發(fā)現(xiàn)一些南宋漆器。其中,有這樣一片漆板。朱紅漆底,墨書多達幾十個字。藏家章磊先生經(jīng)過仔細辨認,發(fā)現(xiàn)是一段南宋都城臨安府某酒肆賣酒的臺賬??梢员嬲J的文字為:
酒客名字:有傅三叔、歐四郎、吳解元、□七郎、黃□郎、□八叔、□□哥??磥恚@些都是老客。
其中,吳解元,是這些酒客中文化水平最高的??婆e考試,鄉(xiāng)試考中的稱舉人,第一名稱解元。明代唐伯虎鄉(xiāng)試第一,故稱唐解元。以此看來,文人更離不開酒。
酒的名字:歸云。酒名不錯,微醺之后,恰如行云流水。柳永《少年游》詞:“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
這就是南宋的腔調(diào),比現(xiàn)在的茅臺、五糧液、毛鋪不知高到哪里去。酒的數(shù)量:有一瓶、兩瓶、四瓶、九瓶等等,不等。酒的價錢:漆板上有“五貫文?。ㄅ思視樱弊謽?。
南宋一貫是七百七十文,七百七十枚方孔銅錢。五貫文省是三千八百五十文,三千八百五十枚方孔銅錢。五貫文省,能買多少瓶“歸云”酒,沒有說。南宋初年一石米約為一百二十斤左右,大致平均價在兩貫左右,也就是一千五百四十文銅錢。這里的五貫文省等于三千八百五十個銅錢,拿著去買酒,重而不便,遂用大額面值的匯兌紙幣——會子。會子輕便,乃是官家發(fā)行。
紹興三十一年(1161)二月,正式成立“行在會子務(wù)”,發(fā)行會子,分一貫、兩貫、三貫,在東南各路流通,又稱“東南會子”?!芭思視印彼茷樗郊壹垘?,相當(dāng)于私人錢莊發(fā)行的匯兌紙票。
為什么說初判這是酒肆臺賬?因為,其中“□七郎見錢一瓶”。這個“見”是“現(xiàn)”的古字,意思是現(xiàn)錢一瓶。這個□七郎付了現(xiàn)錢,要了一瓶“歸云”酒。顯然,有的酒客買酒多,金額大,用的是匯兌紙幣會子付款。
此酒肆漆板,直接從南宋穿越而來,那時光景,如在眼前。
三
張俊款待皇帝的酒宴,是御宴,自然和太平樓有所不同,總不能請幾個官妓陪皇帝喝酒。御宴有御宴的套路。南宋吳自牧《夢粱錄》曾詳細記載一次南宋御宴:南宋末年皇太后謝道清生日,宰執(zhí)親王南班百官入大內(nèi)賀壽賜宴,非常詳細:
御宴飲酒分九盞。
第一盞進御酒,歌板色,一名唱中腔一遍訖,先笙與簫笛各一管和之,又一遍,眾樂齊和,獨聞歌者之聲。宰臣酒,樂部起傾杯。百官酒,三臺舞旋,多是諢裹寬衫,舞曲破,前一遍,舞者入,至歇拍,續(xù)一人入,對舞數(shù)拍,前舞者退,獨后舞者終其曲,謂之“舞末”。
斟第一盞御酒時,由一名女中音獨唱。結(jié)束后,先用笙與簫、笛各一支應(yīng)和。女中音又唱一遍,各種樂器一起奏起,然而只聽到歌唱者的歌聲。
斟宰執(zhí)大臣酒時,樂隊奏起《傾杯樂》曲子。斟百官酒時,舞者隨著《三臺》調(diào)起舞,舞者大多裹著頭巾,身穿寬衫。演奏到《破》前一遍時,舞者入場表演。到《歇拍》時,又有一對舞者入場,兩人對舞數(shù)拍,先入場的舞者退場,后者一直跳到樂曲結(jié)束。
御宴進行到斟第三盞御酒時,才有佐酒的菜肴,如咸豉、雙下駝峰角子等。殿前侍者側(cè)身跪傳酒食給宰執(zhí)、百官,這些侍者都是茶酒班仗役。有詩形容此情景曰:“殿待高高捧盞行,天廚分臠極恩榮。傍筵拜起嘗君賜,不請微聞匙箸聲。”
這時候藝人們開始表演百戲,節(jié)目有上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碗、踢磐瓶、筋斗之類。藝人們都裹著紅色頭巾,身穿彩色衣服。
第四盞御酒后教樂所伶人,以龍笛、腰鼓開始表演滑稽戲。主持人手執(zhí)竹竿拂塵,上場念唱頌辭,朗誦頌詩,向皇太后祝壽。雜劇藝人在旁應(yīng)和,之后又唱道:“奏罷今年新口號,樂聲驚裂一天云。”主持人再次念唱頌辭,隨著大曲的節(jié)奏起舞。這時的下酒菜肴有:炙子骨頭、索粉、白肉、胡餅。
第五盞御酒后是琵琶等樂器演奏,彈玉琵琶者賜五兩五匹,皇帝出手還挺大方。
第五盞后皇帝退場休息,百官“退出殿門幕次伺候”,皇帝賜花,“各依品位簪花”。再出場,皇帝換裝“黃袍小帽兒”,亦簪數(shù)朵小羅帛花帽上。
第六盞再坐,斟御酒,笙起慢曲子。宰臣酒,龍笛起慢曲子。百官酒,舞三臺,蹴球人爭勝負?!戮乒┘冱x魚、蜜浮酥捺花。
第六盞蹴球,蹴球就是蹴鞠,也就是高俅高太尉的拿手好戲。御宴中估計是不用球門的踢法,叫作白打。從一人場到十人場。一人場由參加者逐一輪流表演,稱為“井輪”。除用足踢外,頭、肩、臀、胸、腹、膝等部位均可接球。使球高起落下稱為“飛弄”,使球起伏于身上稱為“滾弄”。它以表演花樣多少和技藝高低決定勝負。二人以上至十人分別稱為二人場、轉(zhuǎn)花枝、流星趕月、小出尖、大出尖、落花流水、八仙過海、踢花心和全場,各有規(guī)定的踢球路線。用上身觸球稱為上截解數(shù),膝以上部位觸球稱為中截解數(shù),用小腿和腳踢稱為下截解數(shù)。踢法繁多,所以《蹴鞠譜》上說“腳頭十萬踢,解數(shù)百千般”。
第七盞進御酒,箏。色長上殿奏喏,七寶箏獨彈,宣賜謝恩?!壮季疲?。百官酒,舞三臺。參軍色作語,勾雜劇入場,三段。下酒供排炊羊、胡餅、炙金腸。
羊肉看起來還是金貴,皇太后壽宴也是僅此一例。
第八盞進御酒,歌板,色長唱踏歌。宰臣酒,慢曲子。百官酒,舞三臺。眾樂作合曲破舞旋。下酒供假沙魚、獨下饅頭、肚羹。
第九盞進御酒,宰臣酒,并慢曲子。百官,舞三臺。左右軍即內(nèi)等子相撲。下酒供水飯、簇饤、下飯。宴罷,群臣下殿,謝恩退。前輩有詩云:“宴罷隨班下謝恩,依然騎馬出宮門。歸來要侈需云盞,留得天香袖上存。”
相撲是最后一個娛樂項目。
《夢粱錄》這個記錄說明御宴絕不是喝幾杯酒吃一頓飯。每一盞酒之間,都有各種表演。有器樂,有雜技,有舞蹈,有相撲;有踢球表演賽,有器樂伴奏獨唱,有勾雜劇,“是時教樂所雜劇色何雁喜、王見喜、金寶、趙道明、王吉等,俱御前人員,謂之‘無過蟲’”。
宋人常以“蟲”“蟲兒”作為對人的美稱或昵稱。所謂“無過蟲”即言者無罪之意。雜劇有點像小品,而且尺度不小。
皇帝有一次吃餛飩,廚師沒燒熟就端上來了,皇帝生氣了,把廚師關(guān)了起來。沒多久,皇帝叫了戲班在宮廷里演戲。開場演員是兩人。只見兩人進京趕考,路中相遇,兩人聊得投緣,互相打聽生辰八字。一個說是甲子年生,一個說是丙子年生。這時有個路人甲,聽到了兩人對話,走上來說,你倆要坐牢了。你倆一個餃子(甲子),一個餅子(丙子),而且還都是生的。跟生的餛飩一樣,可不是要吃牢飯嗎?皇帝聽了居然微微一笑,回頭,把廚師放了。
藝人們之所以敢拿皇帝大臣開涮,是因為皇帝給了他們一個專有名詞——無過蟲。你們命賤得像只蟲子,所以可以隨意開噴,沒有過錯。
但秦檜可不吃這一套。有一次,秦檜家宴,叫了戲班子演雜劇。有一出戲,出場的就兩人。一人可勁地夸秦相公功德無量。身后跟著的一人,端著一把太師椅。負責(zé)夸的藝人拱手作揖,不巧,頭上的方巾掉了,后腦勺露出一個發(fā)型,形如兩個環(huán)疊加。端椅子的人發(fā)問,這是什么?掉頭巾的人說,這發(fā)型有名字,叫二勝環(huán)。哪知道劇情突然一變,端椅子的人摸出一根樸棒,朝著坐椅子的頭上打了一棒,喝道:“你光知道坐太師椅,把二勝環(huán)拋到腦后不管。”
二勝環(huán),是“二圣還”諧音,意思是迎宋徽宗宋欽宗倆皇帝歸來。秦檜大怒。第二天就把戲子都關(guān)進牢里,有的還被整死。
張俊的御宴,基本可以按照上面去想象。
(本文摘自嚴(yán)格著《皇帝的飯局》,浙江文藝出版社,202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