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早晨，湯姆·黑根來到自己的律師事務(wù)所。他的計劃是加緊做做文書工作，以便把一切都清理出個頭緒，為星期五同維吉爾·索洛佐的會談做好準備。這是一次事關(guān)重大的會談，為了商量他們早就知道的索洛佐提出的建議，他同老頭子商談了一晚上。黑根想要把一切細節(jié)全都摸清楚。這樣，他去參加預(yù)備性會談時，心就不虛了。
黑根星期二晚上從加利福尼亞回來之后，馬上就匯報了同烏爾茨談判的結(jié)果。老頭子并沒表現(xiàn)出驚奇的樣子。他要黑根具體描述每個細節(jié)。當黑根講到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和她媽媽時、老頭子很反感地噘噘嘴，皺皺眉。他嘟嘟囔囔地哼了一聲“可恥”，這就是他最強烈的反對了。他最后問了黑根這樣一個怪問題：
“這個男子漢真有種嗎？”
”黑根在考慮老頭子這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幾年來，他了解到老頭子的價值標準同絕大多數(shù)人的價值標準是根本不同的，因此同樣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就可能有不同的含義。烏爾茨有特性嗎？他有堅強的意志嗎？這些，毫無疑問，他有。但這并不是老頭子所要問的。那位電影制片廠老板有膽量不怕嚇唬嗎？他的電影拍攝受到影響，以及他的最偉大的明星被揭露為海洛因吸毒者的丑聞，對他財政上可能造成的巨大損失，他甘心接受嗎？回答也是肯定的。但這些也不是老頭子的意思。最后，黑根總算把這個怪問題解釋得妥妥貼貼了。為了原則上的一個問題，為了涉及到榮辱的一個問題，或者單純?yōu)榱藞髲?fù)，烏爾茨真有種嗎？真敢冒一切風(fēng)險，并把一切都豁出去嗎？
黑根笑了。他難得開一次玩笑，但這一次他忍不住對老頭子說起俏皮話來了：
“你問他是不是西西里人？”
老頭子開心地點點頭，對這種討人喜歡的妙語和其中所包含的深意表示贊賞。
“他不是西西里人，”黑根說。
把這一點搞清楚了就是一切。老頭子考慮怎么辦一直考慮到第二天。星期三下午，他把黑根請到自己家里，面授機宜。為了具體安排落實他的指示，黑根把當天剩下的工作時間全用上去了；過后，黑根對他更加佩服得五體投地。老頭子已經(jīng)解決了這個問題；烏爾茨會在今天早晨打電話向他報告，說約翰昵·方檀已經(jīng)被同意在那部新戰(zhàn)爭片里擔(dān)任主角了。這在黑根看來是確定無疑的了。
恰恰在這個時候，電話鈴真的響了。但是那是亞美利哥·勃納瑟拉打來的。這位殯儀館小老板由于感激涕零而聲音顫顫悠悠。他要黑根把他立誓永不變心的友誼轉(zhuǎn)告給老頭子。老頭子萬一有什么事，只管給他打電話。他，亞美利哥·勃納瑟拉，甘愿為大恩大德的教父舍命。黑根一再要他放心，老頭子一定會得到如實的匯報。
《每日新聞》報在版面中間登了一條消息，報導(dǎo)了杰里·魏奈和克汶·蒙南躺在大街上的情況。照片顯然是內(nèi)行人拍的，看了令人不寒而栗：他們好像兩堆人肉。這家報紙說，真可謂天下奇跡，他們兩個竟然還都活著，不過得在醫(yī)院住好幾個月，還得要外科整形手術(shù)。黑根寫個紙條給克萊門扎，告訴他應(yīng)該對鮑里·嘎吐做些什么?？巳R門扎似乎明白自己的任務(wù)。
緊接著的三個鐘頭，黑根一直在緊張而有效地工作著，合計從老頭子的不動產(chǎn)公司，橄欖油進口公司，建筑公司送來的利潤報表。目前都不算怎么景氣，但戰(zhàn)爭過去了，都會成為發(fā)大財?shù)拈T路。他把約翰昵·方檀的問題簡直忘得一干二凈。突然他的秘書告訴他說，加利福利亞來電話了。當他抓起電話說“我是黑根”的時候，他有一種預(yù)感，不禁有點毛骨悚然。
電話里傳來的聲音，由于憤怒和激動而聽不出是誰的聲音。
“你個招搖撞騙的小雜種，”烏爾茨大聲叫罵，“我要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抓進監(jiān)獄，關(guān)上一百年。哪怕我的錢全都花光，我也要把你們逮捕歸案。我要把那個約翰昵·方檀的睪丸割下來。你聽清楚沒有？你這個詐騙犯！”
黑根心平氣和地說：“我是堂堂正正的日耳曼與愛爾蘭后裔。”
雙方很久都不說話，接著，“喀嚓”一聲，電話掛上了。黑根微笑了。對于考利昂老頭子本人，烏爾茨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杰克·烏爾茨總是一個人睡覺的。他的床很寬，可以睡十個人；他的臥室很大，可以用作電影里的舞廳場面。但是自從他第一房妻子于十年前死后，他一直是一個人睡覺的。這并不是說他不再同女人來往了。盡管他上了年紀，但就身體而論，他還是個精力充沛的男子漢，不過現(xiàn)在只有非常年輕的姑娘才能引起他的性欲。同時他也發(fā)覺一個晚上可以一口氣搞幾個，就是他身體的青春活力的證明，而他也真有這樣的耐性。
這天清晨，不知什么原因，他醒得很早。黎明的曙光把他那寬敞的臥室照得朦朦朧朧，就像濃霧彌漫的牧場。在床的那一頭，有一個熟悉的影像，烏爾茨用胳膊肘子撐著欠起身子，想看個清楚。他看到了馬頭的輪廓。仍然有點晃晃糊糊，看不清楚。烏爾茨伸手打開了床頭柜上的臺燈。
一看，簡直驚得他休克了，仿佛大鐵錘在他的胸口猛擊了一下。他的心跳突然錯亂了，他感到一陣惡心，“哇”地一聲吐了起來，食渣飛濺，撒滿了厚厚的高級地毯。
那匹大馬卡吐穆的黑綢般光亮的頭被砍了下來，牢牢地嵌在一大塊血餅的中央。白白的又細又長的筋腱也顯露在外面。嘴邊滿是泡沫，那雙大蘋果似的眼睛，原來閃閃發(fā)光像金子，現(xiàn)在由于內(nèi)出血，斑斑點點，像爛桃，死氣沉沉。烏爾茨被一種本能的恐怖嚇呆了。出于這種恐怖感，他尖聲怪叫，喊他的傭人快來；同樣出于這種恐怖感，他給黑根打電話，難以控制自己，發(fā)出了威脅。他語無倫次地狂亂地大發(fā)作，把總管家嚇壞了，起來忙喊烏爾茨的私人醫(yī)生和他的制片廠的第二號人物。但是，在他們到來之前，烏爾茨已經(jīng)恢復(fù)常態(tài)了。
他剛才是陷于嚴重休克了。什么人能忍心把價值六十萬美元的牲口一下子毀掉？事前一句警告也沒有。采取這種行動之前不進行任何談判，用行動廢除談判。這種冷酷的行為，這種無視任何價值標準的蠻干，說明幕后策劃者把他本人當作自己的法律，甚至當作自己的上帝。這個人根本不把他烏爾茨的馬廄保安隊放在眼里。這時，烏爾茨想到：很明顯，必須有人先用蠻力把馬拉開，然后才會有人用斧頭從容不迫地把巨大的三角形的馬頭砍下來。而值夜班的保安人員卻硬說他們沒有聽到任何動靜，烏爾茨覺得這不可能?？梢韵朕k法讓他們說出來。他們被收買了，可以想辦法讓他們說出是誰收買的。
烏爾茨并不是一個蠢人，他只不過自私透頂罷了。他錯誤地認為：他在他的世界里所操縱的權(quán)力，比考利昂老頭子的權(quán)力還要大得多了其實他只要認真一想就會明白，實際并非如此。這個信息他現(xiàn)在才領(lǐng)會出來，盡管他的錢很多，盡管他同美國總統(tǒng)有密切聯(lián)系，盡管他一再聲稱，他同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局長有交情，但一個默默無聞的意大利橄欖油進口商會想出辦法要他的命，真是會要他的命！原因就是他不肯把他想要的角色分配給他。這種因果關(guān)系實在難以相信。人們沒有任何權(quán)利那樣蠻干嘛。如果人們都那樣蠻干，世界也就不成其為世界了。這是瘋狂，這就是說，你有錢，有公司，有發(fā)號施令的權(quán)力，照樣不能為所欲為，必須加以粉碎。這絕不能允許。烏爾茨讓醫(yī)生給了他一付非常溫和的鎮(zhèn)靜劑。藥幫助他鎮(zhèn)靜下來了，也能進行清醒思考了。真正使他震驚的，就是考利昂這個人如此隨隨便便地就下令毀掉價值六十萬美元的舉世聞名的好馬。六十萬美元?。《?，這只不過是剛剛開頭而已。烏爾茨一陣發(fā)抖。他想到他已經(jīng)建立起來的這套生活。他很有錢，只需把指頭一彎，并答應(yīng)簽訂一個扮演合同，就可以把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弄到手。他受過國王和王后的接見。他所過的生活是錢和權(quán)所可能提供的最美好的生活。因一時任性而把這一切都豁出去，這真是發(fā)瘋。也許他能夠順藤摸瓜，最后查出考利昂。殺一匹賽馬，法律能判什么刑？他放聲狂笑起來；他的醫(yī)生和傭人注視著他，心情緊張而憂慮。另一種想法涌上了他的心頭：他會因為有人如此傲慢地蔑視他的權(quán)威而變成加利福尼亞的大笑柄，他也就完蛋了。另外還有一種想法就是，也許人家不打算殺他本人，可能還有更厲害的陰謀詭計呢。
烏爾茨下命令，采取必要措施，由他的親信組成的班子行動起來了。傭人和醫(yī)生宣誓保密，違者即為制片廠和烏爾茨本人的死敵。給報紙?zhí)峁┑恼f法是：賽馬卡吐穆在從英國運來美國途中不幸染病，現(xiàn)已殘廢，同時下命令把賽馬的尸體埋葬在莊園隱蔽處。
六小時之后，約翰昵·方檀接到負責(zé)那部影片的執(zhí)行制片主任打來的電話，要他于下星期一報到，準備參加演出。
那天晚上，黑根來到老頭子家里，為第二天同維吉爾·索洛佐舉行的重要會談幫助老頭子做準備工作。老頭子把他的大兒子召來參加。桑兒·考利昂，那張丘比特型的濃眉大眼的臉由于疲倦而皺作一團，端著一杯水在喝。黑根心里想，他一定還在同那個伴娘亂槁。這是另一樁傷腦筋的事。
考利昂老頭子坐在扶手椅里，吸著“高貴”牌雪茄煙。黑根在他自己的辦公室里經(jīng)常放著一盒這種牌子的雪茄煙。他曾設(shè)法讓老頭子改吸哈瓦那牌，但老頭子卻說那種雪茄煙會傷他的喉嚨。
“我們該知道的一切都搞清楚了嗎？”老頭子問道。
黑根打開保存記錄的文件夾。這些記錄一點兒都不牽連刑事罪，僅僅是些別人看不懂的密碼，用以提醒自己是否把每個重要的細節(jié)都注意到了。
“索洛佐打算要求我們幫忙，”黑根說，“他想要我們至少提供一百萬美元，并答應(yīng)某種法律保護。這樣，我們就算參加進來了，誰也不會知道我們究竟陷進去多么深。索洛佐是由塔塔格里亞家族擔(dān)保的；看來塔塔格里亞家族也可能參加進去了。這種買賣就是轉(zhuǎn)手麻醉劑。索洛佐在土耳其有聯(lián)系，那兒L有人種鴉片。他從那兒把貨運到西西里，不會有困難；在西西里，他有工廠可以加工成海洛因。他有兩套轉(zhuǎn)換加工程序，必要時可以降格生產(chǎn)嗎啡，也可以升格生產(chǎn)海洛因。看樣子，西西里的加工廠保護得很好，萬無一失，唯一的問題就是運貨進美國，并接著分發(fā)推銷。還有，開辦資本也成問題。一百萬美元現(xiàn)款并不是從樹上長出來的。
黑根發(fā)現(xiàn)考利昂老頭子在皺眉噘嘴。這位老人反對在做生意方面過分張揚。接著他說得很簡明扼要。
“人家都說索洛佐是土耳其人。原因有二：一，他在土耳其待了很久，據(jù)說還有土耳其妻子兒女；二，據(jù)說他刀法很熟練，或者他年輕的時候，刀法曾經(jīng)很熟練，只不過在做生意方面有點怨言，也不是沒有根據(jù)。一個很能干的人，有主見。他有點歷史問題：坐過兩次牢，一次在意大利，一次在美國。當局認為他是個麻醉劑販子。他的這些問題對我們倒是有利的。這就是說，一追查，他絕對逃不脫，因為他被認為是個領(lǐng)頭的，還有前科。另外，他還有一個美國妻子，三個孩手：他是個家庭觀念很重的人，只要他知道他在美國的妻子兒子在生活方面有人照顧，他會堅強不屈，勇于承擔(dān)任何刑事責(zé)任?！?br/>
老頭子咂了一口雪茄煙，然后問：
“桑迪諾，你覺得如何？”
黑根知道桑兒會說什么。桑兒頭頂上有老頭子壓著，一直感到施展不開，心里很煩惱。他想獨立地做做大生意。像這樣的買賣是正中下懷的。
桑兒喝了一大口蘇格蘭威士忌酒。
“在那種白粉里，錢多的是，”他說，“但是，里面也可能有危險，有些人到頭來可能要坐二十年牢。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不插手具體的經(jīng)營活動，而只限于提供保護和資金，這倒也是個好主意?！?br/>
黑根以贊成的神態(tài)打量了一下桑兒。桑兒一直表現(xiàn)得很精明。他一直想出人頭地，對他來說這方面大顯身手也是最合適的。
老頭子又咂了一口雪茄煙。
“你，湯姆，是怎么想的哪？”
黑根，為了表現(xiàn)得絕對嚴肅，先鎮(zhèn)靜了一會兒。他早就得出結(jié)論：老頭子會拒絕索洛佐的建議。但棘手的問題是，就他的經(jīng)驗來說，這次是老頭子一生中不多幾次中的又一次把事情沒有考慮周全。也就是說，老頭子這次看得不遠。
“說呀，湯姆，”老頭子在給黑根打氣?！凹词挂粋€西西里參謀，也并不老是同意統(tǒng)帥的意見?！?br/>
他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我覺得你應(yīng)該答應(yīng)，”黑根說?！氨砻娴睦碛赡愣贾懒耍铌P(guān)鍵的在這兒：麻醉劑比別的生意都有更多的錢可賺。如果我們不插手，別人就要插手，也許塔塔格里亞家族就要插手。他們用賺來的錢可以網(wǎng)羅更多的警察和政治人物。他們的家庭就會發(fā)展得比我們強大，那時候，他們就會向我們逼過來，把我們的地盤搶過去。這也像國家的爭奪，如果人家搞武裝，我們也只好搞武裝。如果他們經(jīng)濟強大起來了，那對我們就是一種威脅。眼下我們掌握的是賭博場，還有工會也在我們手中。就眼下而言，這些都是應(yīng)該掌握的最關(guān)鍵的部門。不過，我覺得，麻醉劑是一樁正在興起的買賣，我們也必須參加一份，不然我們就有丟掉一切的危險。當然不是眼下就會丟掉一切，但十年之后就有危險?！?br/>
老頭子似乎大為動心。他咂了一口雪茄煙，然后嘟嘟噥噥地說：
“當然羅，這是最最關(guān)鍵的事?！?br/>
他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明天什么時候同那個無法無天的人會面？”
黑根滿懷希望地說：“他定于明天上午十點趕到這里?！?br/>
看樣子老頭子會按時到場。
“我想叫你們兩個到時候也來陪著我，”老頭子說。他站起來伸伸懶腰，然后抓住兒子的胳膊說：
“桑迪諾，今天晚上好好睡一睡，你臉色難看極了，簡直像死人。要愛護身體，你不會永遠年輕?！?br/>
桑兒受到這種父愛的鼓舞，問了一個黑根想問而不敢問的問題：
“爹，到時候，你準備怎樣回答？”
考利昂老頭子微微一笑，說：“還沒有聽說百分比和別的細節(jié)，我怎么知道應(yīng)該怎樣回答？再說，對剛才提出的意見我今天晚上還得花些時間反復(fù)考慮?？偠灾?，我不是那種做事魯莽的人?！?br/>
當他向門外走去的時候，他隨隨便便地對黑根說：“你的記錄里是否有一條說這個土耳其人戰(zhàn)前是靠開妓院謀生，就像塔塔格里亞家族目前所干的那樣？趁你還沒有忘記，把這一條給我寫下來?！崩项^子的語氣里帶有幾分嘲笑的口吻；黑根“唰”一下子紅了臉。這一點他是有意忽略的。因為這實在無關(guān)大局，他害怕提出這一點會使老頭子在做出決定時先入為主。老頭子在男女問題上特別古板，這是出了名的。
“土耳其人”維吉爾·索洛佐，身體結(jié)實，中等個子，臉色發(fā)黑，簡直會被誤認為是真正的土耳其人。他的鼻子像從前土耳其人使用的短彎刀，黑黑的雙眼顯得很冷酷。他的神態(tài)威嚴，令人一見難忘。
桑兒·考利昂在門口迎接他，把他領(lǐng)進辦公室；黑根同老頭子早在辦公室等著了。黑根一看，心里想：除了路加*布拉西，他還沒有見過比這更可怕的人。
索洛佐同在場的人客客氣氣地握了手。黑根想，要是老頭子問到我這個人是否有種，我將肯定回答“有”。他在一個人的身上，甚至在老頭子的身上，也從來沒有感到如此巨大的力量。實際上，老頭子看上去倒是貌不驚人的。他在同人見面打招呼的時候，裝得太單純，太輕松。
索洛佐說話單刀直入，生意是麻醉劑，萬事俱備了。土耳其有幾處鴉片種植園已經(jīng)答應(yīng)每年給他保證按定量供貨。他在法國有一個受到保護的工廠，可以把貨改變?yōu)閱岱取Ｋ谖魑骼镉钟幸粋€絕對保險的工廠，可以把貨加工成海洛因。貨運到法國或西西里非常把穩(wěn)，可以說要多把穩(wěn)就有多把穩(wěn)。把貨運進美國，可能要有百分之五的損失，因為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是不直接接受賄賂的。這他們雙方心中有數(shù)，但是，利潤仍大得驚人，而又不存在風(fēng)險。
“那么，你干嗎找我哪？”老頭子很客氣地問，“我有什么值得你這么抬舉？”
索洛佐那張發(fā)黑的臉，還照樣不動聲色。
“我需要有兩百萬美元現(xiàn)款，”他說，“同樣重要的是，我需要一個在關(guān)鍵部門有后門的人。在今后幾年里，我的秘密交通員可能有人被抓到。這是難免的。我擔(dān)保，他們都歷史清白，所以法官會合乎邏輯地從輕判決。我需要有一個朋友能夠保證，一旦我的人犯了案，要坐牢的話，也不要超過一兩年。坐牢期間，他們不會亂說。但要他們坐十年、二十年牢，誰能預(yù)料？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滑頭，這種人是會亂說的，他會咬出比較關(guān)鍵的人。法律保護是個必要條件?？祭豪项^子啊，我聽說你衣袋里的法官同擦皮鞋的人衣袋里的零錢一樣多。”
考利昂老頭子對這種恭維并沒有特別表示欣賞。
“那我們分紅的百分比呢？”他問。
索洛佐眼睛閃閃發(fā)光?！鞍俜种迨??！彼Ａ艘粫?，然后又接著說，語氣簡直像談情說愛，“頭一年你會分得三四百萬美元。往后，還要逐年增加?！?br/>
老頭子問：“塔塔格里亞家族分紅的百分比哪？”
索洛佐似乎有點不自在。
“他家將從我分得的那一半里多少拿一點。在經(jīng)營過程中，我也需要些幫助?！?br/>
“這樣說來，”考利昂老頭子說，“我僅僅提供資助和法律保護就可以拿百分之五十。經(jīng)營我用不著勞神，是嗎？”
索洛佐點點頭。
“如果你真認為兩百萬美元現(xiàn)款‘僅僅是資助’，那么我恭賀你，考利昂老頭子。”
老頭子心平氣和地說：“我原來出于對塔塔格里亞家族的尊敬，同時也因為我聽說你是一個值得尊敬的莊重的大丈夫，才同意見見你?，F(xiàn)在我必須對你明確說‘不行’，但同時我也必須把理由講清楚：你要做的生意，利潤是巨大的，但風(fēng)險也同樣巨大。你所經(jīng)營的買賣，倘若我搭伙，可能把我別的方面的利潤全毀掉。不錯，我在政界有很多很多朋友，但是假使我的生意是麻醉劑而不是賭場，那他們就不會那么友好了。他們認為賭博像酒，壞是壞，但無妨；但他們認為販賣麻醉劑是一種骯臟買賣。你甭反駁，甭反駁。我現(xiàn)在給你講的是他們的看法而不是我的看法。一個人究竟怎么謀生，這與我根本不相干。我現(xiàn)在要給你說的是：你做的這種買賣，風(fēng)險太大了。我們家庭中所有的成員近十年都生活得挺好，一無危險，二無災(zāi)難。我不忍心出于貪財去給他們或他們的生活帶來危害。”
索洛佐失望了，但他的表現(xiàn)也只是把眼睛急速地轉(zhuǎn)了轉(zhuǎn)，滿屋子搜尋什么，仿佛他是指望黑根或桑兒替他幫幫腔。然后他說：“敢情你是擔(dān)心你那兩百萬沒有保障？”
老頭子笑了一下。
“不是，”他說。
索洛佐再想試探一下：“塔塔格里亞家族也愿意擔(dān)保你的投資?！?br/>
談到這里，桑兒·考利昂插嘴了，這在判斷和程序上是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他迫不及待地問：
“塔塔格里亞家族擔(dān)保我們家的投資安全回收，那人家不向我們要保證金嗎？”
黑根對這一突如其來的插話感到大為震驚。他看到老頭子用冷酷、兇狠的眼睛瞪著他的大兒子。他的大兒子還莫名其妙，給嚇得驚慌失措，呆若木雞。索洛佐的眼睛又一次閃爍起來。但這次卻流露出滿意的神色。他在老頭子的堡壘內(nèi)部發(fā)現(xiàn)了一條裂縫。老頭子又說話了，他的語氣是在排解僵局。
“年輕人貪財，”他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有禮貌。長輩在談話，他們就隨便插嘴。他們愛管閑事。而我對自己的孩子平時也太將就，他們有點嬌生慣養(yǎng)；我已經(jīng)把他們寵壞了。這你也看出來了，索洛佐先生，我說的‘不’是不能更改的。我想說的就是：我本人祝愿你的生意一帆風(fēng)順。你的生意同我的生意又沒有利害沖突。對不起，我迫不得已使你失望了。”
索洛佐鞠了個躬，同老頭子握過手就由黑根送到他的車子跟前。當他同黑根說“再見”的時候，臉上毫無表情。
黑根回到屋子里，老頭子問他：
“你覺得那個人怎么樣？”
“他本質(zhì)上是個西西里人，”黑根干巴巴地說。
老頭子沉思地點點頭。然后他轉(zhuǎn)向自己的兒子，說：
“桑迪諾啊，千萬不可讓咱們家族外面的人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千萬不可讓外人知道你伸開五指想抓些什么。我覺得你同那個年輕姑娘演的那場喜劇把你的頭腦弄得混混沌沌的。別再那樣鬼混了，要關(guān)心正經(jīng)事?，F(xiàn)在你就從我的面前滾開吧！”
黑根注意到桑兒臉上的神色。先是震驚，接著就是憤怒。黑根心里嘀咕：難道他真的還不明白他今天犯的錯誤會帶來多大危險？假使真的如此，那么黑根他就絕對不愿意給桑迪諾*考利昂這個未來的老頭子繼續(xù)擔(dān)任參謀。
考利昂老頭子一動也不動地等著桑兒退出屋子。他一屁股癱坐在扶手椅上，接著煩躁地作了個手勢要些喝的。黑根給他倒了一杯茴香酒。
老頭子抬頭望著他。
“派人找路加·布拉西來見我?！彼f。
三個月之后，一天，黑根在市內(nèi)的律師事務(wù)所加速處理一些文書工作，想早點下班為慶祝圣誕節(jié)給自己的妻子兒女買些東西。突然，一個電話把他的工作打斷了，電話是興高采烈的約翰昵·方檀打來的。那部電影已經(jīng)拍成了。黑根心里想，這套樣片，姑且不論拍得如何，反正是好極了。約翰昵說他準備給老頭子送一件圣誕節(jié)禮物。這件禮物會使老頭子愛不釋手，眼睛看疼了還想看。他本來想親自送來，只是制片方面還有些小事要做，實在脫不開身。不得已，只好呆在那邊。黑根拼命忍著，不讓不耐煩的情緒流露出來。約翰昵·方檀的魅力對他一直是沒有作用的，但這次他的興趣卻給激發(fā)起來了。
“究竟是什么呀？”他問。
約翰昵笑了起來，說：
“我不能具體說，是圣誕節(jié)禮物中頂呱呱的?！?br/>
黑根的興趣一下子沒了，最后他客客氣氣地掛上了電話。
十分鐘之后，他的秘書告訴他說，康妮·考利昂在電話上等著要對他說話。黑根嘆了一口氣。姑娘時代的康妮曾經(jīng)是可愛的；結(jié)婚后當了夫人，就有點討厭了。她老是埋怨丈夫。她經(jīng)常回家，一住就是兩三天。而卡羅·瑞澤也實在沒有出息，把小本生產(chǎn)做得一籌莫展，而且近來竟然每況愈下。他吃喝嫖賭樣樣干，有時還打老婆?？的葸@些話一直沒有給他娘家親人講，但她卻說給黑根聽了?，F(xiàn)在，他在忖度她又有什么傷心事要給他訴說了。
但是，圣誕節(jié)似乎把她的情緒提起來了。她這回只想問問黑根，她父親究竟喜歡什么樣的圣誕節(jié)禮物。還有桑兒、弗烈特、邁克，他們都喜歡什么。她是清楚的。黑根給他提了些建議，她卻全都拒絕了，認為黑根俗氣。未了，她索性不征求他的意見了。
當電話鈴又響起來的時候，黑根把手中的文件扔回資料簍。真煩死人。他要下班了，不過對接電話，他從來沒有拒絕過。當他的秘書告訴他是邁克爾·考利昂打來的電話時，他馬上高高興興地抓起電話筒。他一直很喜歡邁克?！皽?，”邁克爾·考利昂說，“我明天同愷一道進城，有些重要事情要在圣誕節(jié)前告訴我老子。明天晚上他會在家嗎？”
“肯定在，”黑根說，“他要過了圣誕節(jié)才會出城。我有什么可以為你效勞的？”
邁克爾同他父親一樣，嘴很緊。
“沒有什么，”他說，“我想圣誕節(jié)會同你見面的。大家都會到郊外長灘鎮(zhèn)去，對嗎？”
“對，”黑根說。
邁克爾沒有談起任何瑣事就掛斷了電話，他倒感到這挺有意
思。
黑根告訴他的秘書給他老婆打個電話，就說他可能比往常要稍晚一些才能回家，但是還得給他準備晚飯。他走出大樓，邁著輕快的步子向商業(yè)中心區(qū)的梅西百貨大樓走去。突然有個人擋住了他的路。一看，他大吃一驚，原來就是索洛佐。
索洛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慌不忙地說：“甭怕，我只是想同你談?wù)?。”一輛停在靠人行道的汽車的門突然打開了。索洛佐催促似地說：“快上車吧，我要同你談?wù)劇！?br/>
黑根把胳膊一抽掙脫了。他目前還不怎么驚慌，只是有些煩躁。
“我沒有工夫，”他說。
這時有兩個人走了過來，站在他后面。黑根突然感到兩腿發(fā)軟。索洛佐柔聲柔氣地說：
“上汽車吧，要是我有心殺你，你早就沒命了，相信我吧?！?br/>
黑根對索洛佐連一絲一毫的信任也沒有，不得已勉勉強強上了汽車。
邁克爾·考利昂對黑根撒了個謊。他本來早就到了紐約，是從離這里不到十個街區(qū)的賓夕法尼亞大旅社打來的電話。當他掛上了電話，愷·亞當姆斯掐滅了香煙，并說：“邁克爾，你真是個扯謊大王?！?br/>
邁克爾挨著她坐在床邊。
“還不是為了你，親愛的。要是我說咱倆就在市區(qū)里，那就得馬上動身回家。我們也就不能一道出去吃飯了，也就不能出去看戲了，今晚也就不能在一起睡覺了。咱倆在我家里一起睡覺是不行的。正式結(jié)婚之前就在一起睡覺是不行的?！?br/>
他摟著她，輕輕地吻她的嘴唇。她的嘴是甜蜜蜜的，他輕輕地把她推倒在床上。她瞇起眼睛，等著他向她表示愛情。邁克爾感到幸福極了。他在太平洋彌漫的硝煙中度過了好幾年。在血流成河的孤島上，他曾夢見過像愷·亞當姆斯這樣的好姑娘，夢見過像她這樣的美人，苗條而柔軟的身子，乳白色的皮膚，一激動就像通了電似的敏感，她先睜開眼睛，然后又把他的頭向下一捺，同他吻起來。他倆摟著睡覺，直到該吃晚飯、該去看戲的時候才起來。
吃過晚飯，他們走過幾家燈火通明的百貨公司，里面全都擠滿了為節(jié)日買東西的人。邁克爾問她說：
“過圣誕節(jié)你要我給你買些什么哪？”
她緊緊地靠著他。
“我就要你給我買你這個人，”她說?！澳阌X得你爸爸會贊成我嗎？”
邁克爾柔情地說：“這根本不成問題。真正的問題是，你爸爸媽媽會不會贊成我？”
愷聳聳肩。
“他們贊成也罷，不贊成也罷，我才不管哪，”她說。
邁克爾說：“我曾想把我的姓改掉，通過法律手續(xù)正式改姓，但是萬一出了問題，改姓也不管用。你真愿意改姓考利昂嗎？”
他半開玩笑地說了這么一通。
“真愿意?！彼車烂C，沒有笑。
他倆互相貼得很緊很緊。他倆早就決定要在圣誕節(jié)這一周結(jié)婚，在市政廳不聲不響地舉行個世俗婚禮，只找兩個朋友當征婚人就行了。但邁克爾堅持先要告訴他父親。他解釋說，只要不是私下亂搞，他父親是不會反對的。愷對自己的父母卻沒有把握。她說要等到結(jié)婚之后再告訴她父母。
“當然羅，那時候他們會認為我已經(jīng)懷孕了，”她說。邁克爾咧嘴笑了?！拔野职謰寢尩綍r候也會這樣認為，”他說。
有一件事他們沒有提起，那就是邁克爾決心要同自己的家庭一刀兩斷。他倆都明白，邁克爾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同自己的家庭切斷聯(lián)系了，但他們因此感到內(nèi)疚。他們計劃念完大學(xué)，在這期間他們將輪流去探望對方，每逢暑假同居。這也似乎就是幸福生活了。
今晚他們看的是音樂喜劇，叫“騎術(shù)”，內(nèi)容是一個好吹牛皮的竊賊的充滿激情的故事。他們看得很開心，他對她笑笑，她也對他笑笑。當他們走出劇場，外面已經(jīng)很冷了，愷偎在他身上，說：
“結(jié)婚后，你會不會先打我一頓，再去偷一個明星做禮物？”
邁克爾哈哈大笑?！拔掖蛩惝攤€數(shù)學(xué)教授。”接著他又問，“你要不要先吃些東西再回旅社？”
愷搖搖頭，深情地望著他。恰如往常一樣，他此刻被她那渴望愛情的迫切感深深觸動了。他對她笑了，他倆在寒風(fēng)凜冽的大街上吻了起來。
邁克爾感到餓了，他決定買些三明治讓人送到房間里來。
在旅社門廊，邁克爾把凱向賣報處推了一下，說：“我領(lǐng)鑰匙，你去拿報?！?br/>
他還得排個小隊。戰(zhàn)爭雖然結(jié)束了，旅社里仍然缺乏人手。邁克爾拿到鑰匙，焦急地東張西望，在尋找凱。她正在賣報處站著，手里拿著一張報紙，聚精會神地看著。她抬起頭瞅瞅他，兩眼淚汪汪的。
“哦，邁克，”她說，“哦，邁克?！?br/>
他接過報紙，首先看到的照片是他父親躺在大街上，頭浸在血泊之中。有個人站在人行道鑲邊石上，像小孩子一樣在痛哭流涕。那是他二哥弗烈特。邁克爾·考利昂感到一陣發(fā)冷，渾身好像變成了冰棍。他沒有悲傷、沒有恐懼，只有冷酷、憤怒。他對愷說：
“快上樓去?！?br/>
她癱軟了。他只好攙著她的胳膊，扶她進了電梯。一進房間，
邁克爾就坐在床邊，攤開報紙，大字標題是：“維托·考利昂遭槍擊；被指控為詐騙集團頭目的人身受重傷；在警察重兵把守下進行手術(shù)治療；嗜血成性的暴徒之間難免一場惡戰(zhàn)。”
“坦克爾感到兩腿發(fā)軟。他對愷說：
“他還沒有死、那些狗雜種想打死他，但沒有得逞?！?br/>
他又把報紙重讀了一遍。他父親是下午五點鐘遭槍擊的。這
就是說，當他在摟著愷睡覺的時候，在吃晚飯的時候，在看戲的時候，他父親正處在九死一生之中。邁克爾因內(nèi)疚而感到像生了病一樣。
愷說，“咱倆馬上到醫(yī)院去看看，怎么樣？”
邁克爾搖搖頭?！白屛蚁冉o家里打個電話再說。干這種事的人現(xiàn)在是發(fā)瘋了?，F(xiàn)在老人還活著，他們會不顧一切地蠻干。媽的，誰知道下一步會干出什么事來?！?br/>
家里的兩個電話都在忙著，過了差不多二十分鐘，邁克爾才把電話撥通。他聽到了桑兒的聲音。
“桑兒，是我，”邁克爾說。
他可以聽出桑兒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天哪！小鬼，你把我們急壞了。你現(xiàn)在究竟在哪里？我已經(jīng)派人到你那個小鎮(zhèn)去了，看看你那兒會不會出什么問題?！?br/>
“咱老子怎么樣？”邁克爾問，“他傷勢重嗎？”
“傷勢相當重，”桑兒說?！八麄冮_了五槍。但是他的命很大。”
桑兒的聲音很自豪?！皫讉€醫(yī)生都說他會活過來的。聽著，小鬼，我很忙，不能具體談。你現(xiàn)在在哪兒？”
“在紐約市內(nèi)，”邁克爾說，“敢情湯姆沒有告訴你說我要回來嗎？”
桑兒壓低了聲音說，“他們把湯姆抓去了，因此我擔(dān)心你。他妻子就在咱家。湯姆的失蹤她還不知道，警察也不知道。我不讓他們知道，那些野雜種一定是發(fā)瘋了，我要你馬上到這兒來；嘴要緊，不要亂說，好嗎？”好，”邁克爾說，“你知道究竟是誰干的嗎？”
“當然知道，”桑兒說，“一旦路加·布拉西前來接受任務(wù)，那一伙肯定是一堆死肉。我們的干將多的是?！?br/>
“我一小時后就會到，”邁克說。
他掛上了電話。報紙上街已經(jīng)三個多小時了，一定還有無線電廣播，路加不可能不知道這條新聞。邁克爾在反復(fù)沉思這個問題。路加·布拉西究竟到哪兒去了？此刻黑根想的也是這個問題。在哪長灘鎮(zhèn)的桑兒·考利昂感到百思不得一解的也是這個問題。
那天下午五點差一刻，考利昂老頭子剛檢查完他的橄欖油公司的辦公室主任替他準備的證件、報表。他穿上短上衣，用手指敲著兒子弗烈特的腦袋，要他別再參與晚報的事了。
“叫嘎吐給我把汽車開過來，”他說，”我一會就要回家。”
弗烈特哼了一聲，“我給你開車。嘎吐今天早上來電話說他病了。又感冒了?！?br/>
考利昂老頭子在想著什么。他說：
“這是這一個月第三次了。我看，另找一個身強力壯的人來也許要好一些。通知湯姆?！?br/>
弗烈特提出了不同意見。
“嘎吐這小伙子倒還老實。他說他生病了，那就是真病了。我倒樂意去給你準備車子?！?br/>
說罷，他離開了辦公室?？祭豪项^子從窗口看到了他兒子跨過九馬路，向停車場走去。他想給黑根辦公室打電話，但沒有人接。他又給家中打電話，還是沒有人接。他心情很煩躁，不時向外張望。他看到他的汽車已經(jīng)停在辦公室前靠近人行道的地方。弗烈特靠著汽車的擋泥板站著，雙臂叉在胸前，望著為圣誕節(jié)購買東西的人群?？祭豪项^子上身穿的是短外衣；辦公室主任給他穿上大衣，老頭子向他哼了一下，表示感謝，走出門，下了兩道樓梯。
外面街道上，初冬的天空已經(jīng)暗下來了。弗烈特懶洋洋地靠著重型“布依克”牌汽車的擋泥板，看到父親走出大樓，就轉(zhuǎn)到司機座位那邊，上了車?？祭豪项^子剛要上車的時候，卻猶豫起來，又回頭向拐彎處一長排露天水果攤走去。這是他最近的習(xí)慣：喜愛那種早于或晚于旺季的大水果，喜愛那些綠色箱子里亮晶晶、黃橙橙的大桃和橘柑。擺水果攤的小老板一看到他，馬上起來給他挑選?？祭豪项^子自己沒有動手，只是用手指點。賣水果的人看他指哪個就給他揀出哪個。只有一次賣水果的人說他指錯了，把他指的那個水果拿起，翻過來給他看，下面已經(jīng)壞了。考利昂老頭子用左手提起裝著水果的紙袋，并付給了一張五美元的支票。當他接過補我的零錢回頭向汽車走去時，有兩個人從拐彎那邊走了過來?？祭豪项^子馬上意識到要出事。
那兩個人披的是黑大衣，戴的是黑帽子，帽檐拉得很低。他們沒有料到考利昂老頭子的反應(yīng)那么機敏。他扔掉水果袋，像箭一樣奔向停著的汽車。同時他大聲疾呼。
“弗烈杜！弗烈杜！”
就在這個時候，那兩個人抽出槍，向他開火了。
第一顆子彈打中了考利昂老頭子的背。他感到像是給鐵錘猛擊了一下，但他還是掙扎著向汽車走去。接著有兩顆子彈打中了他的屁股，把他打翻了，他倒在大街中央。那兩個槍手緊跟著追了過來，但走得很小心，深怕踩上滾來滾去的水果。他們要徹底結(jié)果他。就在此刻，弗烈德里克·考利昂跳下汽車，赫然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槍手向老頭子又慌忙開了兩槍，一槍打中他的胳膊，另一槍打中了他右腿的小腿。雖然這些傷都不在致命處，但流血很多，他身旁積成了一個個小血泊。不過，這時老頭子早已失去了知覺。
弗烈特先是聽到父親的呼喊，叫他的小名，緊接著就聽到了兩聲刺耳的槍響。他跳下車時，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甚至連槍都沒有抽出來。那兩個刺客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撂倒，但是刺客也著慌了。他們一來認為他是帶著槍的，二來覺得耽擱的時間也太久了，就轉(zhuǎn)過拐彎溜走了，留下弗烈特一個人在大街上守著還在流血的父親。大馬路上的人群都閃開了，躲進兩邊門廊或庭園里，還有的三五成群地擠作一團。
弗烈特還是沒有拔出自己的槍。他呆若木雞，低頭凝視看父親的身體：臉朝下躺在柏油馬路上，此刻在他看來，是躺在發(fā)黑的血潮。弗烈特由精神休克發(fā)展為肉體休克了。人們探頭探腦地又出來了；有個人看到要倒的弗烈特，就扶著他走過來，讓他坐在人行道鑲邊石上。考利昂老頭子周圍聚集了一群人，當?shù)谝惠v響著警報器的警車開過來的時候，這一圈人才散開。緊跟著警車后面的是《每日新聞》報的無線電廣播車；車子還沒有停穩(wěn)，攝影記者就跳下來，“喀嚓喀嚓”地給還在流血的考利昂老頭子拍攝快照。攝影記者便把注意力轉(zhuǎn)到了弗烈特·考利昂身上。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然哭了起來；他那倔強的丘比特型的臉上，高大的鼻子上，厚厚的嘴唇上，到處都沾滿了鼻涕、眼淚，那副尊容真是個令人發(fā)笑的喜劇人物。偵探在人群中竄來竄去；隨后又趕來了幾輛警車。有一個偵探跪在弗烈特身旁，問這問那，但弗烈特受的震驚太大了，什么也回答不上來。偵探把手伸進弗烈特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個皮夾子。他把里面的身份證一看，就給他的同伴吹了個口哨。幾秒鐘后，弗烈特就被一群便衣人員圍住，把看熱鬧的人隔開了。第一個偵探發(fā)現(xiàn)了弗烈特挎在肩上的套子里的槍，就收了起來。然后，他們把弗烈特抬起來，扔進一輛沒有任何標記的汽車里。這輛車子開走了，《每日新聞》報的無線電廣播車也跟在后面開走了。攝影記者還給現(xiàn)場的每個人和每件東西拍攝快照。
桑兒*考利昂在父親被刺后的半小時以內(nèi)，連續(xù)接到了五個電話。第一個電話是偵探約翰·斐力普斯打來的，他是考利昂家族受雇人員名單上的人，他乘的就是趕到現(xiàn)場的頭一輛車。他在電話上對桑兒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能聽出我的聲音嗎？”
“能?！?br/>
桑兒回答說。
他剛醒來，是他老婆喊他來接電話的。
斐力普斯說話干脆，沒有任何寒暄：
“你父親遇刺了，地點是他辦公樓的大門外，是十五分鐘前干的。他還活著，傷很重。他們把他送到法國醫(yī)院去了。你二弟弗烈特被帶到切爾寺警察管區(qū)去了，等他被釋放之后，你最好給他找個醫(yī)生看看。我馬上就要到醫(yī)院去，如果你老子還能說話，我就要問他一些情況。有情況，我隨時向你報告?！?br/>
桑兒的妻子桑德拉看著她的丈夫由于激動，滿臉漲得通紅。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直發(fā)愣。她壓低聲音說：
“什么事？”
他不耐煩地一揮手，要她住嘴，同時把身子一轉(zhuǎn)，背對著她，對著電話筒說：
“你有把握他還活著嗎？”
“有，我有把握，”那個偵探說，“流了很多血，但也許他實際上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嚴重?！?br/>
“謝謝！”桑兒說，“明天早上八點回家來。你應(yīng)得一千美元。”桑兒放下電話筒，強迫自己坐下來。他明白他最大的弱點就是愛動肝火，而這次若不冷靜，后果不堪設(shè)想。首先，得把湯姆·黑根找到。他正要拿電話筒的時候，電話鈴又響了，是賭場負責(zé)人打來的，說老頭子已經(jīng)給打死了。桑兒問了幾個問題，知道這個人并沒有挨近被害者，認為他的情報不準確而沒有理會。斐力普斯的是內(nèi)部消息，比較準確。緊接著電話鈴又響了。這次是《每日新聞》報記者打來的。他一說明身份，桑兒·考利昂就把電話掛斷了。
桑兒又撥黑根家里的電話，問黑根的老婆：“湯姆回家了嗎？”她回答說：“還沒有。”她接著又說，離他該回家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她正等著他回家吃晚飯。
“他一回家，就叫他打電話給我，”桑兒說。
他拼命想象當時的情景。他斷定，這是索洛佐發(fā)動的進攻。但是如果背后沒有更強有力的人物在撐腰，索洛佐絕對不敢于掉老頭子這樣的人。電話鈴第四次響了，打斷了他的思路。電話里傳來的聲音非常柔和，非常文雅。
“你是桑迪諾·考利昂嗎？”
“是。”
“我把湯姆*黑根扣留起來了，”那個聲音說?！按蠹s三小時之后，他就會帶著我們的建議給放出來。在你聽到他的報告之前，切莫魯莽行動。不然，你只能引起許多麻煩，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了，眼下大家都得頭腦清醒才行。你那個暴性子是出名的，這次切莫發(fā)火?！?br/>
說話的聲音微微帶有捉弄的口吻。究竟是誰的聲音，桑兒拿不穩(wěn)，但聽上去有點像索洛佐。于是，他裝得有氣無力、無可奈何地說；
“那我就等等吧！”
他聽到對方：“喀嚓”一聲掛斷了電話。他順手把這次電話的確切時間記到桌布上。
他愁眉苦臉地坐在餐桌旁。妻子問道：
“桑兒，怎么回事？”
“咱老子被人家用槍打了?！碑斔吹剿哪樕犀F(xiàn)出了驚恐的神色時，他粗聲粗氣他說：
“別難過，他并沒有死，今后也不會出別的什么問題?！?br/>
關(guān)于黑根的下落，他沒有給他說。這時電話鈴又響起來了。
這是克萊門扎打來的，這個大胖子在電話里呼哧呼哧地像豬一樣直喘氣。
“聽說你父親的事了嗎？”
“聽說了，”桑兒說，“但他并沒有死?！?br/>
雙方停了好久才又說話?？巳R門扎的聲音充滿了激情。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比欢謶n慮地說，“你有把握嗎？我聽說他已經(jīng)死在大街上。”
“他還活著，”桑兒說。
他在聽著，聚精會神地注意著克萊門扎聲音里細小的變化。感情是真摯的，但這卻是他善于當演員的一貫的絕招。
“你必須接受挑戰(zhàn)，桑兒啊，”克萊門扎說，“你要我干什么？快吩咐吧?！?br/>
“到我爸爸家里來，”桑兒說，“把鮑里·嘎吐帶出來?！?br/>
“就這些嗎？”克萊門扎問，“要不要我派些人到醫(yī)院去？”
“不要，我只要你同鮑里·嘎吐來就行了，”桑兒說。
雙方又沉默了好久，克萊門扎漸漸領(lǐng)會到話中之話了。桑兒為了顯得自然一些，故意問道：“鮑里究竟上哪去了？他究竟在干什么？”
電話里不再喘粗氣了，克萊門扎警惕起來?！磅U里有病，他感冒了，所以一直待在家里。入冬以來他老是生病?！?br/>
桑兒也立即警覺起來。“近兩個月來他有幾次生病在家？”
“約莫三、四次，”，克萊門扎說。“我曾問過弗烈特，是否另找一個小伙子，但他不同意，說沒有理由剔掉他，十年來一直平平穩(wěn)穩(wěn)，這也是你知道的。”
“知道，”桑兒說，“你來的時候，一定要把鮑里帶上。我不管他病得怎么樣。你明白嗎？”說罷，不等對方回答，他就“啪”一下扔下電話筒。
妻子在小聲地哭泣。他瞪了她一眼，粗聲粗氣地說：
“我們的人不管誰打電話來，告訴他用爸爸的特設(shè)電話找我；外人的電話，一律回答啥也不知道。要是湯姆老婆來電話，就說湯姆暫時不能回家，他有任務(wù)?！?br/>
他盤算了一會。“有兩個人要來這兒暫住一下。”他看到她臉上驚恐的神色，不耐煩他說，“你別驚慌失措的，是我自己要他們在這兒住的。他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萬一有話要對我說，那就用爸爸的特設(shè)電話找我，但除非真有重要事，一般就甭給我打電話。還有，你甭驚慌?！闭f罷，他回頭就走了。
夜幕已經(jīng)降臨，十二月的寒風(fēng)像鞭子一樣在林蔭道上抽打著。桑兒毫無恐懼地向著黑暗走去。八棟房子的所有權(quán)都歸考利昂老頭子。在林蔭道人口處兩邊的兩棟房子是家兵家將及其家屬居住的，幾個明星和單身漢住在底層。其余六棟，同前面那兩棟一起，形成一個半圓，其中一棟是湯姆·黑根及其家屬居住的，一棟是考利昂老頭子的家屬居住的，最小最不顯眼的一棟是老頭子本人占用的。第三棟是老頭子的退休了的老朋友免費居住的，但有一個心照不宣的君子協(xié)定：一旦老頭子提出要求，他們隨時搬出去。這條看來安安靜靜、和和平平的林蔭道，實際上不啻為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
所有房子都配有泛光燈，把周圍照得通明，誰要想混進來躲在這兒，那是不可能的。桑兒穿過大街，向他父親的那棟房子走去。他用鑰匙開門進去，大聲喊叫：
“媽，你在哪兒？”
他媽應(yīng)聲從廚房里出來，隨著飄來了一股炸辣椒的氣味。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桑兒就攙著她的胳膊，扶她坐下。
“我剛接到電話，”他說，“你別擔(dān)心。爸爸受傷住進醫(yī)院了。你換換衣服，準備一下，到醫(yī)院去看看，我馬上給你找汽車。行嗎？”
桑兒點點頭。他媽把頭低了一會，然后回到廚房。桑兒跟在她后面，看著她關(guān)上了上面還放著一鍋辣椒的煤氣爐，然后到樓上的臥室去了。他從鍋里取了些辣椒，從桌子上的籃子里拿了些面包，把面包掰開，夾了些辣椒，熱燙燙的橄欖油從他手指縫里一滴滴地掉下來。他走進樓角寬敞的大房間，這就是他父親私人辦公室。他從平時上鎖的小盒子里拿起特設(shè)電話。這個電話是特別安裝的，登記時用的是假名字，假地址。他首先給路加·布拉西打電話，但沒有人接。接著他就打給住在布魯克林區(qū)的緊急兵團司令，這人對老頭子的忠誠是不容置疑的，他的名字叫忒希奧。桑兒把所發(fā)生的事情和他自己的打算都告訴了他。他要忒希奧趕快召集五十名絕對可靠的武工隊員，要他馬上派人到醫(yī)院去放哨，還得派人到這兒來執(zhí)行任務(wù)。忒希奧問：
“克萊門扎也被人家抓去了嗎？”
桑兒回答：“我眼下不想用他的人?！?br/>
忒希奧馬上就明白了，沉默了一會兒，又說：
“對不起，桑兒，我現(xiàn)在要說的，你爸爸也會這樣說。不要太草率，克萊門扎會背叛我們？這我不能相信。”
“謝謝你的關(guān)照，”桑兒說，“我也認為他不會背叛，但是我必須小心從事。明白嗎？”
“明白了?！?br/>
“還有一件事，”桑兒說，“我幺弟在新罕布什爾州漢諾威城念大學(xué)。在波士頓找?guī)讉€我們認識的人去找找他，并把他護送到這里來，先隱蔽一下，一直到這陣風(fēng)波過了再說。我給他打電話說明情況，他會等著的。再提醒你一下，我現(xiàn)在是暴風(fēng)雨中行舟，步步都很穩(wěn)妥，小心?！?br/>
“好，”忒希奧說，“等我把事情安排一下就到你爸爸家里，好嗎？我的人你都認識，是嗎？”
“是，”桑兒說。
他掛上電話，走到嵌在墻里的小保險柜跟前，用鑰匙打開，從保險柜里取出一本藍皮封面的有索引的記錄簿。他翻到“法”字部，找到了他想找的條目。這一條目的內(nèi)容是：“雷·法瑞爾，五千美元，圣誕節(jié)前夕。”緊接著就是當事人的號碼。桑兒撥通了電話號碼，問道：
“你是法瑞爾嗎？”
那邊接電話的人答道：
“是?！?br/>
桑兒又說：“我是桑迪諾·考利昂。我想要你給我做一件小事，馬上就做。我想查兩個電話號碼，把這兩個電話號碼近三個月來所打出的所有電話和接到的所有電話的全部內(nèi)容給我送來?！闭f罷，他把鮑里·嘎吐和克萊門扎的電話號碼報給了法瑞爾。接著他又說：
“這很重要。請于半夜前送給我，你會得到一份額外的非常優(yōu)厚的圣誕節(jié)禮物?！?br/>
在他坐下考慮問題之前，他又撥路加·布拉西的電話，還是沒有人接。這使他有點傷腦筋，但他并沒有放在心上。路加聽到這個消息，自己會跑來的。在一個小時之后，這棟房里就將擠滿家兵家將，他得給他們講講要干什么。他現(xiàn)在才有工夫想一想局勢的嚴重性。這是十年來對考利昂家族和他們的力量的第一次挑戰(zhàn)。索洛佐是這次挑戰(zhàn)的幕后人物，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但是，除非他得到紐約五大家族中至少一個家族的支持，否則他絕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這一手。而這種支持一定來自塔塔格里亞家族。顯然，出路有二，要么全面戰(zhàn)爭，要么按索洛佐的條件立即達成協(xié)議。桑兒獰笑了一下。詭計多端的“土耳其人”計劃得挺妙，但他卻不怎么走運。老人還活著，這就得爆發(fā)戰(zhàn)爭?？祭杭易逵新芳印げ祭鬟@樣的干將，又有雄厚的財力，出路只能有一個。但是，令人煩惱不已的問題是路加·布拉西哪兒去了。
黑根星期二晚上從加利福尼亞回來之后，馬上就匯報了同烏爾茨談判的結(jié)果。老頭子并沒表現(xiàn)出驚奇的樣子。他要黑根具體描述每個細節(jié)。當黑根講到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和她媽媽時、老頭子很反感地噘噘嘴，皺皺眉。他嘟嘟囔囔地哼了一聲“可恥”，這就是他最強烈的反對了。他最后問了黑根這樣一個怪問題：
“這個男子漢真有種嗎？”
”黑根在考慮老頭子這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幾年來，他了解到老頭子的價值標準同絕大多數(shù)人的價值標準是根本不同的，因此同樣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就可能有不同的含義。烏爾茨有特性嗎？他有堅強的意志嗎？這些，毫無疑問，他有。但這并不是老頭子所要問的。那位電影制片廠老板有膽量不怕嚇唬嗎？他的電影拍攝受到影響，以及他的最偉大的明星被揭露為海洛因吸毒者的丑聞，對他財政上可能造成的巨大損失，他甘心接受嗎？回答也是肯定的。但這些也不是老頭子的意思。最后，黑根總算把這個怪問題解釋得妥妥貼貼了。為了原則上的一個問題，為了涉及到榮辱的一個問題，或者單純?yōu)榱藞髲?fù)，烏爾茨真有種嗎？真敢冒一切風(fēng)險，并把一切都豁出去嗎？
黑根笑了。他難得開一次玩笑，但這一次他忍不住對老頭子說起俏皮話來了：
“你問他是不是西西里人？”
老頭子開心地點點頭，對這種討人喜歡的妙語和其中所包含的深意表示贊賞。
“他不是西西里人，”黑根說。
把這一點搞清楚了就是一切。老頭子考慮怎么辦一直考慮到第二天。星期三下午，他把黑根請到自己家里，面授機宜。為了具體安排落實他的指示，黑根把當天剩下的工作時間全用上去了；過后，黑根對他更加佩服得五體投地。老頭子已經(jīng)解決了這個問題；烏爾茨會在今天早晨打電話向他報告，說約翰昵·方檀已經(jīng)被同意在那部新戰(zhàn)爭片里擔(dān)任主角了。這在黑根看來是確定無疑的了。
恰恰在這個時候，電話鈴真的響了。但是那是亞美利哥·勃納瑟拉打來的。這位殯儀館小老板由于感激涕零而聲音顫顫悠悠。他要黑根把他立誓永不變心的友誼轉(zhuǎn)告給老頭子。老頭子萬一有什么事，只管給他打電話。他，亞美利哥·勃納瑟拉，甘愿為大恩大德的教父舍命。黑根一再要他放心，老頭子一定會得到如實的匯報。
《每日新聞》報在版面中間登了一條消息，報導(dǎo)了杰里·魏奈和克汶·蒙南躺在大街上的情況。照片顯然是內(nèi)行人拍的，看了令人不寒而栗：他們好像兩堆人肉。這家報紙說，真可謂天下奇跡，他們兩個竟然還都活著，不過得在醫(yī)院住好幾個月，還得要外科整形手術(shù)。黑根寫個紙條給克萊門扎，告訴他應(yīng)該對鮑里·嘎吐做些什么?？巳R門扎似乎明白自己的任務(wù)。
緊接著的三個鐘頭，黑根一直在緊張而有效地工作著，合計從老頭子的不動產(chǎn)公司，橄欖油進口公司，建筑公司送來的利潤報表。目前都不算怎么景氣，但戰(zhàn)爭過去了，都會成為發(fā)大財?shù)拈T路。他把約翰昵·方檀的問題簡直忘得一干二凈。突然他的秘書告訴他說，加利福利亞來電話了。當他抓起電話說“我是黑根”的時候，他有一種預(yù)感，不禁有點毛骨悚然。
電話里傳來的聲音，由于憤怒和激動而聽不出是誰的聲音。
“你個招搖撞騙的小雜種，”烏爾茨大聲叫罵，“我要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抓進監(jiān)獄，關(guān)上一百年。哪怕我的錢全都花光，我也要把你們逮捕歸案。我要把那個約翰昵·方檀的睪丸割下來。你聽清楚沒有？你這個詐騙犯！”
黑根心平氣和地說：“我是堂堂正正的日耳曼與愛爾蘭后裔。”
雙方很久都不說話，接著，“喀嚓”一聲，電話掛上了。黑根微笑了。對于考利昂老頭子本人，烏爾茨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杰克·烏爾茨總是一個人睡覺的。他的床很寬，可以睡十個人；他的臥室很大，可以用作電影里的舞廳場面。但是自從他第一房妻子于十年前死后，他一直是一個人睡覺的。這并不是說他不再同女人來往了。盡管他上了年紀，但就身體而論，他還是個精力充沛的男子漢，不過現(xiàn)在只有非常年輕的姑娘才能引起他的性欲。同時他也發(fā)覺一個晚上可以一口氣搞幾個，就是他身體的青春活力的證明，而他也真有這樣的耐性。
這天清晨，不知什么原因，他醒得很早。黎明的曙光把他那寬敞的臥室照得朦朦朧朧，就像濃霧彌漫的牧場。在床的那一頭，有一個熟悉的影像，烏爾茨用胳膊肘子撐著欠起身子，想看個清楚。他看到了馬頭的輪廓。仍然有點晃晃糊糊，看不清楚。烏爾茨伸手打開了床頭柜上的臺燈。
一看，簡直驚得他休克了，仿佛大鐵錘在他的胸口猛擊了一下。他的心跳突然錯亂了，他感到一陣惡心，“哇”地一聲吐了起來，食渣飛濺，撒滿了厚厚的高級地毯。
那匹大馬卡吐穆的黑綢般光亮的頭被砍了下來，牢牢地嵌在一大塊血餅的中央。白白的又細又長的筋腱也顯露在外面。嘴邊滿是泡沫，那雙大蘋果似的眼睛，原來閃閃發(fā)光像金子，現(xiàn)在由于內(nèi)出血，斑斑點點，像爛桃，死氣沉沉。烏爾茨被一種本能的恐怖嚇呆了。出于這種恐怖感，他尖聲怪叫，喊他的傭人快來；同樣出于這種恐怖感，他給黑根打電話，難以控制自己，發(fā)出了威脅。他語無倫次地狂亂地大發(fā)作，把總管家嚇壞了，起來忙喊烏爾茨的私人醫(yī)生和他的制片廠的第二號人物。但是，在他們到來之前，烏爾茨已經(jīng)恢復(fù)常態(tài)了。
他剛才是陷于嚴重休克了。什么人能忍心把價值六十萬美元的牲口一下子毀掉？事前一句警告也沒有。采取這種行動之前不進行任何談判，用行動廢除談判。這種冷酷的行為，這種無視任何價值標準的蠻干，說明幕后策劃者把他本人當作自己的法律，甚至當作自己的上帝。這個人根本不把他烏爾茨的馬廄保安隊放在眼里。這時，烏爾茨想到：很明顯，必須有人先用蠻力把馬拉開，然后才會有人用斧頭從容不迫地把巨大的三角形的馬頭砍下來。而值夜班的保安人員卻硬說他們沒有聽到任何動靜，烏爾茨覺得這不可能?？梢韵朕k法讓他們說出來。他們被收買了，可以想辦法讓他們說出是誰收買的。
烏爾茨并不是一個蠢人，他只不過自私透頂罷了。他錯誤地認為：他在他的世界里所操縱的權(quán)力，比考利昂老頭子的權(quán)力還要大得多了其實他只要認真一想就會明白，實際并非如此。這個信息他現(xiàn)在才領(lǐng)會出來，盡管他的錢很多，盡管他同美國總統(tǒng)有密切聯(lián)系，盡管他一再聲稱，他同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局長有交情，但一個默默無聞的意大利橄欖油進口商會想出辦法要他的命，真是會要他的命！原因就是他不肯把他想要的角色分配給他。這種因果關(guān)系實在難以相信。人們沒有任何權(quán)利那樣蠻干嘛。如果人們都那樣蠻干，世界也就不成其為世界了。這是瘋狂，這就是說，你有錢，有公司，有發(fā)號施令的權(quán)力，照樣不能為所欲為，必須加以粉碎。這絕不能允許。烏爾茨讓醫(yī)生給了他一付非常溫和的鎮(zhèn)靜劑。藥幫助他鎮(zhèn)靜下來了，也能進行清醒思考了。真正使他震驚的，就是考利昂這個人如此隨隨便便地就下令毀掉價值六十萬美元的舉世聞名的好馬。六十萬美元?。《?，這只不過是剛剛開頭而已。烏爾茨一陣發(fā)抖。他想到他已經(jīng)建立起來的這套生活。他很有錢，只需把指頭一彎，并答應(yīng)簽訂一個扮演合同，就可以把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弄到手。他受過國王和王后的接見。他所過的生活是錢和權(quán)所可能提供的最美好的生活。因一時任性而把這一切都豁出去，這真是發(fā)瘋。也許他能夠順藤摸瓜，最后查出考利昂。殺一匹賽馬，法律能判什么刑？他放聲狂笑起來；他的醫(yī)生和傭人注視著他，心情緊張而憂慮。另一種想法涌上了他的心頭：他會因為有人如此傲慢地蔑視他的權(quán)威而變成加利福尼亞的大笑柄，他也就完蛋了。另外還有一種想法就是，也許人家不打算殺他本人，可能還有更厲害的陰謀詭計呢。
烏爾茨下命令，采取必要措施，由他的親信組成的班子行動起來了。傭人和醫(yī)生宣誓保密，違者即為制片廠和烏爾茨本人的死敵。給報紙?zhí)峁┑恼f法是：賽馬卡吐穆在從英國運來美國途中不幸染病，現(xiàn)已殘廢，同時下命令把賽馬的尸體埋葬在莊園隱蔽處。
六小時之后，約翰昵·方檀接到負責(zé)那部影片的執(zhí)行制片主任打來的電話，要他于下星期一報到，準備參加演出。
那天晚上，黑根來到老頭子家里，為第二天同維吉爾·索洛佐舉行的重要會談幫助老頭子做準備工作。老頭子把他的大兒子召來參加。桑兒·考利昂，那張丘比特型的濃眉大眼的臉由于疲倦而皺作一團，端著一杯水在喝。黑根心里想，他一定還在同那個伴娘亂槁。這是另一樁傷腦筋的事。
考利昂老頭子坐在扶手椅里，吸著“高貴”牌雪茄煙。黑根在他自己的辦公室里經(jīng)常放著一盒這種牌子的雪茄煙。他曾設(shè)法讓老頭子改吸哈瓦那牌，但老頭子卻說那種雪茄煙會傷他的喉嚨。
“我們該知道的一切都搞清楚了嗎？”老頭子問道。
黑根打開保存記錄的文件夾。這些記錄一點兒都不牽連刑事罪，僅僅是些別人看不懂的密碼，用以提醒自己是否把每個重要的細節(jié)都注意到了。
“索洛佐打算要求我們幫忙，”黑根說，“他想要我們至少提供一百萬美元，并答應(yīng)某種法律保護。這樣，我們就算參加進來了，誰也不會知道我們究竟陷進去多么深。索洛佐是由塔塔格里亞家族擔(dān)保的；看來塔塔格里亞家族也可能參加進去了。這種買賣就是轉(zhuǎn)手麻醉劑。索洛佐在土耳其有聯(lián)系，那兒L有人種鴉片。他從那兒把貨運到西西里，不會有困難；在西西里，他有工廠可以加工成海洛因。他有兩套轉(zhuǎn)換加工程序，必要時可以降格生產(chǎn)嗎啡，也可以升格生產(chǎn)海洛因。看樣子，西西里的加工廠保護得很好，萬無一失，唯一的問題就是運貨進美國，并接著分發(fā)推銷。還有，開辦資本也成問題。一百萬美元現(xiàn)款并不是從樹上長出來的。
黑根發(fā)現(xiàn)考利昂老頭子在皺眉噘嘴。這位老人反對在做生意方面過分張揚。接著他說得很簡明扼要。
“人家都說索洛佐是土耳其人。原因有二：一，他在土耳其待了很久，據(jù)說還有土耳其妻子兒女；二，據(jù)說他刀法很熟練，或者他年輕的時候，刀法曾經(jīng)很熟練，只不過在做生意方面有點怨言，也不是沒有根據(jù)。一個很能干的人，有主見。他有點歷史問題：坐過兩次牢，一次在意大利，一次在美國。當局認為他是個麻醉劑販子。他的這些問題對我們倒是有利的。這就是說，一追查，他絕對逃不脫，因為他被認為是個領(lǐng)頭的，還有前科。另外，他還有一個美國妻子，三個孩手：他是個家庭觀念很重的人，只要他知道他在美國的妻子兒子在生活方面有人照顧，他會堅強不屈，勇于承擔(dān)任何刑事責(zé)任?！?br/>
老頭子咂了一口雪茄煙，然后問：
“桑迪諾，你覺得如何？”
黑根知道桑兒會說什么。桑兒頭頂上有老頭子壓著，一直感到施展不開，心里很煩惱。他想獨立地做做大生意。像這樣的買賣是正中下懷的。
桑兒喝了一大口蘇格蘭威士忌酒。
“在那種白粉里，錢多的是，”他說，“但是，里面也可能有危險，有些人到頭來可能要坐二十年牢。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不插手具體的經(jīng)營活動，而只限于提供保護和資金，這倒也是個好主意?！?br/>
黑根以贊成的神態(tài)打量了一下桑兒。桑兒一直表現(xiàn)得很精明。他一直想出人頭地，對他來說這方面大顯身手也是最合適的。
老頭子又咂了一口雪茄煙。
“你，湯姆，是怎么想的哪？”
黑根，為了表現(xiàn)得絕對嚴肅，先鎮(zhèn)靜了一會兒。他早就得出結(jié)論：老頭子會拒絕索洛佐的建議。但棘手的問題是，就他的經(jīng)驗來說，這次是老頭子一生中不多幾次中的又一次把事情沒有考慮周全。也就是說，老頭子這次看得不遠。
“說呀，湯姆，”老頭子在給黑根打氣?！凹词挂粋€西西里參謀，也并不老是同意統(tǒng)帥的意見?！?br/>
他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我覺得你應(yīng)該答應(yīng)，”黑根說?！氨砻娴睦碛赡愣贾懒耍铌P(guān)鍵的在這兒：麻醉劑比別的生意都有更多的錢可賺。如果我們不插手，別人就要插手，也許塔塔格里亞家族就要插手。他們用賺來的錢可以網(wǎng)羅更多的警察和政治人物。他們的家庭就會發(fā)展得比我們強大，那時候，他們就會向我們逼過來，把我們的地盤搶過去。這也像國家的爭奪，如果人家搞武裝，我們也只好搞武裝。如果他們經(jīng)濟強大起來了，那對我們就是一種威脅。眼下我們掌握的是賭博場，還有工會也在我們手中。就眼下而言，這些都是應(yīng)該掌握的最關(guān)鍵的部門。不過，我覺得，麻醉劑是一樁正在興起的買賣，我們也必須參加一份，不然我們就有丟掉一切的危險。當然不是眼下就會丟掉一切，但十年之后就有危險?！?br/>
老頭子似乎大為動心。他咂了一口雪茄煙，然后嘟嘟噥噥地說：
“當然羅，這是最最關(guān)鍵的事?！?br/>
他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明天什么時候同那個無法無天的人會面？”
黑根滿懷希望地說：“他定于明天上午十點趕到這里?！?br/>
看樣子老頭子會按時到場。
“我想叫你們兩個到時候也來陪著我，”老頭子說。他站起來伸伸懶腰，然后抓住兒子的胳膊說：
“桑迪諾，今天晚上好好睡一睡，你臉色難看極了，簡直像死人。要愛護身體，你不會永遠年輕?！?br/>
桑兒受到這種父愛的鼓舞，問了一個黑根想問而不敢問的問題：
“爹，到時候，你準備怎樣回答？”
考利昂老頭子微微一笑，說：“還沒有聽說百分比和別的細節(jié)，我怎么知道應(yīng)該怎樣回答？再說，對剛才提出的意見我今天晚上還得花些時間反復(fù)考慮?？偠灾?，我不是那種做事魯莽的人?！?br/>
當他向門外走去的時候，他隨隨便便地對黑根說：“你的記錄里是否有一條說這個土耳其人戰(zhàn)前是靠開妓院謀生，就像塔塔格里亞家族目前所干的那樣？趁你還沒有忘記，把這一條給我寫下來?！崩项^子的語氣里帶有幾分嘲笑的口吻；黑根“唰”一下子紅了臉。這一點他是有意忽略的。因為這實在無關(guān)大局，他害怕提出這一點會使老頭子在做出決定時先入為主。老頭子在男女問題上特別古板，這是出了名的。
“土耳其人”維吉爾·索洛佐，身體結(jié)實，中等個子，臉色發(fā)黑，簡直會被誤認為是真正的土耳其人。他的鼻子像從前土耳其人使用的短彎刀，黑黑的雙眼顯得很冷酷。他的神態(tài)威嚴，令人一見難忘。
桑兒·考利昂在門口迎接他，把他領(lǐng)進辦公室；黑根同老頭子早在辦公室等著了。黑根一看，心里想：除了路加*布拉西，他還沒有見過比這更可怕的人。
索洛佐同在場的人客客氣氣地握了手。黑根想，要是老頭子問到我這個人是否有種，我將肯定回答“有”。他在一個人的身上，甚至在老頭子的身上，也從來沒有感到如此巨大的力量。實際上，老頭子看上去倒是貌不驚人的。他在同人見面打招呼的時候，裝得太單純，太輕松。
索洛佐說話單刀直入，生意是麻醉劑，萬事俱備了。土耳其有幾處鴉片種植園已經(jīng)答應(yīng)每年給他保證按定量供貨。他在法國有一個受到保護的工廠，可以把貨改變?yōu)閱岱取Ｋ谖魑骼镉钟幸粋€絕對保險的工廠，可以把貨加工成海洛因。貨運到法國或西西里非常把穩(wěn)，可以說要多把穩(wěn)就有多把穩(wěn)。把貨運進美國，可能要有百分之五的損失，因為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是不直接接受賄賂的。這他們雙方心中有數(shù)，但是，利潤仍大得驚人，而又不存在風(fēng)險。
“那么，你干嗎找我哪？”老頭子很客氣地問，“我有什么值得你這么抬舉？”
索洛佐那張發(fā)黑的臉，還照樣不動聲色。
“我需要有兩百萬美元現(xiàn)款，”他說，“同樣重要的是，我需要一個在關(guān)鍵部門有后門的人。在今后幾年里，我的秘密交通員可能有人被抓到。這是難免的。我擔(dān)保，他們都歷史清白，所以法官會合乎邏輯地從輕判決。我需要有一個朋友能夠保證，一旦我的人犯了案，要坐牢的話，也不要超過一兩年。坐牢期間，他們不會亂說。但要他們坐十年、二十年牢，誰能預(yù)料？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滑頭，這種人是會亂說的，他會咬出比較關(guān)鍵的人。法律保護是個必要條件?？祭豪项^子啊，我聽說你衣袋里的法官同擦皮鞋的人衣袋里的零錢一樣多。”
考利昂老頭子對這種恭維并沒有特別表示欣賞。
“那我們分紅的百分比呢？”他問。
索洛佐眼睛閃閃發(fā)光?！鞍俜种迨??！彼Ａ艘粫?，然后又接著說，語氣簡直像談情說愛，“頭一年你會分得三四百萬美元。往后，還要逐年增加?！?br/>
老頭子問：“塔塔格里亞家族分紅的百分比哪？”
索洛佐似乎有點不自在。
“他家將從我分得的那一半里多少拿一點。在經(jīng)營過程中，我也需要些幫助?！?br/>
“這樣說來，”考利昂老頭子說，“我僅僅提供資助和法律保護就可以拿百分之五十。經(jīng)營我用不著勞神，是嗎？”
索洛佐點點頭。
“如果你真認為兩百萬美元現(xiàn)款‘僅僅是資助’，那么我恭賀你，考利昂老頭子。”
老頭子心平氣和地說：“我原來出于對塔塔格里亞家族的尊敬，同時也因為我聽說你是一個值得尊敬的莊重的大丈夫，才同意見見你?，F(xiàn)在我必須對你明確說‘不行’，但同時我也必須把理由講清楚：你要做的生意，利潤是巨大的，但風(fēng)險也同樣巨大。你所經(jīng)營的買賣，倘若我搭伙，可能把我別的方面的利潤全毀掉。不錯，我在政界有很多很多朋友，但是假使我的生意是麻醉劑而不是賭場，那他們就不會那么友好了。他們認為賭博像酒，壞是壞，但無妨；但他們認為販賣麻醉劑是一種骯臟買賣。你甭反駁，甭反駁。我現(xiàn)在給你講的是他們的看法而不是我的看法。一個人究竟怎么謀生，這與我根本不相干。我現(xiàn)在要給你說的是：你做的這種買賣，風(fēng)險太大了。我們家庭中所有的成員近十年都生活得挺好，一無危險，二無災(zāi)難。我不忍心出于貪財去給他們或他們的生活帶來危害。”
索洛佐失望了，但他的表現(xiàn)也只是把眼睛急速地轉(zhuǎn)了轉(zhuǎn)，滿屋子搜尋什么，仿佛他是指望黑根或桑兒替他幫幫腔。然后他說：“敢情你是擔(dān)心你那兩百萬沒有保障？”
老頭子笑了一下。
“不是，”他說。
索洛佐再想試探一下：“塔塔格里亞家族也愿意擔(dān)保你的投資?！?br/>
談到這里，桑兒·考利昂插嘴了，這在判斷和程序上是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他迫不及待地問：
“塔塔格里亞家族擔(dān)保我們家的投資安全回收，那人家不向我們要保證金嗎？”
黑根對這一突如其來的插話感到大為震驚。他看到老頭子用冷酷、兇狠的眼睛瞪著他的大兒子。他的大兒子還莫名其妙，給嚇得驚慌失措，呆若木雞。索洛佐的眼睛又一次閃爍起來。但這次卻流露出滿意的神色。他在老頭子的堡壘內(nèi)部發(fā)現(xiàn)了一條裂縫。老頭子又說話了，他的語氣是在排解僵局。
“年輕人貪財，”他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有禮貌。長輩在談話，他們就隨便插嘴。他們愛管閑事。而我對自己的孩子平時也太將就，他們有點嬌生慣養(yǎng)；我已經(jīng)把他們寵壞了。這你也看出來了，索洛佐先生，我說的‘不’是不能更改的。我想說的就是：我本人祝愿你的生意一帆風(fēng)順。你的生意同我的生意又沒有利害沖突。對不起，我迫不得已使你失望了。”
索洛佐鞠了個躬，同老頭子握過手就由黑根送到他的車子跟前。當他同黑根說“再見”的時候，臉上毫無表情。
黑根回到屋子里，老頭子問他：
“你覺得那個人怎么樣？”
“他本質(zhì)上是個西西里人，”黑根干巴巴地說。
老頭子沉思地點點頭。然后他轉(zhuǎn)向自己的兒子，說：
“桑迪諾啊，千萬不可讓咱們家族外面的人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千萬不可讓外人知道你伸開五指想抓些什么。我覺得你同那個年輕姑娘演的那場喜劇把你的頭腦弄得混混沌沌的。別再那樣鬼混了，要關(guān)心正經(jīng)事?，F(xiàn)在你就從我的面前滾開吧！”
黑根注意到桑兒臉上的神色。先是震驚，接著就是憤怒。黑根心里嘀咕：難道他真的還不明白他今天犯的錯誤會帶來多大危險？假使真的如此，那么黑根他就絕對不愿意給桑迪諾*考利昂這個未來的老頭子繼續(xù)擔(dān)任參謀。
考利昂老頭子一動也不動地等著桑兒退出屋子。他一屁股癱坐在扶手椅上，接著煩躁地作了個手勢要些喝的。黑根給他倒了一杯茴香酒。
老頭子抬頭望著他。
“派人找路加·布拉西來見我?！彼f。
三個月之后，一天，黑根在市內(nèi)的律師事務(wù)所加速處理一些文書工作，想早點下班為慶祝圣誕節(jié)給自己的妻子兒女買些東西。突然，一個電話把他的工作打斷了，電話是興高采烈的約翰昵·方檀打來的。那部電影已經(jīng)拍成了。黑根心里想，這套樣片，姑且不論拍得如何，反正是好極了。約翰昵說他準備給老頭子送一件圣誕節(jié)禮物。這件禮物會使老頭子愛不釋手，眼睛看疼了還想看。他本來想親自送來，只是制片方面還有些小事要做，實在脫不開身。不得已，只好呆在那邊。黑根拼命忍著，不讓不耐煩的情緒流露出來。約翰昵·方檀的魅力對他一直是沒有作用的，但這次他的興趣卻給激發(fā)起來了。
“究竟是什么呀？”他問。
約翰昵笑了起來，說：
“我不能具體說，是圣誕節(jié)禮物中頂呱呱的?！?br/>
黑根的興趣一下子沒了，最后他客客氣氣地掛上了電話。
十分鐘之后，他的秘書告訴他說，康妮·考利昂在電話上等著要對他說話。黑根嘆了一口氣。姑娘時代的康妮曾經(jīng)是可愛的；結(jié)婚后當了夫人，就有點討厭了。她老是埋怨丈夫。她經(jīng)常回家，一住就是兩三天。而卡羅·瑞澤也實在沒有出息，把小本生產(chǎn)做得一籌莫展，而且近來竟然每況愈下。他吃喝嫖賭樣樣干，有時還打老婆?？的葸@些話一直沒有給他娘家親人講，但她卻說給黑根聽了?，F(xiàn)在，他在忖度她又有什么傷心事要給他訴說了。
但是，圣誕節(jié)似乎把她的情緒提起來了。她這回只想問問黑根，她父親究竟喜歡什么樣的圣誕節(jié)禮物。還有桑兒、弗烈特、邁克，他們都喜歡什么。她是清楚的。黑根給他提了些建議，她卻全都拒絕了，認為黑根俗氣。未了，她索性不征求他的意見了。
當電話鈴又響起來的時候，黑根把手中的文件扔回資料簍。真煩死人。他要下班了，不過對接電話，他從來沒有拒絕過。當他的秘書告訴他是邁克爾·考利昂打來的電話時，他馬上高高興興地抓起電話筒。他一直很喜歡邁克?！皽?，”邁克爾·考利昂說，“我明天同愷一道進城，有些重要事情要在圣誕節(jié)前告訴我老子。明天晚上他會在家嗎？”
“肯定在，”黑根說，“他要過了圣誕節(jié)才會出城。我有什么可以為你效勞的？”
邁克爾同他父親一樣，嘴很緊。
“沒有什么，”他說，“我想圣誕節(jié)會同你見面的。大家都會到郊外長灘鎮(zhèn)去，對嗎？”
“對，”黑根說。
邁克爾沒有談起任何瑣事就掛斷了電話，他倒感到這挺有意
思。
黑根告訴他的秘書給他老婆打個電話，就說他可能比往常要稍晚一些才能回家，但是還得給他準備晚飯。他走出大樓，邁著輕快的步子向商業(yè)中心區(qū)的梅西百貨大樓走去。突然有個人擋住了他的路。一看，他大吃一驚，原來就是索洛佐。
索洛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慌不忙地說：“甭怕，我只是想同你談?wù)?。”一輛停在靠人行道的汽車的門突然打開了。索洛佐催促似地說：“快上車吧，我要同你談?wù)劇！?br/>
黑根把胳膊一抽掙脫了。他目前還不怎么驚慌，只是有些煩躁。
“我沒有工夫，”他說。
這時有兩個人走了過來，站在他后面。黑根突然感到兩腿發(fā)軟。索洛佐柔聲柔氣地說：
“上汽車吧，要是我有心殺你，你早就沒命了，相信我吧?！?br/>
黑根對索洛佐連一絲一毫的信任也沒有，不得已勉勉強強上了汽車。
邁克爾·考利昂對黑根撒了個謊。他本來早就到了紐約，是從離這里不到十個街區(qū)的賓夕法尼亞大旅社打來的電話。當他掛上了電話，愷·亞當姆斯掐滅了香煙，并說：“邁克爾，你真是個扯謊大王?！?br/>
邁克爾挨著她坐在床邊。
“還不是為了你，親愛的。要是我說咱倆就在市區(qū)里，那就得馬上動身回家。我們也就不能一道出去吃飯了，也就不能出去看戲了，今晚也就不能在一起睡覺了。咱倆在我家里一起睡覺是不行的。正式結(jié)婚之前就在一起睡覺是不行的?！?br/>
他摟著她，輕輕地吻她的嘴唇。她的嘴是甜蜜蜜的，他輕輕地把她推倒在床上。她瞇起眼睛，等著他向她表示愛情。邁克爾感到幸福極了。他在太平洋彌漫的硝煙中度過了好幾年。在血流成河的孤島上，他曾夢見過像愷·亞當姆斯這樣的好姑娘，夢見過像她這樣的美人，苗條而柔軟的身子，乳白色的皮膚，一激動就像通了電似的敏感，她先睜開眼睛，然后又把他的頭向下一捺，同他吻起來。他倆摟著睡覺，直到該吃晚飯、該去看戲的時候才起來。
吃過晚飯，他們走過幾家燈火通明的百貨公司，里面全都擠滿了為節(jié)日買東西的人。邁克爾問她說：
“過圣誕節(jié)你要我給你買些什么哪？”
她緊緊地靠著他。
“我就要你給我買你這個人，”她說?！澳阌X得你爸爸會贊成我嗎？”
邁克爾柔情地說：“這根本不成問題。真正的問題是，你爸爸媽媽會不會贊成我？”
愷聳聳肩。
“他們贊成也罷，不贊成也罷，我才不管哪，”她說。
邁克爾說：“我曾想把我的姓改掉，通過法律手續(xù)正式改姓，但是萬一出了問題，改姓也不管用。你真愿意改姓考利昂嗎？”
他半開玩笑地說了這么一通。
“真愿意?！彼車烂C，沒有笑。
他倆互相貼得很緊很緊。他倆早就決定要在圣誕節(jié)這一周結(jié)婚，在市政廳不聲不響地舉行個世俗婚禮，只找兩個朋友當征婚人就行了。但邁克爾堅持先要告訴他父親。他解釋說，只要不是私下亂搞，他父親是不會反對的。愷對自己的父母卻沒有把握。她說要等到結(jié)婚之后再告訴她父母。
“當然羅，那時候他們會認為我已經(jīng)懷孕了，”她說。邁克爾咧嘴笑了?！拔野职謰寢尩綍r候也會這樣認為，”他說。
有一件事他們沒有提起，那就是邁克爾決心要同自己的家庭一刀兩斷。他倆都明白，邁克爾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同自己的家庭切斷聯(lián)系了，但他們因此感到內(nèi)疚。他們計劃念完大學(xué)，在這期間他們將輪流去探望對方，每逢暑假同居。這也似乎就是幸福生活了。
今晚他們看的是音樂喜劇，叫“騎術(shù)”，內(nèi)容是一個好吹牛皮的竊賊的充滿激情的故事。他們看得很開心，他對她笑笑，她也對他笑笑。當他們走出劇場，外面已經(jīng)很冷了，愷偎在他身上，說：
“結(jié)婚后，你會不會先打我一頓，再去偷一個明星做禮物？”
邁克爾哈哈大笑?！拔掖蛩惝攤€數(shù)學(xué)教授。”接著他又問，“你要不要先吃些東西再回旅社？”
愷搖搖頭，深情地望著他。恰如往常一樣，他此刻被她那渴望愛情的迫切感深深觸動了。他對她笑了，他倆在寒風(fēng)凜冽的大街上吻了起來。
邁克爾感到餓了，他決定買些三明治讓人送到房間里來。
在旅社門廊，邁克爾把凱向賣報處推了一下，說：“我領(lǐng)鑰匙，你去拿報?！?br/>
他還得排個小隊。戰(zhàn)爭雖然結(jié)束了，旅社里仍然缺乏人手。邁克爾拿到鑰匙，焦急地東張西望，在尋找凱。她正在賣報處站著，手里拿著一張報紙，聚精會神地看著。她抬起頭瞅瞅他，兩眼淚汪汪的。
“哦，邁克，”她說，“哦，邁克?！?br/>
他接過報紙，首先看到的照片是他父親躺在大街上，頭浸在血泊之中。有個人站在人行道鑲邊石上，像小孩子一樣在痛哭流涕。那是他二哥弗烈特。邁克爾·考利昂感到一陣發(fā)冷，渾身好像變成了冰棍。他沒有悲傷、沒有恐懼，只有冷酷、憤怒。他對愷說：
“快上樓去?！?br/>
她癱軟了。他只好攙著她的胳膊，扶她進了電梯。一進房間，
邁克爾就坐在床邊，攤開報紙，大字標題是：“維托·考利昂遭槍擊；被指控為詐騙集團頭目的人身受重傷；在警察重兵把守下進行手術(shù)治療；嗜血成性的暴徒之間難免一場惡戰(zhàn)。”
“坦克爾感到兩腿發(fā)軟。他對愷說：
“他還沒有死、那些狗雜種想打死他，但沒有得逞?！?br/>
他又把報紙重讀了一遍。他父親是下午五點鐘遭槍擊的。這
就是說，當他在摟著愷睡覺的時候，在吃晚飯的時候，在看戲的時候，他父親正處在九死一生之中。邁克爾因內(nèi)疚而感到像生了病一樣。
愷說，“咱倆馬上到醫(yī)院去看看，怎么樣？”
邁克爾搖搖頭?！白屛蚁冉o家里打個電話再說。干這種事的人現(xiàn)在是發(fā)瘋了?，F(xiàn)在老人還活著，他們會不顧一切地蠻干。媽的，誰知道下一步會干出什么事來?！?br/>
家里的兩個電話都在忙著，過了差不多二十分鐘，邁克爾才把電話撥通。他聽到了桑兒的聲音。
“桑兒，是我，”邁克爾說。
他可以聽出桑兒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天哪！小鬼，你把我們急壞了。你現(xiàn)在究竟在哪里？我已經(jīng)派人到你那個小鎮(zhèn)去了，看看你那兒會不會出什么問題?！?br/>
“咱老子怎么樣？”邁克爾問，“他傷勢重嗎？”
“傷勢相當重，”桑兒說?！八麄冮_了五槍。但是他的命很大。”
桑兒的聲音很自豪?！皫讉€醫(yī)生都說他會活過來的。聽著，小鬼，我很忙，不能具體談。你現(xiàn)在在哪兒？”
“在紐約市內(nèi)，”邁克爾說，“敢情湯姆沒有告訴你說我要回來嗎？”
桑兒壓低了聲音說，“他們把湯姆抓去了，因此我擔(dān)心你。他妻子就在咱家。湯姆的失蹤她還不知道，警察也不知道。我不讓他們知道，那些野雜種一定是發(fā)瘋了，我要你馬上到這兒來；嘴要緊，不要亂說，好嗎？”好，”邁克爾說，“你知道究竟是誰干的嗎？”
“當然知道，”桑兒說，“一旦路加·布拉西前來接受任務(wù)，那一伙肯定是一堆死肉。我們的干將多的是?！?br/>
“我一小時后就會到，”邁克說。
他掛上了電話。報紙上街已經(jīng)三個多小時了，一定還有無線電廣播，路加不可能不知道這條新聞。邁克爾在反復(fù)沉思這個問題。路加·布拉西究竟到哪兒去了？此刻黑根想的也是這個問題。在哪長灘鎮(zhèn)的桑兒·考利昂感到百思不得一解的也是這個問題。
那天下午五點差一刻，考利昂老頭子剛檢查完他的橄欖油公司的辦公室主任替他準備的證件、報表。他穿上短上衣，用手指敲著兒子弗烈特的腦袋，要他別再參與晚報的事了。
“叫嘎吐給我把汽車開過來，”他說，”我一會就要回家。”
弗烈特哼了一聲，“我給你開車。嘎吐今天早上來電話說他病了。又感冒了?！?br/>
考利昂老頭子在想著什么。他說：
“這是這一個月第三次了。我看，另找一個身強力壯的人來也許要好一些。通知湯姆?！?br/>
弗烈特提出了不同意見。
“嘎吐這小伙子倒還老實。他說他生病了，那就是真病了。我倒樂意去給你準備車子?！?br/>
說罷，他離開了辦公室?？祭豪项^子從窗口看到了他兒子跨過九馬路，向停車場走去。他想給黑根辦公室打電話，但沒有人接。他又給家中打電話，還是沒有人接。他心情很煩躁，不時向外張望。他看到他的汽車已經(jīng)停在辦公室前靠近人行道的地方。弗烈特靠著汽車的擋泥板站著，雙臂叉在胸前，望著為圣誕節(jié)購買東西的人群?？祭豪项^子上身穿的是短外衣；辦公室主任給他穿上大衣，老頭子向他哼了一下，表示感謝，走出門，下了兩道樓梯。
外面街道上，初冬的天空已經(jīng)暗下來了。弗烈特懶洋洋地靠著重型“布依克”牌汽車的擋泥板，看到父親走出大樓，就轉(zhuǎn)到司機座位那邊，上了車?？祭豪项^子剛要上車的時候，卻猶豫起來，又回頭向拐彎處一長排露天水果攤走去。這是他最近的習(xí)慣：喜愛那種早于或晚于旺季的大水果，喜愛那些綠色箱子里亮晶晶、黃橙橙的大桃和橘柑。擺水果攤的小老板一看到他，馬上起來給他挑選?？祭豪项^子自己沒有動手，只是用手指點。賣水果的人看他指哪個就給他揀出哪個。只有一次賣水果的人說他指錯了，把他指的那個水果拿起，翻過來給他看，下面已經(jīng)壞了。考利昂老頭子用左手提起裝著水果的紙袋，并付給了一張五美元的支票。當他接過補我的零錢回頭向汽車走去時，有兩個人從拐彎那邊走了過來?？祭豪项^子馬上意識到要出事。
那兩個人披的是黑大衣，戴的是黑帽子，帽檐拉得很低。他們沒有料到考利昂老頭子的反應(yīng)那么機敏。他扔掉水果袋，像箭一樣奔向停著的汽車。同時他大聲疾呼。
“弗烈杜！弗烈杜！”
就在這個時候，那兩個人抽出槍，向他開火了。
第一顆子彈打中了考利昂老頭子的背。他感到像是給鐵錘猛擊了一下，但他還是掙扎著向汽車走去。接著有兩顆子彈打中了他的屁股，把他打翻了，他倒在大街中央。那兩個槍手緊跟著追了過來，但走得很小心，深怕踩上滾來滾去的水果。他們要徹底結(jié)果他。就在此刻，弗烈德里克·考利昂跳下汽車，赫然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槍手向老頭子又慌忙開了兩槍，一槍打中他的胳膊，另一槍打中了他右腿的小腿。雖然這些傷都不在致命處，但流血很多，他身旁積成了一個個小血泊。不過，這時老頭子早已失去了知覺。
弗烈特先是聽到父親的呼喊，叫他的小名，緊接著就聽到了兩聲刺耳的槍響。他跳下車時，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甚至連槍都沒有抽出來。那兩個刺客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撂倒，但是刺客也著慌了。他們一來認為他是帶著槍的，二來覺得耽擱的時間也太久了，就轉(zhuǎn)過拐彎溜走了，留下弗烈特一個人在大街上守著還在流血的父親。大馬路上的人群都閃開了，躲進兩邊門廊或庭園里，還有的三五成群地擠作一團。
弗烈特還是沒有拔出自己的槍。他呆若木雞，低頭凝視看父親的身體：臉朝下躺在柏油馬路上，此刻在他看來，是躺在發(fā)黑的血潮。弗烈特由精神休克發(fā)展為肉體休克了。人們探頭探腦地又出來了；有個人看到要倒的弗烈特，就扶著他走過來，讓他坐在人行道鑲邊石上。考利昂老頭子周圍聚集了一群人，當?shù)谝惠v響著警報器的警車開過來的時候，這一圈人才散開。緊跟著警車后面的是《每日新聞》報的無線電廣播車；車子還沒有停穩(wěn)，攝影記者就跳下來，“喀嚓喀嚓”地給還在流血的考利昂老頭子拍攝快照。攝影記者便把注意力轉(zhuǎn)到了弗烈特·考利昂身上。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然哭了起來；他那倔強的丘比特型的臉上，高大的鼻子上，厚厚的嘴唇上，到處都沾滿了鼻涕、眼淚，那副尊容真是個令人發(fā)笑的喜劇人物。偵探在人群中竄來竄去；隨后又趕來了幾輛警車。有一個偵探跪在弗烈特身旁，問這問那，但弗烈特受的震驚太大了，什么也回答不上來。偵探把手伸進弗烈特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個皮夾子。他把里面的身份證一看，就給他的同伴吹了個口哨。幾秒鐘后，弗烈特就被一群便衣人員圍住，把看熱鬧的人隔開了。第一個偵探發(fā)現(xiàn)了弗烈特挎在肩上的套子里的槍，就收了起來。然后，他們把弗烈特抬起來，扔進一輛沒有任何標記的汽車里。這輛車子開走了，《每日新聞》報的無線電廣播車也跟在后面開走了。攝影記者還給現(xiàn)場的每個人和每件東西拍攝快照。
桑兒*考利昂在父親被刺后的半小時以內(nèi)，連續(xù)接到了五個電話。第一個電話是偵探約翰·斐力普斯打來的，他是考利昂家族受雇人員名單上的人，他乘的就是趕到現(xiàn)場的頭一輛車。他在電話上對桑兒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能聽出我的聲音嗎？”
“能?！?br/>
桑兒回答說。
他剛醒來，是他老婆喊他來接電話的。
斐力普斯說話干脆，沒有任何寒暄：
“你父親遇刺了，地點是他辦公樓的大門外，是十五分鐘前干的。他還活著，傷很重。他們把他送到法國醫(yī)院去了。你二弟弗烈特被帶到切爾寺警察管區(qū)去了，等他被釋放之后，你最好給他找個醫(yī)生看看。我馬上就要到醫(yī)院去，如果你老子還能說話，我就要問他一些情況。有情況，我隨時向你報告?！?br/>
桑兒的妻子桑德拉看著她的丈夫由于激動，滿臉漲得通紅。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直發(fā)愣。她壓低聲音說：
“什么事？”
他不耐煩地一揮手，要她住嘴，同時把身子一轉(zhuǎn)，背對著她，對著電話筒說：
“你有把握他還活著嗎？”
“有，我有把握，”那個偵探說，“流了很多血，但也許他實際上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嚴重?！?br/>
“謝謝！”桑兒說，“明天早上八點回家來。你應(yīng)得一千美元。”桑兒放下電話筒，強迫自己坐下來。他明白他最大的弱點就是愛動肝火，而這次若不冷靜，后果不堪設(shè)想。首先，得把湯姆·黑根找到。他正要拿電話筒的時候，電話鈴又響了，是賭場負責(zé)人打來的，說老頭子已經(jīng)給打死了。桑兒問了幾個問題，知道這個人并沒有挨近被害者，認為他的情報不準確而沒有理會。斐力普斯的是內(nèi)部消息，比較準確。緊接著電話鈴又響了。這次是《每日新聞》報記者打來的。他一說明身份，桑兒·考利昂就把電話掛斷了。
桑兒又撥黑根家里的電話，問黑根的老婆：“湯姆回家了嗎？”她回答說：“還沒有。”她接著又說，離他該回家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她正等著他回家吃晚飯。
“他一回家，就叫他打電話給我，”桑兒說。
他拼命想象當時的情景。他斷定，這是索洛佐發(fā)動的進攻。但是如果背后沒有更強有力的人物在撐腰，索洛佐絕對不敢于掉老頭子這樣的人。電話鈴第四次響了，打斷了他的思路。電話里傳來的聲音非常柔和，非常文雅。
“你是桑迪諾·考利昂嗎？”
“是。”
“我把湯姆*黑根扣留起來了，”那個聲音說?！按蠹s三小時之后，他就會帶著我們的建議給放出來。在你聽到他的報告之前，切莫魯莽行動。不然，你只能引起許多麻煩，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了，眼下大家都得頭腦清醒才行。你那個暴性子是出名的，這次切莫發(fā)火?！?br/>
說話的聲音微微帶有捉弄的口吻。究竟是誰的聲音，桑兒拿不穩(wěn)，但聽上去有點像索洛佐。于是，他裝得有氣無力、無可奈何地說；
“那我就等等吧！”
他聽到對方：“喀嚓”一聲掛斷了電話。他順手把這次電話的確切時間記到桌布上。
他愁眉苦臉地坐在餐桌旁。妻子問道：
“桑兒，怎么回事？”
“咱老子被人家用槍打了?！碑斔吹剿哪樕犀F(xiàn)出了驚恐的神色時，他粗聲粗氣他說：
“別難過，他并沒有死，今后也不會出別的什么問題?！?br/>
關(guān)于黑根的下落，他沒有給他說。這時電話鈴又響起來了。
這是克萊門扎打來的，這個大胖子在電話里呼哧呼哧地像豬一樣直喘氣。
“聽說你父親的事了嗎？”
“聽說了，”桑兒說，“但他并沒有死?！?br/>
雙方停了好久才又說話?？巳R門扎的聲音充滿了激情。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比欢謶n慮地說，“你有把握嗎？我聽說他已經(jīng)死在大街上。”
“他還活著，”桑兒說。
他在聽著，聚精會神地注意著克萊門扎聲音里細小的變化。感情是真摯的，但這卻是他善于當演員的一貫的絕招。
“你必須接受挑戰(zhàn)，桑兒啊，”克萊門扎說，“你要我干什么？快吩咐吧?！?br/>
“到我爸爸家里來，”桑兒說，“把鮑里·嘎吐帶出來?！?br/>
“就這些嗎？”克萊門扎問，“要不要我派些人到醫(yī)院去？”
“不要，我只要你同鮑里·嘎吐來就行了，”桑兒說。
雙方又沉默了好久，克萊門扎漸漸領(lǐng)會到話中之話了。桑兒為了顯得自然一些，故意問道：“鮑里究竟上哪去了？他究竟在干什么？”
電話里不再喘粗氣了，克萊門扎警惕起來?！磅U里有病，他感冒了，所以一直待在家里。入冬以來他老是生病?！?br/>
桑兒也立即警覺起來。“近兩個月來他有幾次生病在家？”
“約莫三、四次，”，克萊門扎說。“我曾問過弗烈特，是否另找一個小伙子，但他不同意，說沒有理由剔掉他，十年來一直平平穩(wěn)穩(wěn)，這也是你知道的。”
“知道，”桑兒說，“你來的時候，一定要把鮑里帶上。我不管他病得怎么樣。你明白嗎？”說罷，不等對方回答，他就“啪”一下扔下電話筒。
妻子在小聲地哭泣。他瞪了她一眼，粗聲粗氣地說：
“我們的人不管誰打電話來，告訴他用爸爸的特設(shè)電話找我；外人的電話，一律回答啥也不知道。要是湯姆老婆來電話，就說湯姆暫時不能回家，他有任務(wù)?！?br/>
他盤算了一會。“有兩個人要來這兒暫住一下。”他看到她臉上驚恐的神色，不耐煩他說，“你別驚慌失措的，是我自己要他們在這兒住的。他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萬一有話要對我說，那就用爸爸的特設(shè)電話找我，但除非真有重要事，一般就甭給我打電話。還有，你甭驚慌?！闭f罷，他回頭就走了。
夜幕已經(jīng)降臨，十二月的寒風(fēng)像鞭子一樣在林蔭道上抽打著。桑兒毫無恐懼地向著黑暗走去。八棟房子的所有權(quán)都歸考利昂老頭子。在林蔭道人口處兩邊的兩棟房子是家兵家將及其家屬居住的，幾個明星和單身漢住在底層。其余六棟，同前面那兩棟一起，形成一個半圓，其中一棟是湯姆·黑根及其家屬居住的，一棟是考利昂老頭子的家屬居住的，最小最不顯眼的一棟是老頭子本人占用的。第三棟是老頭子的退休了的老朋友免費居住的，但有一個心照不宣的君子協(xié)定：一旦老頭子提出要求，他們隨時搬出去。這條看來安安靜靜、和和平平的林蔭道，實際上不啻為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
所有房子都配有泛光燈，把周圍照得通明，誰要想混進來躲在這兒，那是不可能的。桑兒穿過大街，向他父親的那棟房子走去。他用鑰匙開門進去，大聲喊叫：
“媽，你在哪兒？”
他媽應(yīng)聲從廚房里出來，隨著飄來了一股炸辣椒的氣味。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桑兒就攙著她的胳膊，扶她坐下。
“我剛接到電話，”他說，“你別擔(dān)心。爸爸受傷住進醫(yī)院了。你換換衣服，準備一下，到醫(yī)院去看看，我馬上給你找汽車。行嗎？”
桑兒點點頭。他媽把頭低了一會，然后回到廚房。桑兒跟在她后面，看著她關(guān)上了上面還放著一鍋辣椒的煤氣爐，然后到樓上的臥室去了。他從鍋里取了些辣椒，從桌子上的籃子里拿了些面包，把面包掰開，夾了些辣椒，熱燙燙的橄欖油從他手指縫里一滴滴地掉下來。他走進樓角寬敞的大房間，這就是他父親私人辦公室。他從平時上鎖的小盒子里拿起特設(shè)電話。這個電話是特別安裝的，登記時用的是假名字，假地址。他首先給路加·布拉西打電話，但沒有人接。接著他就打給住在布魯克林區(qū)的緊急兵團司令，這人對老頭子的忠誠是不容置疑的，他的名字叫忒希奧。桑兒把所發(fā)生的事情和他自己的打算都告訴了他。他要忒希奧趕快召集五十名絕對可靠的武工隊員，要他馬上派人到醫(yī)院去放哨，還得派人到這兒來執(zhí)行任務(wù)。忒希奧問：
“克萊門扎也被人家抓去了嗎？”
桑兒回答：“我眼下不想用他的人?！?br/>
忒希奧馬上就明白了，沉默了一會兒，又說：
“對不起，桑兒，我現(xiàn)在要說的，你爸爸也會這樣說。不要太草率，克萊門扎會背叛我們？這我不能相信。”
“謝謝你的關(guān)照，”桑兒說，“我也認為他不會背叛，但是我必須小心從事。明白嗎？”
“明白了?！?br/>
“還有一件事，”桑兒說，“我幺弟在新罕布什爾州漢諾威城念大學(xué)。在波士頓找?guī)讉€我們認識的人去找找他，并把他護送到這里來，先隱蔽一下，一直到這陣風(fēng)波過了再說。我給他打電話說明情況，他會等著的。再提醒你一下，我現(xiàn)在是暴風(fēng)雨中行舟，步步都很穩(wěn)妥，小心?！?br/>
“好，”忒希奧說，“等我把事情安排一下就到你爸爸家里，好嗎？我的人你都認識，是嗎？”
“是，”桑兒說。
他掛上電話，走到嵌在墻里的小保險柜跟前，用鑰匙打開，從保險柜里取出一本藍皮封面的有索引的記錄簿。他翻到“法”字部，找到了他想找的條目。這一條目的內(nèi)容是：“雷·法瑞爾，五千美元，圣誕節(jié)前夕。”緊接著就是當事人的號碼。桑兒撥通了電話號碼，問道：
“你是法瑞爾嗎？”
那邊接電話的人答道：
“是?！?br/>
桑兒又說：“我是桑迪諾·考利昂。我想要你給我做一件小事，馬上就做。我想查兩個電話號碼，把這兩個電話號碼近三個月來所打出的所有電話和接到的所有電話的全部內(nèi)容給我送來?！闭f罷，他把鮑里·嘎吐和克萊門扎的電話號碼報給了法瑞爾。接著他又說：
“這很重要。請于半夜前送給我，你會得到一份額外的非常優(yōu)厚的圣誕節(jié)禮物?！?br/>
在他坐下考慮問題之前，他又撥路加·布拉西的電話，還是沒有人接。這使他有點傷腦筋，但他并沒有放在心上。路加聽到這個消息，自己會跑來的。在一個小時之后，這棟房里就將擠滿家兵家將，他得給他們講講要干什么。他現(xiàn)在才有工夫想一想局勢的嚴重性。這是十年來對考利昂家族和他們的力量的第一次挑戰(zhàn)。索洛佐是這次挑戰(zhàn)的幕后人物，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但是，除非他得到紐約五大家族中至少一個家族的支持，否則他絕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這一手。而這種支持一定來自塔塔格里亞家族。顯然，出路有二，要么全面戰(zhàn)爭，要么按索洛佐的條件立即達成協(xié)議。桑兒獰笑了一下。詭計多端的“土耳其人”計劃得挺妙，但他卻不怎么走運。老人還活著，這就得爆發(fā)戰(zhàn)爭?？祭杭易逵新芳印げ祭鬟@樣的干將，又有雄厚的財力，出路只能有一個。但是，令人煩惱不已的問題是路加·布拉西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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