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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男孩

驚世未了緣 作者:(美)藍道·華勒斯原著;姜雅麗編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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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格蘭高地的美有史詩般的壯觀:深藍色的山脈覆蓋著一層紫色的天空,天空的邊緣點飾著粉紅色的云彩,仿佛這層天空對蘇格蘭高地來說,尺寸小了一點;自遠處看去,大大的鵝卵石自山巔渲泄而下,然后沖流入一片深綠色的草原;還有那到處分布的蘇格蘭湖泊,時時映照著穹蒼的變幻。在夏季里,太陽總喜歡在日升日落的時刻逗留好久;而在冬天時,白天只是聯(lián)絡(luò)黎明與黃昏的一個短暫的時刻。一年到頭的夜晚都是群星們所唱的小夜曲,在一片寬廣、黑暗的天空里輕吟著淡藍色的光輝。

  艾爾德斯萊郡位于格拉斯哥與愛丁堡兩個城市之間,是蘇格蘭高地的門戶。大約在西元一二七六年的時候,在這個郡的一個山谷的農(nóng)場上,聚集了一隊自四面八方而來的蘇格蘭貴族。這些貴族身上穿的都是金光閃閃的胸甲以及當(dāng)時最上乘的毛料;連他們所騎的馬也披掛著顏色鮮艷的織布。但是這些貴族都暫時遠離了他們的護衛(wèi),每個人只帶著一個侍從,因為他們參加的是一個休戰(zhàn)會議,彼此約定只帶一位貼身侍從,不帶任何戰(zhàn)士前來。他們深知自己的國家渴望和平,而空著的蘇格蘭王位是無法帶來和平的。所以他們決定召開一個休戰(zhàn)會議來選出王位繼承人。

  這些貴族的老國王不久前去世了。由于老國王沒有子嗣,王位的繼承權(quán)便轉(zhuǎn)移到還是嬰兒的挪威公主身上,于是蘇格蘭的貴族要求維京人把挪威公主帶回蘇格蘭來繼承王位。

  在倫敦,坐擁英格蘭王位的,是國王愛德華一世,外號“長腿愛德華”,顧名思義,這位英格蘭國王的腿很長。愛德華一世不贊成挪威公主繼承蘇格蘭的王位,并且聲稱唯有他才有權(quán)決定誰應(yīng)該繼承。長腿愛德華是英格蘭金雀花王朝的一員,金雀花王朝的歷代統(tǒng)治者都以殘暴聞名于世,并且供奉喜好殘暴的異教神明。所以當(dāng)挪威公主死于前往蘇格蘭的途中時,便有人傳說這是長腿愛德華的杰作。

  其實挪威公主也有可能是別人殺的,因為當(dāng)時無情、殘暴的事件處處可見;為了蘇格蘭王位,蘇格蘭貴族除了與英格蘭的長腿愛德華較勁之外,也互相捉對廝殺。當(dāng)時隨時都有新聯(lián)盟的成立,也隨時有聯(lián)盟解散;貴族們每次參加一個新聯(lián)盟時,都會變得更為富有,而受苦受難的則是他們所管轄的平民。

  然而當(dāng)貴族間的沖突持續(xù)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以后,貴族們也開始吃到了苦頭。由于烽火不斷的緣故,導(dǎo)致工商業(yè)蕭條,農(nóng)田荒蕪。因此長腿愛德華邀請?zhí)K格蘭貴族來參加休戰(zhàn)會議。他所邀請的貴族都是最勇猛善戰(zhàn),也最堅持他們的國家一定要保持獨立,不受英格蘭的統(tǒng)治。雖然這些貴族是最固執(zhí)的,但他們也是最勇敢的,勇敢到只帶一位貼身侍從來參加長腿愛德華的和平會議。

  于是這些貴族自四面八方集結(jié)到麥克安德魯斯的農(nóng)場上——麥克安德魯斯是一位忠君愛國的平民,他自愿提供農(nóng)場上的大谷倉做為和平會談的地點。貴族們互相用懷疑的眼神打量對方,在系好坐騎之后,與他們的貼身侍從一一走進了谷倉。

  在本郡的農(nóng)人里面,有一位叫做馬爾康·華勒斯。他擁有自己的土地,并且曾經(jīng)在土地上建筑一幢石屋,做為送給他太太的禮物,然而她在一次生產(chǎn)后不久就去世了。如同他的朋友麥克德魯斯一樣。馬樂康·華勒斯是一位忠君愛國的農(nóng)民,他希望蘇格蘭能由蘇格蘭人來統(tǒng)治。這是一個很危險的想法,有這種想法的人都不敢說出來,以免遭遇不測。由于麥克安德魯斯知道他的朋友馬爾康也是一位忠君愛國的臣民,便告訴他有關(guān)和平會談將在谷倉舉行的事,而馬爾康也答應(yīng)在那天早上的會談結(jié)束后,到谷倉找麥克安德魯斯。

  于是舉行和平會談的那天中午,馬爾康·華勒斯暫停了手邊的工作,為馬裝上馬鞍。他的十八歲大的兒子也為另一匹裝上馬鞍,兩人一起騎著馬沿著山脊前往另一個山谷。而馬爾康七歲大的兒子威廉,當(dāng)時正在谷倉的頂樓撿拾雞蛋,看著他的爸爸與哥哥正要離去。

  威廉有他父親一般湛藍色的眼睛。有時候他會凝視著平靜的湖面所反映出來的自己的倒影,試著想像出長大后會跟父親一模一樣,他認為父親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男人。威廉崇拜父親的沉默寡言,以及他那強健的手臂和肩膀。不過最讓威廉敬仰的是父親那顆剛毅的心。他常常聽到其他男人的呶呶不休以及自我吹彈,然而父親從來沒有這樣猥瑣。他的父親馬爾康總是以行動來代替言語。有一次威廉和父親在前往村莊的一條路上,遇到一位剛從市集回來的鄰居,那位鄰居的手里牽著一匹漂亮的馬。他的父親馬爾康攔下了那位鄰人,以平靜的口吻要他歸還所欠的錢。那位鄰人指著馬說,由于他剛買了馬,所以還沒錢。在那個時候,威廉似乎看到他斜眼瞄了父親一下。不過威廉不敢確定那是不是不屑的眼神,因為那個眼神在威廉的父親往那位鄰居的胸口打了一拳后,很快就消失了。那個鄰居倒了下來,蜷縮在路上,一動也不動。馬爾康牽了那匹新買的馬,跟那位一動也不動的鄰居說了聲謝謝,就跟小兒子威廉騎上那匹馬走了。

  現(xiàn)在威廉在谷倉的頂層看著父親和哥哥前往舉行和平會談的谷倉時,父親就是騎著那匹新馬。

  當(dāng)他的父親和哥哥騎到一半的路途時,聽到身后有馬蹄聲,回過頭來看到威廉正騎著一頭沒有裝馬鞍的馬,用他的腳指揮那匹馬的前進,可以說是天生的騎手。威廉將馬停在父親的身旁,隔著他那金發(fā)的劉海凝視著父親。

  “叫你不要來的,”父親說道。

  “我已經(jīng)做好我的工作了,我們要去那里?”威廉回答。

  “我們要去麥克安德魯斯那里,他要我們在和談結(jié)束后過去?!?br/>
  馬爾康穿有刺馬釘?shù)哪_動了一下,就繼續(xù)前進了,小兒子威廉跟在最后面。

  他們騎過披有翠綠原野的山坡,到處點綴著紫色的野薊花。他們在山脊的最高處停了一下,望著麥克安德魯斯的農(nóng)場。他們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在谷倉的前面有很多馬蹄印,但是那些馬都不見了。谷倉非常安靜,整個農(nóng)場好像沒有人住一樣。在山脊上,馬爾康·華勒斯感覺到他的兩個孩子用納悶的眼神望著他,很顯然他們也感覺到事情不太對勁?!傲粼谶@里?!彼f。他是指小兒子威廉。

  威廉望著他的父親與哥哥騎著馬沖下山去。他們在谷倉前停下來,四處觀望了一下?!胞溈税驳卖斔埂溈税驳卖斔梗 瘪R爾康喊著。他們下了馬。馬爾康找到一把長柄叉,約翰舉起了一把砍柴用的斧頭,然后走到谷倉的門口,把門推開。在門邊等了一下子,卻聽不到里面有任何聲音。

  他們將臨時充當(dāng)?shù)奈淦髋e得高高的,沖進了谷倉。

  約翰嚇呆了。馬爾康雖然在他的人生歲月里見過不少尸體,卻仍感覺到他的心臟似乎快要跳出來了。他們所看到的景象是六十具懸吊在空中的尸體——三十具貴族的,三十具侍從的。那些死尸的臉是紫黑色的,而且五官扭曲,舌頭都伸了出來,似乎正在品嘗谷倉中暈黃的光線。

  馬爾康生氣的將長柄叉插到地上,約翰則握著斧頭,跟著他的父親走向谷倉的后面,然后他們看到了一具穿著平民衣服的尸體。“麥克安德魯斯,”馬爾康喃喃念著,然后他們聽到背后有窸窣的腳步聲。

  小兒子威廉就站在谷倉的門口,正往里面的尸體瞧。

  “威廉!快離開這里!”約翰大叫。

  威廉皺著眉頭?!盀槭裁贷溈税驳卖斔棺隽四敲炊嗟牡静萑??”威廉問。

  在他的爸爸和哥哥正思索著要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時,好奇的威廉用手碰觸了一位貴族尸體穿著刺馬釘?shù)哪_。這個稻草人怎么那么硬;威廉忽然知道那不是稻草人了?!罢妗娴娜恕 彼蠼?,威廉轉(zhuǎn)身就跑,結(jié)果撞到了另一具死尸。在慌張中,威廉就在懸吊的尸體里撞來撞去,結(jié)果起了連鎖反應(yīng),很多尸體都跟著搖晃起來。這個狀況使他的父親和哥哥更難直接跑到他的身邊。

  “威廉!威廉!”馬爾康呼叫著他的小兒子。

  然后,更糟的是威廉看到那些被吊死的貼身侍從,他們的年紀都跟威廉差不多。

  最后,威廉的父親和哥哥終于找到他,將他抱得緊緊的。威廉全身顫抖的身體在他父親強壯的臂膀下,緩和了下來,他開始聽到父親安慰的聲音,而不是他激烈的心跳聲。

  “殘忍的英格蘭混蛋?!彼母赣H說。2

  當(dāng)天晚上,馬爾康·華勒斯的農(nóng)場小屋外面看起來安詳而平靜,黑暗中小屋的窗戶微微泛著黃色的光芒。小屋的廚房里聚集著一些人,約翰站了起來,走到窗戶那邊將百葉窗拉下。

  在小兒子威廉的房間里,威廉正做著惡夢。他嘴里念念有詞,身子扭曲著。

  在灰藍色的夢魘里,他站在谷倉的門口,眼睛凝視著那些吊死的貴族。他們的臉扭曲變形,十分可怕。突然其中一具死尸的頭抽動了一下,然后眼睛就張開了。威廉想要逃走,但是他的身體不聽使喚,那個僵尸把他腫脹的舌頭伸了出來,嘴里呻吟著“威……廉!”

  威廉嚇得從睡夢中驚醒;他看看四周,平撫了恐懼及驚慌。

  然后他聽到廚房有人說話的聲音,許多人的聲音,音調(diào)似乎是又低又憤怒。他安靜的從裝在茅草屋檐底下的床爬下來,踮著腳尖走到廚房的門口,隱藏在燭光制造出來的陰影里。

  威廉看到十二個粗壯的農(nóng)夫圍坐在廚房的餐桌四周,哥哥約翰也在里邊,其他的人威廉也認識。有一些就住在附近,另外一些住在其他的山谷里,不過他們?nèi)际撬赣H馬爾康最信任的朋友。威廉以前曾經(jīng)看過父親和其中的農(nóng)夫分別聊過天,但是從沒有看過他們?nèi)烤墼谝黄稹?br/>
  紅發(fā)的坎普貝爾非常的激動,他揮舞著滿是傷痕,少了幾根指頭的雙手,大叫著“華勒斯說得對,讓我們跟他們打一場!”

  但是身材修長、長得滿帥的麥克萊納弗不贊成魯莽行事,“那些勇敢善戰(zhàn)的貴族全死在谷倉里了,我們拿什么去跟英格蘭人打?”

  “因此保衛(wèi)家國的責(zé)任就落在我們身上了!我們要讓他們知道,我們不會坐以待斃,或是成為他們的奴隸!”馬爾康·華勒斯用低而堅定的語氣說著,威廉的心冷了。

  “但是我們不能只用五十個農(nóng)夫去抵抗一支軍隊??!”謹慎的麥克萊納弗說。

  馬爾康回答,“我們不一定要殲滅他們,但是至少要讓他們知道我們不是好欺負的。讓他們知道我們是男人而不是懦夫?!?br/>
  年輕的威廉在黑暗中看到他的父親將食指浸到了一瓶威士忌里,然后在桌面上畫出敵人的位置?!八麄凂v扎在這里,”馬爾康輪流注視著每一張臉,說著?!懊魈禳S昏我們發(fā)動突擊,然后有整個晚上的時間跑回家?!?br/>
  隔天馬爾康和約翰為馬匹裝上馬鞍,在馬鞍后的麥粉袋里藏進小而銳利的刀子。這時候威廉也牽著他的馬從谷倉里走了出來。

  “威廉,你必須留在家里,”他的父親說。

  “我可以打,”威廉回答。

  這四個字使馬爾康感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跪了下來,凝視著威廉的雙眼。

  “是的,你說得對。但是我們所以成為男人是因為我們有機智和經(jīng)驗。孩子,我愛你,你留下來。”

  馬爾康和約翰躍上了馬就往目的地前進,威廉在背后目視著他們離開。他們在麥田的邊緣停了一下,最后一次向威廉揮了揮手。

  威廉也向他們揮別,一直看著他們,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的天邊。3

  夏季黃昏的寧靜悄悄地降臨在華勒斯的農(nóng)場上。微風(fēng)在屋頂?shù)拿┎堇锏驼Z,雞群們?nèi)齼蓛捎崎e地在谷倉附近啄食。

  突然間威廉和他紅發(fā)的玩伴赫密胥·坎普貝爾從房子的后面沖了出來,躲到谷倉的外墻邊,兩人全都呼吸緊促,喘著氣。威廉探頭窺視一下,然后低聲說,“他們來了!”

  “有多少?”赫密胥急促地問。

  “三個以上!”

  “有武裝嗎?”

  “他們是英格蘭士兵,不是嗎?”威廉回答。

  “你爸爸和哥哥都不在,他們會殺了我們,然后焚毀谷倉?!?br/>
  “這要看我們?nèi)绾螌Ω端麄兞?,赫密胥!?br/>
  赫密胥探頭一看,威廉將他拉了回來,輕聲跟他說:“還沒有!他快要來了,準備好!”

  他們屏氣凝神,聽著厚重的腳步聲。然后從角落處出現(xiàn)了三支龐大、丑陋的豬。男孩們開始以腐臭的雞蛋攻擊它們,那幾只豬中彈后,一邊嚎叫,一邊四處奔逃。

  太陽漸漸下山了。男孩們在淡紫色的天空下走向農(nóng)舍。農(nóng)舍現(xiàn)在看起來又黑暗又空虛。“今晚要不要來我家?。俊焙彰荞銌柕?。

  “我要煮一點晚餐等我爸爸和哥哥回來吃,”威廉回答。

  “好,我們明天再來捉那些英格蘭豬!”赫密胥說道。

  “是的,我們一定會抓到它們,”威廉微笑著說。

  天空完全暗了下來,一些又明又亮的星星出現(xiàn)在農(nóng)舍的上方。威廉站在窗戶邊,望向遠處的山陵,他看到了一些樹木以及石南屬植物,但是沒有看到生命。他走回他正在烹煮食物的地方,攪了攪一鍋燉菜,舀起兩碗,放在餐桌上。

  他只是希望父親和哥哥快點回來。他又往窗外看了一下;他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他點了一截蠟燭放在燉菜的旁邊,然后走上樓去。

  夜晚融化成一個有霧的黎明,威廉在一整晚的失眠后,從床上起來。他在從窗縫滲透進來的灰色光芒中穿上衣服,走向大廳。他在父親的臥房門口停了一下,看到里面的床沒有人睡過。他繼續(xù)前進,經(jīng)過哥哥約翰的臥室,里面的床具也是擺得整整齊齊,沒人睡過的樣子。

  在廚房里,他看到兩碗已經(jīng)冷掉的燉菜,好好的擺在一小截殘蠟旁邊。他為自己舀起一碗粥,獨自一個人吃著。

  早餐之后,威廉跑到谷倉的頂層,鏟下一堆燕麥要給豬食用。就在那時,威廉隱隱約約看到遠處有東西正走向他們的農(nóng)場。他看到一輛牛車正朝著谷倉而來。牛車的駕駛?cè)耸强财肇悹?,車后跟著麥克萊納弗。這兩位農(nóng)夫用抑郁的眼神望著威廉。

  在谷倉的頂樓,威廉看到了農(nóng)夫們帶來的東西:他父親和哥哥的尸體。牛車停了下來,左手纏了繃帶的坎普貝爾——他又失去了更多的手指頭——望著牛的背后,仿佛那只牛會教他如何告訴威廉這天大的噩耗。最后牛的臀部好像教他實話實說。

  “威廉……下來,”坎普貝爾說道。

  威廉把頭轉(zhuǎn)向別的地方,他急促的呼吸了數(shù)次,再轉(zhuǎn)回來,結(jié)果尸體還是活生生地躺在那里。4

  農(nóng)舍外圍繞著馬匹、馬車,還有鄰居。承辦殯葬的人也駕著裝有棺材的靈車來到農(nóng)舍外面。

  威廉哭著坐在廚房的餐桌前,手握著那兩碗冰冷的燉菜,就好像它們是他的親人。一位鄰家的婦人走到他的身旁。“可憐的孩子,這些燉菜冷掉了,讓我給你一些熱的東西吃。”她說道。

  她伸手要拿那兩碗燉菜,但是威廉握得緊緊的。

  “來!給我……”

  “走開!”威廉喊道。

  “來,來。”突然間威廉跟那位好心的鄰婦在搶那兩個碗;結(jié)果燉菜倒在她的裙子上,碗則摔在地上,破掉了。威廉沖出廚房,跑到院子里,那里站了很多鄰人。威廉發(fā)狂的悲傷驅(qū)散了那里嚴肅的氣氛;他們都驚訝地看著他。他往四周望了望,本能地想要找到他父親和哥哥的尸體。他看到了空著的靈車停在一個臨時搭起的棚子外面,他沖向那個棚子??财肇悹枌χ爸?,“威廉”但是太晚了,那個男孩已經(jīng)沖進棚子里去。

  棚子里的一張簡陋的長桌上躺著馬爾康以及約翰·華勒斯的遺體。威廉看著那位葬儀社的人在他哥哥的下巴上開始纏繞白布條,然后在頭頂打一個結(jié),而威廉的父親則稍早就被綁好了。

  身材魁梧、有灰紅色頭發(fā)的老坎普貝爾走進棚子,站在威廉的后面——但是他能說些什么呢?葬儀社的人繼續(xù)他的工作。威廉走到遺體的旁邊;現(xiàn)在遺體看起來不像是真的,也不像他的父親及哥哥。他看到了傷口及已經(jīng)干掉的血跡。葬儀社的人用碗盛了些水,洗掉遺體上的血跡,但是傷口仍然很明顯。

  坎普貝爾、麥克萊納弗,以及其他曾經(jīng)在華勒斯的廚房集會的農(nóng)夫一起將靈柩抬到兩個新挖的墳穴,這兩個墳穴是在瑪麗·華勒斯的墓旁。吊唁者圍繞在那三個墳?zāi)沟闹車?,教區(qū)牧師喃喃念著拉丁文,所有的人都試著維持嚴肅的表情。但是當(dāng)靈柩開始用繩子吊入墓穴中時,他們看到威廉獨自站在他母親的墓旁,這時他們嚴肅的心情轉(zhuǎn)變?yōu)闃O深的同情與悲哀。他們甚至不敢雙眼直視男孩。

  在哀悼者的外圍有三個農(nóng)夫在相互耳語著?!拔覀儽仨殲槟莻€孩子做點事,”麥克萊納弗輕聲說道。

  “他有一個叔叔住在杜尼佩斯,”坎普貝爾告訴他。

  “馬爾康有一個弟弟?”麥克萊納弗問道。

  “是一位牧師。不過先不要期望他們會處得來。我已經(jīng)派人去請他來?!?br/>
  “如果他不來,怎么辦?”史迪渥特問道。他們?nèi)讼肓艘粫??!胞溈巳R納弗,你沒有男孩,你也許可以考慮接納威廉?”坎普貝爾問道。

  然而沒有人會想要領(lǐng)養(yǎng)一位過度悲傷、不聽話的男孩。麥克萊納弗看了看他的太太以及他的兩個女兒。他的小女兒五歲,是一位有漂亮的紅褐色頭發(fā)的女孩。她緊緊抓住媽媽的手,就好像那兩個敞開的墳?zāi)故撬郎竦淖彀停S時要將她的父母吞噬進去。

  然后那位小女孩做出了令周圍的大人驚訝的舉動;她走到正在啜泣的小威廉面前,手里握著紫色的薊花要送給威廉。

  威廉的眼睛望著小女孩的雙眼——這兩個孩子都是生平第一次感到哀傷。當(dāng)場每一個人都注視著小女孩送花的過程;甚至連正在喃喃誦經(jīng)的牧師都忘了他的祈禱詞,他只好趕緊說出,“阿們。請安息?!?br/>
  當(dāng)挖墳?zāi)沟娜税涯嗤羚P到靈柩的上面,坎普貝爾和他的兒子走向威廉,握住他的小肩膀。

  “來,孩子。來……”坎普貝爾說道。

  他們?nèi)孔呋厝A勒斯的農(nóng)舍。在農(nóng)舍的外面坎普貝爾塞給葬儀社的人最后一筆款項。葬儀社的人爬上牛車,正準備啟程時,大家都看到有一個人正從遠處騎馬前來,于是每個人的動作都暫時停止了。

  那個身影愈靠愈近。原來是亞吉爾·華勒斯,穿著黑色的牧師長袍。他的外表看起來并不是很和善,表情一直是憤怒的樣子。

  “你一定是死者的親戚了,”教區(qū)牧師問道。

  亞吉爾只是用眼睛瞪了一下那位教區(qū)牧師,那位牧師就告退了,然后亞吉爾跳下馬來,注視著威廉。

  “亞吉爾叔叔?”威廉問道。

  “今晚我們睡這里,但是明天你就要跟我回去。我們將會把你父親的農(nóng)場出租出去,相信會有很多鄰人愿意租這個農(nóng)場。

  “我不想離開這里,”威廉說。

  “你也不想要你的爸爸死掉,對吧,但是事情就是發(fā)生了?!?br/>
  正當(dāng)哀悼的人們想要留下來,吃些他們所帶來的東西時,一隊英格蘭騎兵騎了過來,是十二個佩有長槍的騎兵。騎兵的隊長看了看喪禮用的旗幟。

  “這家有人去世了嗎?”騎兵隊的隊長問道。

  “我們剛舉行了出殯的儀式,英格蘭也有這種儀式吧!”亞吉爾說。

  “現(xiàn)在英格蘭和蘇格蘭同樣有的現(xiàn)象是,叛徒們的土地都被沒收了,”騎兵隊長答道。他后面的騎兵聽到隊長的這個暗示,馬上握好長槍,準備好戰(zhàn)斗姿勢。

  “我的哥哥和侄兒兩天前因為載運稻草的車子翻覆而死亡,”亞吉爾解釋道?!拔覀円呀?jīng)在他們的墓前舉行了神圣的儀式,任何想去打擾他們安息的人將會受到永恒的詛咒?!边@時候亞吉爾的雙眼似乎正燃燒著他所提到的“永恒的詛咒”?!叭グ?!你們再去把他們未寒的尸骨挖出來吧!如果你們敢的話?!?br/>
  英格蘭的騎兵隊聽了亞吉爾的話都有些猶豫,過了一會兒騎兵隊長便帶著隊員離開華勒斯農(nóng)舍。他們一離開,就有幾位農(nóng)夫往地上吐口水。亞吉爾瞪了瞪他們。

  “葬禮已經(jīng)結(jié)束,你們回家吧!”亞吉爾說。

  那天晚上在廚房里面,威廉和亞吉爾一起坐在餐桌前。亞吉爾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刀子、叉子、盤子都擺在正確的位置。

  “不是那根湯匙,那根才是舀湯用的,”亞吉爾指導(dǎo)著那男孩?!皽滓愕纳眢w相反的方向舀上來。喝湯的時候,不要發(fā)出聲音。”他們安靜地吃了幾分鐘。然后亞吉爾叔叔問道,“那位教區(qū)牧師在舉行葬禮時有沒有提到‘復(fù)活’二字?

  或是有沒有提到‘最后的審判’?”

  “他用拉丁語說話,我聽不懂?!?br/>
  “Nonloguislatinum?你不懂拉丁文嗎?好,以后我會找個機會教你。他有沒有念福禱詩?愿主賜恩于你,并且看顧你?Pa-trisbenefactumet……馬爾康最喜歡這首了。”

  亞吉爾根本沒有送孩子上床的經(jīng)驗;那天晚上在威廉的房間里,亞吉爾笨拙地站在一旁,看著威廉在洗臉臺洗臉,然后爬上床去。亞吉爾的濃眉毛和薄薄的雙唇互相往鼻子的方向擠壓,似乎想要在那個鷹鉤鼻的鼻尖處接吻,他的眼睛眨得很快,宛如一只剛被擊中臉部的鳥,站立在那里傻傻的,不知道該做什么。當(dāng)天一整天的時間里,亞吉爾把每一件事都處理得非常完美,而現(xiàn)在卻不知道如何送一個小孩子上床?!敖裢碛袥]有吃飽?”他問威廉,威廉點了點頭?!澳阋呀?jīng)洗臉了嗎?喔!當(dāng)然,你剛才已經(jīng)洗了。”他皺了一下眉頭,好像他已經(jīng)抓到了威廉忘記做一件事。

  “我總是在快睡著時才做禱告,這樣我整個晚上所做的夢都有上帝相隨?!毙∧泻⒄f。

  “誰告訴你這個觀念?”

  “我爸爸?!?br/>
  有一段時間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威廉在想他是不是說錯了什么?!巴戆?,叔叔,”威廉最后說。

  亞吉爾喃喃自語的走出威廉的房間。忽然他又走進來,彎下腰來在威廉的頭發(fā)上很溫柔地吻了一下。

  亞吉爾自己一個人在廚房里,坐在壁爐的旁邊,望著爐中的灰燼。他今天騎了一整天的馬,從收到他的哥哥和侄兒的死訊就開始了。一整天他的心智都被一些實務(wù)所占據(jù):如何使他哥哥的農(nóng)場不要被充公,讓他們好好被埋葬,還有為馬爾康的小兒子威廉安排撫養(yǎng)的地方。他全做到了。亞吉爾·華勒斯是那種一下定決心,就一定要做好才肯罷休的人。威廉將會跟他一起回去,這件事是定案了。亞吉爾從沒有過孩子在他身邊,或是娶過太太,但是亞吉爾是一位牧師,他的靈魂喜歡收養(yǎng)這一個活像小野馬的男孩。

  馬爾康是死了,沒有任何人可以使馬爾康再復(fù)活過來。當(dāng)事情無法被改變時,人們只有勇敢地面對它。亞吉爾已經(jīng)很勇敢地面對這件事。但是現(xiàn)在他坐在壁爐旁,一點睡意也沒有。他回憶到許多年前,當(dāng)他和哥哥馬爾康還是小孩子時,到了晚上他們倆一起到閣樓上睡覺。亞吉爾堅持他的哥哥馬爾康要像他一樣,睡覺前跪在床邊祈禱。他還記得馬爾康跟他說,他決定上床以后再禱告,這樣當(dāng)他睡著后,上帝就會在他的夢境里看顧他。

  馬爾康遺留下來的劍現(xiàn)在躺在火爐的旁邊。亞吉爾把劍拿起來,使劍尖朝下,這樣子劍的把手在他的眼前就像一個十字架。

  他開始念著祝禱詩:“愿上帝賜恩于你,并且看顧你……”悲傷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他的臉頰,然后他就在火爐旁哭了起來。5

  那天晚上,威廉在睡眠中仍然做著更多的惡夢。他又一次地站在谷倉的門口,望著被吊死的貴族的臉。然后有只滿是傷痕的手臂從他身后伸了過來,抓住他的肩膀。威廉嚇了一跳,不過那雙手臂是輕輕的握住他的肩膀。他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了父親和哥哥。他們的身體受了傷、血淋淋的,微笑著望著威廉:他們還活著,威廉流著高興的淚水,想要跑過去抱他們,但是他的父親伸出了手阻止他跑過去。威廉無力地掙扎著。他的父親和哥哥走過他的身旁到那些吊死的貴族旁邊。那里還有兩個空的吊環(huán)。就在那個男孩哭腫的眼睛前,他們把頭伸進吊環(huán)里,然后就上吊了。威廉的悲哀爆發(fā)了;眼淚如洪水般流了下來,接著他驚醒過來,滿臉都是淚水。

  原來是一個夢!他心里仍然很不舒服,仍然非常的悲痛,他坐了起來,爬下床去找他的叔叔。

  威廉走下樓去他叔叔睡覺的房間。他推開門,看到床根本沒有人睡過。他再走到廚房,那里也是空無一人。有一段時間威廉甚至想著是不是他的叔敘已經(jīng)不要他了。然后威廉隱約中聽到了一個很奇怪的聲音——從遠處由風(fēng)傳送過來的聲音。他走到窗戶旁邊,只看到一襲月光。他推開窗戶,那個聲音變得更清楚了:蘇格蘭風(fēng)笛的聲音。

  威廉點了一根蠟燭,將門打開。風(fēng)灌了進來,把蠟燭吹熄。但是他聽到更大聲的風(fēng)笛聲。

  這時候威廉只穿著睡袍,赤著腳,覺得很冷,但是他還是走出門去。風(fēng)笛聲變得愈來愈大。他走過暈黃色的月光,跟著風(fēng)笛聲走向——墓地!他停下來,猶豫了一會兒,然后逼著自己繼續(xù)往墓園走去。

  他走到了位于山頂?shù)哪箞@,這里埋葬了他所有的祖先,他看到了一幕很神秘的景象:二十四個住在附近的鄰人,他們是農(nóng)夫也是戰(zhàn)士,穿著蘇格蘭裙,聚在一起。在他們中間站著幾個風(fēng)笛手,吹著一首古老的蘇格蘭挽歌。這是一首充滿悲哀及救贖的調(diào)子,在現(xiàn)今的社會里還流傳著,曲名為“莫大的恩慈”(AmazingGrace)。

  接著,威廉看到他的亞吉爾叔叔站在火炬所照亮的地方的邊緣。亞吉爾叔叔一定也是因為聽到風(fēng)笛聲才走到那個地方。但是他握著那柄父親所遺留下來的寬刃長劍做什么呢?

  威廉走到叔叔的旁邊。亞吉爾望了望他,但是一句話也沒說。

  “他們正在做什么?”威廉小聲的說。

  “他們正用他們自己的方法在跟你父親說再見——用不合法的風(fēng)笛演奏不合法的曲調(diào)?!彼麄兛吹侥切┺r(nóng)夫們圍繞著墳?zāi)?,音樂似乎在農(nóng)夫們的血液里流動著。有一些人在喃喃地禱告,一些人在啜泣;一些人則動著嘴唇但是沒有用手劃十字,似乎正在念著復(fù)仇的詛咒。亞吉爾輕聲地說,“你父親和我也曾經(jīng)看過別人用這種方法來埋葬你的祖父,他也是死于英格蘭人的手里。”

  威廉從叔叔的手里取過那把長劍,試著要舉起它。亞吉爾輕輕地將長劍取了回來。

  “你先要學(xué)習(xí)這個,”亞吉爾說道。他用他的指尖輕輕地敲了一下威廉的額頭?!叭缓笪視棠闼Φ姆椒ā!?br/>
  亞吉爾很熟練地舉起那把長劍。它在火把的光輝中更為閃亮了。音樂繼續(xù)進行著;音符與火把冒出的白煙纏繞在一起,然后在空中滯留了一會兒,隨著蘇格蘭高地的微風(fēng)飛向夜空的星光。

  隔天早上,威廉和亞吉爾叔叔坐在一輛農(nóng)場用的馬車里離開了他父親遺留下來的農(nóng)場。威廉將他的個人物品全包在一個小包裹里,放在他的膝上。馬車發(fā)出嘎嘎的響聲,上面還裝載著他父親部分的遺物,一個裝有母親結(jié)婚時衣物的木箱子,以及那一把父親征戰(zhàn)時所使用的長劍,用一條毛布包裹著。

  威廉偷偷地瞄了一下亞吉爾叔叔,生怕他自己萬一再回頭看他的故鄉(xiāng)時,叔叔會不高興。他們順著山谷連接外界的一條道路到達山頂。拉車的馬匹松了一口氣,因為從現(xiàn)在開始路就平坦起來,馬車的行進也比較平順了。

  在這里,威廉忍不住望了故鄉(xiāng)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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