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日的早晨。美那子在廚房里和女傭人春枝一起做好早餐后手頭閑著，想起院子已有兩三天沒打掃了，便由廊沿上走到院子里。就在這時候，二樓書房傳來了丈夫教之助拍手招呼的聲音。
美那子停住腳步，側(cè)耳傾聽，聲音忽然又沒有了。她心想也許聽錯了。近來她對丈夫的拍手招呼聲相當(dāng)過敏，有時教之助沒有招呼，她也會主動走上樓去。她站著仔細(xì)聽了一會兒，再也聽不到什么，便朝前走去，可是剛走了兩三步又停下來，這次她清楚地聽到了拍手聲。
美那子急忙進(jìn)屋，順著走廊走到廚房前，放開嗓子朝樓上應(yīng)了一聲：
“來了?！?br/>
然后走進(jìn)廚房，用大茶碗沏粗茶。教之助喜歡喝茶。如果他整天在家，美那子得往樓上書房端好幾口，而且茶都煮得濃濃的，叫人不敢相信這樣的茶也能喝，否則他會不稱心的。不過，現(xiàn)在她沏的是粗茶。早飯前喝煎煮的茶到底太釅，所以喝粗茶，要不然就喝海帶茶①。
--------
?、倌コ煞鄣暮?，可當(dāng)茶喝，也可做菜湯。
美那子端著放有茶碗的小托盤走上樓。樓梯比一般人家的寬，兩個人可以并排走上走下，好象把大洋房里的樓梯硬裝在日本式的房子里似的，看起來很不協(xié)調(diào)。
上樓向左拐，走幾步，盡頭就是丈夫的書房，再向右拐是夫婦倆的寢室?，F(xiàn)在再有兩三級階梯，美那子就可以登上樓了。她走到這里停下來看了一下茶碗里的茶，見一根粗茶梗豎著浮在上面。
美那子知道如要拿掉茶梗，只要打開樓梯口的窗戶，把茶水倒掉一點就行了。不過她也知道還有更簡單的辦法——剎那間，她伸出右手用拇指和中指，夾出了浮在茶水面上的那根茶梗。
美那子用圍巾揩干手指，上樓走進(jìn)丈夫的書房，她家除了客廳，只有這一間是西式的。
“是要喝茶吧？”
美那子站在丈夫背后打了個招呼。教之助正站在窗邊望著下面的院子。他瘦瘦的身上穿著灰色毛線衣，聽到聲音后慢慢地口過頭來，語氣溫柔地問她：
“今天早晨沒下霜嗎？”
“這……我去看看吧。我剛才正要到院子里去，因為您叫我，所以……”
“用不著特意去看了。”教之助笑著說。
他是隨便說說的，可是美那子那么認(rèn)真，使他覺得好笑，與此同時，他也為妻子的稚氣而感到滿意。
“我把茶放在這兒了。”
美那子把茶碗放到房間正中的大桌子的一個角上。
“我是想喝點番茄汁呀：”
“哎呀！不是要茶……”
“茶也行?！?br/>
“那我去拿番茄汁?！?br/>
“不必了，就喝茶……不是馬上就要吃早飯了嘛。”
“是的……不過，恐怕還得等十來分鐘?！?br/>
瞧見教之助已拿起了桌上的茶碗，美那子想，那就讓他將就點喝喝茶吧。剛要走出去便聽到丈夫在說：“這茶有點兒蔥味。”
美那子愣了一下，回過頭來，只見教之助正把茶碗端到鼻尖處聞著，然后移到嘴邊。
“有氣味嗎？”
“嗯。”
“我去換一杯吧？”
“不用了，就這也行。”教之助喝了一口后說，“大概是你指頭上沾了蔥味?！?br/>
“是嗎？”
美那子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她想說“不會的”，可是到底說不出口來。說不定書房門虛掩著，自己用手指夾茶梗被他看見了……大概是的吧。
“您看見了？”
“看見什么？”
“那……沒什么?！?br/>
美那子笑著回答，露出一副調(diào)皮的孩子挨了罵時的表情。教之助似乎并不在意，換了話題說：
“好好一個星期天，還得出去一趟?！闭f完，又呷著茶。
“去公司？”
“嗯。”
美那子這才走出書房。一她邊下樓邊想：丈夫一定看到自己用手指夾菜梗了。
十點鐘，公司的轎車來了。平時是九點鐘派車來接的，今天因為是星期天，所以來得遲。送走丈夫之后，美那子在廚房里又忙了一陣。她覺得心里不踏實，好象忘了什么要緊事似的。
大約一小時后，美那子拿著報紙，來到走廊，可是她沒看報紙，而是呆呆地望著枯萎的草坪出神。
慢慢地，她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心情，是在惦記著早飯前的那一件小事。丈夫一定看到了自己用指頭從茶碗里夾出茶梗。要不然他怎么會說我指頭沾上了蔥味呢？他是很講究衛(wèi)生的人，如果看見有人用手指碰過茶水，盡管那是自己妻子的手指，也會喝不下去的?？墒钦煞蛑篮蟛]有明確地責(zé)怪，僅僅含蓄地提了一下，表面上卻裝著毫不知情的樣子。
她今天才第一次注意到丈夫有這樣的性格。那么在別的時候是否也會這樣呢？丈夫的這種態(tài)度也許是在體貼年輕的妻子——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還是眼開眼閉算了——也許丈夫是這么想的。適才那茶模的事還只是小事，可是……
想到這里，美那子突然屏住氣，連自己也感到臉上的肌肉都繃緊了。怎么能肯定他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妻子和小坂乙彥之間發(fā)生的事呢。如果明明知道卻故作不知的話……
美那子回憶起教之助以往在各種場合下的言語和表情。丈夫應(yīng)該知道小坂來過信，他曾經(jīng)從信箱里取出小坂的來信，而且特地親自拿給她的。還有，有一次小坂來訪，教之助清楚地對他說了“請多坐一會兒吧，美那子嫌寂寞吶”之后，就離席走進(jìn)書房。還有……美那子逐一回憶，揣摩著當(dāng)時丈夫的態(tài)度和神色。
美那子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她一清醒過來，便拍手叫喚女傭人春枝。
“給先生掛個電話?！?br/>
她覺得不和教之助通個電話放心不下。美那子嫁到八代家來已經(jīng)五年了，可是從來沒有象現(xiàn)在這么不安過。美那子以往只看到丈夫?qū)ψ约后w貼入微的眼光，可是現(xiàn)在她覺得除此以外還隱藏著一種以往自己未曾注意到的眼光。
春枝掛了電話，可是教之助不在。過了大約十分鐘，她自己再打了一次。
美那子不大清楚丈夫的工作單位東邦化工公司是生產(chǎn)什么的，光知道是造尼龍的。
美那子想象著那里有幾幢廠房，里面有兩千名左右的職工，有些廠房彌漫著難聞的臭氣，而另一些廠房里有幾個鍋爐一直在煮沸粘糊糊的褐色液體。她雖然沒親眼見過，但總覺得丈夫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工作的。
要說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比如今天，星期天也上班。丈夫是到哪兒去的呢？如果把電話打到秘書科，他們會把電話接到丈夫所在的地方，可那兒又是什么地方呢，根本猜也猜不到。有時聽到他身旁有幾個男人談話的聲音，由此判斷，可能是廠里的某個地方。有時從電話里傳來菜盤和餐具碰撞的聲音，這顯然是在什么俱樂部之類的地方開會。
美那子問過丈夫好幾回。丈夫要么說：“今天是公司的原子能研究委員會開會?！币凑f：“今天是開原子能產(chǎn)業(yè)研究會?！庇袝r干脆說：“是關(guān)于同位素的會?！?br/>
他的話就這么簡短。大概是公司里有個原子能研究委員會，而教之助是擔(dān)任這個會的主任什么的。一聽到原子能啦、同位素啦這些名詞，美那子就干瞪眼了，她甚至覺得連教之助的臉也一下子難以辨認(rèn)了。
好在今天教之助是在干部辦公室。電話一通，馬上傳來了丈夫的抑郁低沉的聲音，而不是那個通常接電話的秘書的嬌滴滴的聲音：
“噯，什么？”
從聲音里都能猜得出丈夫的姿態(tài)來——手拿聽筒貼在耳朵上，眼睛卻專心注視著桌上的文件。
“把您的眼睛從桌上移開！”美那子笑著說。只聽他含含糊糊地“哎”、“嗯”著，然后說：
“是我，什么事？”看樣子，他這才把臉轉(zhuǎn)過來了。
“我放心不下?！?br/>
“什么放心不下？”
“今天早晨我用手指夾出荼梗，您一定知道的吧。”
過了一會兒才傳來了教之助肯定的聲音：“唔——”
“既然看到了就罵我好啦——干么要那么講！什么有蔥的味道……”美那子道。
美那子的口吻難得這么兇，對方大概吃了一驚，沉寂了片刻，低低的笑聲傳人美那子的耳朵：
“那有什么呢，這么點兒小事。反正不是惡意的嘛。不知道是茶梗還是灰塵，想把它拿出來，是不是？因此手指碰了一下茶水——這是不得已的呀?！?br/>
“是嗎？”
“我看不出有什么惡意。沒什么可責(zé)備的?！?br/>
“那，惡意當(dāng)然是沒有的，不過……”
奇妙的對話。如果有第三者聽著，也許會以為把手指伸進(jìn)茶碗的是教之助，而美那子正在為此發(fā)牢騷。
“你到底有什么事？”
“沒什么別的事。不過，遇到這種事，希望您干脆把它講出來?！?br/>
“哦，打電話來就是為了這事嗎？”
“是的?！?br/>
于是，對方似笑非笑地說：“好，我知道了！”好象在笑她“竟為了這么點兒事”。他大概在趕什么要緊的工作，接著就說；“我要掛斷電話了，行嗎？”
“別的還有沒有？”
“什么別的？”
“除了茶梗以外的……”
美那子要問的就是這個。盡管美那子這么問，對方也決不會說“有”、但問還得問一下，否則心里不踏實。
“茶梗以外的？到底什么事?。俊苯讨峙率钦娴牟恢浪龁柕氖鞘裁?。
“我做的事，您不滿意，卻又不聲不響。”
“你做的事情？”
“是呀”
“沒有吧?！蹦钦Z氣好象在思考。
“真的沒有？”
‘沒有！”
“那就好，不過……”
“為什么你突然提起這些事呢？”
“心里不安呀，從茶梗的事情想起的?！?br/>
打完電話，美那子又回到向陽的走廊。她想，可能丈夫還沒有覺察到自己和小坂乙彥的事。盡管這么想，但心里的疙瘩并不就此去掉了。
三點鐘左右，春枝來報告說：
“有一位叫魚津先生的打電話來了?！?br/>
美那子正在房里把冬大衣和冬裝從箱里取出來，穿到衣架上，拿到走廊里去掛起來。她竟一時想不起魚津是誰。
“是女的嗎？”
“不，是男的。”
“是誰呀？我去聽聽看?！?br/>
美那子往擱電話的地方走去，走到一半她想起了魚津是誰。他是一個月前同她一塊兒乘車到田園調(diào)布站前，并在那里下車后把她送到家里的。這時，不象小坂那樣修長，然而體格健美的魚津的身影，忽然伴隨著某種不安情緒浮上了她的腦際。
美那子后悔那天晚上輕率地把她和小坂的關(guān)系向初次見面的魚津吐露。當(dāng)時她急于要和小坂一刀兩斷，而魚津是小坂的好朋友，她就象發(fā)燒說胡話似地把什么都講出來了。
美那子拿起聽筒，舉到稍離耳朵的地方，說
“我是美那子?！?br/>
“太太！上次失禮了?！?br/>
沒錯，確是魚津恭太的聲音。
“哪兒的話，是我失禮了，您那么累了還……”
“給您回音遲了。今天想和小坂一起來拜訪，行嗎？”
聽了對方這突如其來的話，美那子不覺打了個寒噤。
“和小坂先生一起來嗎？”
“我想兩個人來好。”
“不過……到底你們想談什么呢？”
“我找小坂深談過兩三次，他說，想在今天和您最后見一面，以后就不再和您見面了?！?br/>
“…………”
“總之，他作了這樣的決斷。我想他這是下了很大決心的。所以，想請您最后一次滿足他的要求，和他見一見面。我也在場，決不讓他講出一句使您不愉快的話?！?br/>
“真的下了那樣的決心嗎？”
“真的?！?br/>
“好，那就見見面吧?！?br/>
“馬上就來行嗎？到府上也可以，在田園調(diào)布附近找個地方也行?！?br/>
“還是上我家來方便些。”美那子說。
她寬慰地擱上電話，可是不安的情緒隨即涌上心頭，小坂乙彥的容貌也浮上了腦際，要說他純真，確是純真，但是固執(zhí)得有點異乎尋常；容貌是端正的，可是如今對美那子來說，反倒成了世界上最厭煩的了。
美那子如今回憶起三年前圣誕夜的那件事，怎么也覺得不象真有其事。她并不是對自己過去做出的不體面的事不負(fù)責(zé)任，而是她覺得那天晚上的事是奇妙的，似乎自己不應(yīng)負(fù)責(zé)任。美那子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就覺得那天的自己和現(xiàn)在的自己好象不是一個人似的。
那天教之助出差去關(guān)西不在家。在這樣美好的圣誕夜，美那子覺得孤單單的一個人在家吃飯，太乏味了。恰巧這時小坂打電話來了。
于是兩人一起去銀座，上館子吃飯。喝了點酒，臉有些紅，但還不能算醉。出了菜館，走在熙熙攘攘的節(jié)日人群中，美那子漸漸失去了常態(tài)。她以往從未對小坂產(chǎn)生過這種感情，可是當(dāng)時不知怎么的，覺得離不開小坂。
“咱們再喝點酒好嗎？”美那子這樣提議。這事至今記憶猶新。然而，這就成了錯誤的開端。十點鐘左右乘上汽車，本來是打算回家的，可是這時候，美那子由于有生以來第一次貪喝了幾杯洋酒而醉了，頭暈得厲害，她想下車找個地方稍躺一會，哪兒都行。
停車的地方離市中心不遠(yuǎn)，是一家門面還象樣的小旅館，當(dāng)他們進(jìn)人旅館房間的時候，小坂乙彥本想讓她一個人休息而自己立刻就走的。這時美那子把他留了下來。這一點，美那子如今也記得清清楚楚。
不過，接吻和上床的時候是誰主動就難說了，當(dāng)時兩個人的心理和生理都同時產(chǎn)生這個要求的吧。
將近十二點鐘的時候，美那子懷著恥辱、侮恨、犯罪的意識離開了旅館。
走到了一處不象是圣誕夜的黑暗的馬路上，美那子和小坂分手，獨自站在電線桿的陰影里等著出租汽車。她身心俱冷，衣服也是濕的：夜霧太重了。
自那以后，小坂乙彥成了美那子在這個世界上最牽掛的青年，而小坂那種正經(jīng)、純真和執(zhí)拗的態(tài)度，全都成了美那子最感畏懼的了。給小坂點燃情欲之火的是她自己。正因為如此，對她來說，要處理這個由自己造成的不檢點的事是很不好辦的。
聽到大門鈴響，美那子就叫春校出去把兩位客人引到會客室。然后自己照著鏡子，用粉撲拍打緊張得有點蒼白的臉龐。
美那子走進(jìn)會客室，魚津馬上站起來，而小坂乙彥卻坐在沙發(fā)的一頭，彎著腰，俯著臉。
“你們來了。”美那子感到自己的聲音頗為生硬。
于是小坂乙彥抬起頭說：“我給你帶來了不少麻煩。不過，這次我下了決心了。今天來訪，是因為我不愿意那么稀里糊涂地不見面而告吹?！彼恼Z氣是平靜的。
“對不起：”美那子說。
“對不起？這句話說得怪，不是你一個人對不起，我也對不起。再別說什么對得起、對不起之類的話吧，我們都是悲慘的?！?br/>
美那子沉默了。她想，現(xiàn)在無論說什么話都不會使小坂乙彥滿意的。
“我只有一個要求。”小坂又開口說。
魚津一聽見這句話就插嘴說：
“可別節(jié)外生枝，咱們是約好不說的呀！”
“你放心！”小坂先回敬了魚津一句，然后對美那子說：“你的心情是不是真的象你對魚津說過的那樣？就是說……”
美那子一聲不響。不管怎樣要求她說，她還是不敢把自己的真心話說出口的——怎么好說“那是過失”呢？！她除了默不作聲別無他途。這時候緘默無言反倒是唯一的一種表態(tài)。
“你是不是多少對我有點兒愛情，我只要你告訴我這么一點！”稍停了一會兒，小坂又問：“Yes還是NO？！”
美那子好象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吃力地抬起頭來說：
“我是不愿意說出這句話來的，不過我想，那天晚上我對你是有愛情的。但是，別的時候……”
“就沒有了，是不是？”
“是的?！泵滥亲右闳稽c了一下頭。
這一來，小坂多少帶著正顏厲色的口吻說道：“好，我懂了。既然這樣，那就是說人心是不可輕信的，是不是！”
美那子覺得，現(xiàn)在只能由他去說了。確實也是那么回事。那天晚上，自己需要小坂乙彥，那還是可以稱作愛情的，但是，在深更半夜走到薄霧飄逸的馬路上時，它已經(jīng)消失了。
“既然這樣，那就是我的極大失算了。難道人心是這樣的嗎？……你自己親口對我說過，你愛我……”
小坂還要說下去，魚津趕緊從一旁制止；“別講了！”
小坂不理，還是繼續(xù)往下說，他激動得額頭都發(fā)亮了。
“因為你那樣說了，我也就完全相信了。我萬萬沒有想到你當(dāng)時的心情僅僅是逢場作戲……不過，我現(xiàn)在也不能就這么相信你剛才的話。曾經(jīng)一度在你心中燃起的感情竟會即刻消逝得無影無蹤？……魚津你說呢？”
“我嗎？”魚津不直接回答，卻制止說：“別再講下去啦！你違背了諾言。昨晚我和你講了那么多話，你不是已經(jīng)想通了嗎？”
小坂有點憤憤然的樣子，一吐為快地說：“你是監(jiān)督人嗎！”接著改口說。“算了！就算我能理解吧。你想成為一個與我全然無關(guān)的人，就是說，即使在路上遇到我也裝著不認(rèn)識而各走各的路。這是你所希望的，這一點我算理解了。從你的立場上來說，你產(chǎn)生這種心情是理所當(dāng)然的，我很理解。只有一點，你說的有關(guān)愛情的話我可不相信。我所感到的只是：你把家庭關(guān)系和社會聲譽(yù)看得比自己的愛情更重。”這時，小坂站起身來對魚津說：“魚津，我先回去了?！?br/>
“不，我也回去。”魚津說。
“我想一個人回去，讓我走吧?！?br/>
從這些地方很能看出小坂的任性。
美那子不作聲。她知道不講話是很不禮貌的，可是說話一不小心又會使好不容易就要收場的局面再度陷入混亂，這是她眼下最害怕的事。
“那你就一個人先回去吧?！濒~津說。
小坂向美那子掃了一眼，說了聲：“我走了。”便用身體推開會客室的門走出了房間。
美那子送他到大門口。當(dāng)小坂穿好靴子站起來的時候，美那子鞠了一個躬，說道：“怠慢了?！?br/>
小坂好象還想講什么話，但沒說出來，象下了決心似地毅然打開大門走了出去，兩頰掠過一道悲傷的陰影。
小坂離去以后，美那子還在大門邊站了一會兒。
送走了小坂，美那子來到廚房，吩咐春枝沏好茶端到會客室。如果在平時的話，客人一來春枝就會馬上端茶送水，可是今天，她大概也覺得這兩位客人帶來的氣氛有點異乎尋常吧。
美那子回到會客室的時候，魚津正站在窗邊望著院子，她說：“讓您久等啦?！?br/>
魚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說：“我是不知道你們內(nèi)情的，不過我覺得，且不說小板的態(tài)度吧，他剛才說的話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如他所說，是不是你的話有不真誠的地方？”
看他那樣子，可能剛才望著院子的時候，一直在想著這問題。
美那子又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表情有點凄切。
“好，那我就說?！?br/>
她想：對魚津是可以談的，他和小坂不同，不是當(dāng)事人，不過也不光為這個。她認(rèn)為也許這位看上去就品格高尚的登山運(yùn)動員能夠理解自己的話。
“以前我把自己丟臉的事告訴過您了，現(xiàn)在什么都可以講。我以為我并沒有撒謊。在做錯事的那個晚上，我對他是有愛情的。不過那是極為短暫的，分手時已經(jīng)沒有了，從那以后直到現(xiàn)在，我一直不喜歡他。”
她只不過臉上多少露出些自己的感情，把剛才說過的話又明確地重復(fù)了一遍而已?？墒敲滥亲拥脑拝s使魚津恭太大吃一驚。他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問：
“真會有這樣的事嗎？”
“我想是會有的?！?br/>
“是嗎？”然后又以嚴(yán)肅的表情問：“這就不好辦了。這到底說明什么呢？”
魚津問得很唐突，叫美那子慌了神。她紅著臉說：
“有句俗話叫‘魔鬼附身’，恐怕就是這么回事吧?！?br/>
其實美那子自己明白，這決不是什么魔鬼附身。她當(dāng)時是真正需要小坂的，也知道事后會懊悔，也知道會惹出麻煩問題，更知道一個有夫之婦做出這種事會遭到多大的責(zé)難。
酒麻醉了她的內(nèi)心控制力，這是肯定的。但是她的身體中也確實存在著造成過失的因素。只是美那子現(xiàn)在覺得當(dāng)時自己沒能控制住是難以置信的。
“好，我懂了?！?br/>
魚津把剛才同小坂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這句話里包含著和小坂相同的意思——并不是完全懂得美那子的話，但只能說懂，除此之外別無辦法。
“好了，不管怎樣，我想小坂是會就此取消自己的不現(xiàn)實的想法的。眼下多少會感到痛苦，不過，過了一段時間一切都能解決的?！?br/>
“真是勞累了您，太對不起了。”
“而且，今年年底，我們打算登穗高山的東坡。我想這對小坂會有好處的?！濒~津恭太邊說邊站起來。
“茶就要來的，喝了再……”
“不啦，還是告辭吧。小坂這家伙可能沒乘電車，是徒步的。小坂在走路，而我卻在這里喝茶，豈不委屈了他。”
“他是徒步的？”
“是徒步，他會一直走到家的?！?br/>
“走到家？！”美那子吃驚地說。
“走兩三個小時他是不在乎的。從大學(xué)時代起就慣于登山了。現(xiàn)在一定在使勁地走哩?！?br/>
美那子的眼前浮現(xiàn)出小坂一步一步使勁走路的樣子。禁不住一陣心疼。
“您說要登山，是哪一天走？”
美那子送魚津到門口的時候問他。魚津不用鞋拔，他費勁地把腳伸進(jìn)靴子。邊穿邊回答：
“打算二十八日左右離開東京。”
“那就要在山上過年羅?！?br/>
“元旦恐怕正在攀登峭壁。”
“那是夠嗆的。危險吧？”
“不能說一點兒危險也沒有。不過，沒問題，這已經(jīng)是我們的老本行了?！?br/>
“回來以后，寫個明信片給我好嗎？小坂先生的事，我放心不下?！泵滥亲诱f。
“大概不要緊吧。幾年沒登過東坡，這次登一登，也許他會覺得世道多少變了，說不定小坂也是料到會有今天才一直在登山的吧?！彼p輕地點了點頭，走出門去了。
美那子回到會客室的時候，春枝端了紅茶進(jìn)來。
“哎呀，客人已經(jīng)走啦！”
“讓我喝吧?！?br/>
春校把盛著紅茶的茶碗放在桌上。美那子用茶匙攪著茶，內(nèi)心感到非?？仗?。她那纖細(xì)白嫩的手拿著茶匙輕輕地一直攪個不停，連春枝也覺得詫異。
跑外勤的魚津傍晚回到公司，看到寫字臺上放著一封上條信一從澤渡寄來的信。
上條是魚津在大學(xué)時期認(rèn)識的登山向?qū)?，年近花甲。卻很健壯。在夏天的登山季節(jié)，他給登山運(yùn)動員做向?qū)Щ虬徇\(yùn)行李，是個稱得上穗高山土地爺?shù)暮冒咽健＿@一次，魚津和小坂又把行李寄給他，托他趁著雪還沒有深積以前搬到上高地，如果情況允許就搬到離上高地二里遠(yuǎn)的德澤客棧。來信就是這件事的回音。信里寫著：
……所托行季已于十天前搬到德澤客棧，請放心。我把它放在屋里，上了鎖，估計沒有問題。目前天天都在斷斷續(xù)續(xù)地飄著雪，不過沒有什么了不起。到坂卷尚可通卡車。過了坂卷隧道，雪就有一尺半厚。到您來時，雪該有相當(dāng)厚了。今年的雪一定很多。公共汽車恐怕開不到澤渡，只能開到稻核。請做好思想準(zhǔn)備。并請代向小坂先生問好。
字是用淡墨水寫的，有幾個錯別字。
魚津喜歡讀上條信一的來信。每次上條來信，他的眼光總是一直盯著它?？粗粗蠗l那無法言喻的樸素的情感象一股暖流似地傳遍全身。
每次到了澤渡，他就去上條家，坐在陰暗的炕邊，喝著主人招待的茶，嘗嘗咸菜。那冰冷的吃了牙齒都會發(fā)酸的咸菜，具有別的地方嘗不到的獨特風(fēng)味。這風(fēng)味此刻就從那字體歪歪斜斜的信紙上飄出來了。
魚津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投在“今年的雪一定很多”這一行字上。就在這一行里，可以清楚地看出上條對穗高山的知識比誰都豐富。既然上條說今年雪多，那今年一定多雪。不管怎樣，上條已經(jīng)把行李搬到了德澤客棧，這一下放心了，可隨時出發(fā)。
剩下的是錢的問題。一想到錢，心情就有點不舒暢。本來指望年終獎金，可是獎金早已在這兩天沒有了。并不是花在吃喝上，也沒買過什么東西。只是到了歲末總得償清債務(wù)啊。細(xì)細(xì)一算，到手的錢只剩下一千二百元①，魚津不覺大吃一驚。憑這一星半點兒錢，連去穗高山的火車費都不夠。
--------
?、侔串?dāng)時即一九五五年的匯率，一千二百日元約合人民幣八元。
籌備登山費用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預(yù)支工資。這以前魚津也預(yù)支過好幾次，已是老資格了，用不著裝什么面子。為難的是這次還要請求提前休假，所以總覺得不好意思。
公司按歷年的老規(guī)矩，到了二十八日，工作就告一段落，可是今年因為有許多工作到了十二月份才一齊擁來，所以規(guī)定所有職員一律上班到二十九日。而魚津卻很想在二十八日晚上離開東京。這就得請一天假。
請求預(yù)支下月工資，而且唯獨自己一個人希望提前一天休假，這怎么說也是過分的要求。魚津從昨夭起就一直想大膽地向常盤大作提出來，可是始終開不出口。
魚津把上條的來信放進(jìn)抽屜，然后壯著膽子走到正在批閱文件的常盤大作身邊。
“經(jīng)理！，
聽到魚津的招呼，常盤抬起頭來，似乎在問：“什么事？”
“想請您蓋個章，好預(yù)支工資?！?br/>
常盤的眼光又回到自己桌前的文件上，翻了一頁，然后將右手伸進(jìn)西裝背心口袋，摸出個小小的圖章金子，不聲不響地把它放到桌子邊上。一魚津拿了圖章回到自己座位上，在寫好“預(yù)支工資”的發(fā)票上蓋上常盤的圖章，然后又把它送還給常盤。
“謝謝啦?！彼褕D章放回到桌子上，然后公事公辦，把傳票拿給常盤看了一下，然后收回來。
“預(yù)支嗎？”
“是的?！?br/>
常盤把圖章放進(jìn)背心口袋，眼光依然沒有離開文件。
“經(jīng)理！”魚津叫道。
“請假，是吧？”常盤搶先說。一言點穿，妙極了！
“是的?！?br/>
“登山？”
“是的，我很想二十八日晚上出發(fā)。”
于是，常盤的眼光離開文件，并把它放進(jìn)抽屜里，說：“只相差一天，只要不耽誤工作，你就去好啦?！苯又终f：“我說，你呀！”常盤把身子轉(zhuǎn)向魚津。
在這種情況下，只好奉陪。魚津點燃一支煙，做好了聆聽常盤饒舌的準(zhǔn)備。
常盤從椅子上站起來，用兩手把褲腰帶拉拉高，同時把精力充沛的臉轉(zhuǎn)向魚津，問道：“聽說冬天登山危險，是真的嗎？”
“多少有點兒危險吧?！?br/>
“這次想上哪兒？”
“后又白山?！?br/>
“得攀登巖壁吧？”
“是的?！?br/>
“攀登巖壁，究竟多大歲數(shù)最合適？”
“沒有一定，不過年輕人居多。主要是各大學(xué)里的山岳部成員。”
“那倒是的。不過，大學(xué)畢業(yè)后還干這種事的好漢不會太多吧?！?br/>
魚津不敢輕易應(yīng)聲，閉上了嘴。因為他猜不透常盤的話鋒將指向何處。
“任何人都有這樣一個時期——在這個時期里，他覺得只有排著命干，做人才有意義。那是十八、九歲到二十七、八歲這段時期。所謂冒險，就是想把自己的能力，發(fā)揮到再也發(fā)揮不出來的極限的地步。可是一過了二十八、九歲就會覺得冒險是傻事。因為他認(rèn)識到了人的能力是很有限的。就是說，到了這時候他已經(jīng)明白，人這個東西……人是沒什么了不起的。于是冒險的光榮消失了，青年也就成為一個成熟的大人。”
“這么說來，我還不是一個成熟的人羅？”
“你實足年齡多大？”
“現(xiàn)在是三十二歲，過了年，到了誕生日，就三十三歲了?！?br/>
“唔——你成熟得相當(dāng)晚?。 ?br/>
“經(jīng)理！”魚津說，“照您的說法，我在二十八、九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停止成長了，是吧？不過，到現(xiàn)在才停止不也是可以的嘛。為什么非要成為一個成熟的人呢！”
“那也是。因為并沒有誰規(guī)定非要成為一個成熟的人不可。好吧，就現(xiàn)在停止……不過，多少會給公司增添麻煩。”常盤大作善意地笑了笑，“我要說的是：冒險的光榮到了二十八、九歲消失，這意味著可以兔得白白喪失性命。我認(rèn)為登山運(yùn)動員應(yīng)該適可而止，否則總有一天會沒命的。你看，登山運(yùn)動員到頭來大都犧牲在山上，不是嗎？因為他們總把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從概率上來講，必然是這樣的。”常盤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凝視著魚津的眼睛。
“但是各有各的看法。我是這么想的：登山是和大自然作斗爭。隨時都可能發(fā)生雪崩，隨時都可能發(fā)生氣候變化，說不定什么時候會有巖石掉下來——這些，一開始就在預(yù)料之中，并對此加以萬分的留意。剛才您說過的冒險，這是登山運(yùn)動員的戒律。我們是絕對不冒險的。只要覺得氣候惡劣就停止登山，如果感到疲勞，即使山頂就在眼前也不繼續(xù)攀登?！?br/>
“言之有理?！?br/>
“您剛才說的——把冒險看做高尚的時期，這是還沒有成為老練的登山運(yùn)動員的時期。一旦成了登山行家就不會覺得冒險是高尚的了，只會覺得那是愚蠢的行為／
“嗯。如果這是真的，那確實了不起?？墒遣粫敲慈缫獍?。照你說來，登山就是選擇一個大自然的場所，使自己置身其中，然后在那里和自己作斗爭。也許登山就是那么回事。這大概是對的。山頂就在眼前，再稍作努力一下就能成功。身體是疲勞的?？墒菃栴}在于這時候能不能克制自己?？酥频米〉脑捠菦]有問題的?？墒?，人往往是應(yīng)該克制的時候克制不住。實際上，自己是不可置信的。你把和大自然的斗爭換成了和自己的斗爭，那也未嘗不可，但是危險的概率絲毫也不會因此而有所減低?！?br/>
“總之，經(jīng)理是想勸我適可而止地停止登山。是不是？”
“并不是這個意思。你這個人，就是叫你別搞，你也不肯的。我只不過說，登山這玩意兒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應(yīng)該停止。如果‘冒險的光榮’和‘自知自己的能力極限’這些措詞不恰當(dāng)，那我就收回。換句話說吧——人到了一定年齡就不相信自己了?！?br/>
“那不對：”魚津說，“相信自己就登山，不相信自己了就不登山，哪兒有這樣的道理！登山不是這樣的。”
魚津的話一帶上勁，常盤大作的眼光也跟著神氣起來。
“喂，你等一下：”常盤挺起胸，象在做深呼吸?！昂?！那我要說了。你說登山就是和自己作斗爭。山頂就在眼前，可是開始起霧了。感情在叫你前進(jìn)，而理智卻叫你止步。這時候，你會抑制感情，服從理智……”
“當(dāng)然是這樣。所以我說，這是和自己作斗爭?！?br/>
“遺憾的是，就在這一點上我和你有分歧。我認(rèn)為，在這時候一定要有個賭注才對。碰碰運(yùn)氣——好，試試看！否則怎么寫得出登山史來呢？”
“是有這種看法。第一次馬納斯魯①遠(yuǎn)征隊撤退回來的時候就出現(xiàn)過這種批評——認(rèn)為他們應(yīng)該孤注一擲，試一試……。
--------
?、傧柴R拉雅山脈中部的山峰名，世界第八高峰。
?。叱１P接口說：“我贊成這意見。為了給世界登山史寫上新的一頁，不能不做這一點冒險。為了要首次登上沒人到過的山嘛！也許會付出生命的代價。可是，既然已經(jīng)到這里了，就得下決心干！”
“不?，F(xiàn)代的登山運(yùn)動員還要冷靜些。到最后也不會圖僥幸?？坷碇呛驼_的判斷取得的勝利，才是有價值的勝利。孤注一擲，試試看吧——偶爾獲得這樣的成功，也沒有什么了不起?！?br/>
“不！什么勝利啦、成功啦，往往是這樣的……八成靠理智，剩下的二成靠賭注?！?br/>
“能這么說嗎？”
“能！本來體育運(yùn)動的根基就是一種與理智無關(guān)的精神。人們稱扎托佩克①為人體火車頭。他確實是個火車頭。因為是火車頭，所以能夠創(chuàng)造那樣的記錄。登山運(yùn)動員也一樣。燒炭的也罷，砍柴的也罷，他們的武器是強(qiáng)健的身體和不屈不撓的意志。其他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br/>
--------
?、俳菘说拈L跑運(yùn)動員，在奧運(yùn)會上得過四次冠軍，被稱為“人體火車頭”。
“登山可不是單純的體育運(yùn)動啊！”
“是什么呢？”
“體育運(yùn)動加‘阿爾法’①。”
--------
?、傧ＥD語的第一個字母的讀音，有“未知數(shù)”的涵義。
“阿爾法是什么意思？”
“阿爾法嘛，可以這樣說吧——就是非常純粹的費厄潑賴①精神。到底登上頂峰沒有，誰也沒看見?！?br/>
--------
?、僦腹饷髡蟮谋荣悜B(tài)度。
“唔——”常盤大作松了松脖子上的領(lǐng)帶，然后象做體操似的，雙手向左右伸了伸，同時吐了一口長氣，好象是在尋找一個能一舉將對方制服的措詞。
這時恰好來了一位客人，把名片放到常盤大作的寫字臺上。常盤拿起名片，瞥了一眼，然后把視線轉(zhuǎn)向魚津，說：“遺憾，得暫時休戰(zhàn)了?！苯又a(bǔ)了一句，“不管怎樣，要小心！”
魚津覺得自己有些興奮。和常盤爭論是經(jīng)常有的事，然而今天的議題是登山，因此勁頭也就和平時不一樣。門外漢偏要說大話——魚津這么想。
不過，奇怪的是沒有不愉快的感覺。常盤的主張是有一定道理的。魚津禁太認(rèn)為站在登山運(yùn)動員的立場上，應(yīng)該把他那個理論徹底駁倒。登山絕對不可以下賭注！
魚津結(jié)束了和常盤大作的爭論，剛回到自己的座位，桌上的電話鈴就響了。拿起聽筒，傳來了女人的聲音。魚津的耳朵剛才還灌滿常盤那連珠炮似的粗嗓音，相比之下這個女人的聲音顯得格外纖細(xì)。
“您是魚津先生嗎？我是八代……我是八代美那子?！?br/>
魚津把聽筒貼著耳朵，往桌子上一坐。魚津很少坐在桌子上，不知怎的，今天卻忽然不知不覺地這樣坐上了。
“我是魚津。”
魚津繃著臉回答。美那子在電話里先對前幾天魚津特地為小坂的事來訪表示感謝，然后說：“又收到信了?！甭犉饋硐笃磷庠谡f話。
“信？！是小坂寫的嗎？”
“是呀?！?br/>
“不應(yīng)該！那天不是講清楚了嗎？到底寫了什么？”
“這個……”看樣子不大好開口?！霸趺凑f呢。我覺得他很激動。他說要見面談?wù)?，叫我六點鐘去……還寫好會面的地點。”
“什么時候來的信？”
“剛剛收到，是快信?！?br/>
看來她是收到快信、看過之后就打電話來的。
“那，信上叫您到哪兒去？”
“西銀座路的濱岸，還畫了個簡圖?！?br/>
“噢，是濱岸?！?br/>
“您知道？”
“知道。那是我們常去的飯館。”
“叫我怎么辦呢？去是可以去的……”
她這口吻是要魚津替她決定去還是不去。魚津為小坂此舉深感惱火，心想：堂堂大丈夫怎么這樣不爽快。
“不用去吧。我到那兒去跟他談?wù)劇！?br/>
魚津說完就把美那子的電話掛斷了。本來沒有這事情他也打算今晚去找小坂，作最后一次的商定。
大約五點半光景，為了去演岸會見小坂乙彥，魚津一走出辦公室就往西銀座路方向走去。街上雖然洋溢著歲末的熱鬧氣氛，但是圣誕節(jié)那幾天的瘋狂、雜亂景象已經(jīng)不見了。除夕前的大街上呈現(xiàn)出狂歡后的安寧，魚津很喜歡圣誕節(jié)至元旦這段時間的街上的氣氛。
往年一到這時候他就去進(jìn)行冬季登山，所以對他來說，歲末的東京特別令人感慨。去年是二十五日出發(fā)去登北穗高峰的，前年也是這樣，為了攀登前穗高峰東坡，二十七日就離開了東京。這五年來，他沒有在這塵世間迎接過新年。
一進(jìn)濱岸飯館便看見小坂坐在正面的最前排，正在和廚房間的店主談話。店里沒有其他顧客。
小坂一見魚津不免愣了一下，轉(zhuǎn)過臉來“噢”了一聲。
“在喝酒嗎？”魚津邊脫大衣邊問。
“不！”
的確，小坂面前只有一只大口的茶碗。小坂大概認(rèn)為既然魚津來了，事情總要披露的，所以就說：“我在等人?！?br/>
“是八代夫人吧?！濒~津話音未落，小坂的眼光閃了一下。魚津沒等小坂開口便搶先說：“我知道的。她來過電話?！彼J(rèn)為先把情況擺明，這是對朋友應(yīng)有的禮節(jié)?！八粫砝?，打電話拒絕過了?！?br/>
小坂凝視著魚津的臉。既然人代美那子不來，那就……“老兄，來酒吧！”小板說。從側(cè)面看過去，他的臉是繃著的。
魚津在小坂的身旁坐下，說：“還想不通嗎？”說不出這語氣是在責(zé)備還是在安慰。小坂默默不語。
“痛苦是痛苦的?？墒遣粦?yīng)該再叫她出來?。 ?br/>
小坂一聽，抬起頭來說：“我是傻瓜：”便不作聲了。
魚津感到小坂的這句話里有嬌氣，便說：“堅強(qiáng)起來。是男子漢就死了心吧！也不想想對方是有夫之婦！”這語氣多少有點冷酷。
老板娘端來了酒壺和小萊，說聲：“聽說您要二十八日出發(fā)，是嗎？”說到這里，她咽下話頭，慌忙走開。魚津覺得她的舉止有點兒不自然。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了來由——小圾乙彥雙手捧住面頰，輕輕咬著嘴唇，閉著眼睛，一副強(qiáng)行忍受痛苦的樣子，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淌，一滴、兩滴，沒錯，是眼淚。
兩人從學(xué)生時代結(jié)交以來已近十年，這次是第一次看到小圾掉眼淚。魚津原來以為眼淚和小坂是無緣的。不管遇到什么問題，小坂總是迎難而上，絕不會任憑頹喪的感情占據(jù)自己的頭腦。而自從去八代家以來，小坂已經(jīng)講了兩次和自己不相稱的話——“我是傻瓜。”魚津聽來，小坂這話多少有些夸張，嘴上這么說，實際上從這句話里怎么也聽不出小坂乙彥有變成“傻瓜”的心理狀態(tài)。
眼淚卻令人感到意外，根本意想不到小坂竟然會為一個女人而掉眼淚。
“你在哭嗎？”魚津問。
“不，沒哭！就是討厭的眼淚盡往外流?！毙≯嗦曇羲粏?。把流著淚水的臉毫不掩飾地朝向魚津，“我不是悲傷，而是痛苦。我這個人太傻了。正如你所說，對方是有夫之婦。干嗎我要跟別人的妻子胡搞呢。世界上有的是女人。年輕漂亮的獨身女人也多得很?？墒俏移宰×诉@一個！”
小坂多少吐出了一些心里話，魚津反而覺得不便隨聲附和。
“忍耐吧，忍到二十八日。從二十九日起，管你愿意不愿意，也在雪地上走了。大年夜就到又自峰的湖邊。元旦早晨攀東坡巖壁，傍晚到A號巖壁的陡斜面。到那時候，什么女人不女人的，全都會從腦子里一掃而光的。
“天曉得上了山是否就會好些?！毙≯喾诺吐曇?，“以往我每次上山都好象在惦量自己對她的感情深度。你有沒有想象過和一個女人一起登山？不會沒有吧？至少該有過一次的。當(dāng)然，實際上是不能帶女人上山的，不可能。那是做夢，是幻想。但是我想，如果登山者有過這樣的幻想，那幻想中的女人和登山者就不會是普通的關(guān)系。這個時候，對那個女人的愛情是純潔的：我經(jīng)常想，若是我能和八代美那子上山過幾年該多好！在我的幻想里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個女人的。我想若是你有個頂喜歡的女人，也想把她帶上山去的。”
魚津沉默不語。上山的時候，魚津從來沒有想到過什么女人。從這一點上說，按理他可以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
可是魚津這時候卻想到完全相反的方面去了。如果要帶人上山，那帶八代美那子去該多好！想到這里，他愣了一下。
自己的朋友正在為斷絕對美那子的迷戀而苦惱，自己竟然也選上了這同一個女人作為帶上山的對象，要說對朋友不忠實，難道還有比這更大的不忠實嗎！魚津一時覺得自己是可惜的。
“在山上想念的女人，從人生意義上說，恐怕是自己唯一的女人吧。你說呢？”小坂說。
“也許是的”
“那，你該理解我的心情羅。八代美那子確是有夫之婦，這是沒法否認(rèn)的事實，可是對我來說，世界上恐怕只有她是我唯一的真正想念的女人。她是我有朝一日想帶去仰望披著冰雪的大峭壁的女人?！?br/>
“峭壁？”
“東坡的峭壁呀！”
“那怎么行！”魚津不由地說。
“所以我說那是夢嘛，是夢想！做夢總是可以的吧。是夢的話，帶去也不要緊的羅?！?br/>
“可你不是寫了信，叫她出來嗎？”魚津把話題拉回來。
“我想見見她。想最后和她再見一次面。”接著，小坂忽然轉(zhuǎn)變語調(diào)說?！八懔耍∥业男囊呀?jīng)定下來了。跟你說著說著就冷靜下來了。我不該寫信。想把她叫到這兒來也不對。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魚津不說話了，他在想著剛才的事；當(dāng)小坂說想讓美那子仰望披著冰雪的東坡峭壁的時候，魚津正在自己的腦子里讓八代美那子站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綠樹成蔭的地方。兩邊是柏樹、山毛櫸、樺樹、絲柏、桂樹，當(dāng)中有一條陰涼的通道，秋天的陽光透過樹林照射進(jìn)來，梓河清脆的流水聲不停地傳人耳際，穿著和服的八代美那子稍仰著上身挺直地站在那里。
確實，冬天把她帶上山去的想象只不過是個夢想?？墒囚~津的想象卻不一定是夢想，多少是和現(xiàn)實聯(lián)系得起來的。要讓她站到那樹林地帶，不是辦不到的。正因為這樣，魚津才覺得自己這樣的想象是折磨人的。對小坂，對美那子，這種幻想都是蠻橫的，不可容忍的。
魚津大概為了趕走這個念頭吧，匆匆對小坂說；“根據(jù)上條的來信，今年多雪。說不定今天晚上就會下雪?！?br/>
“對，可能現(xiàn)在就在下?！?br/>
小坂這時才象在用本來的語言安詳?shù)卣f活了。他已經(jīng)從興奮中蘇醒過來，逐漸恢復(fù)了登山運(yùn)動員的常態(tài)。
美那子停住腳步，側(cè)耳傾聽，聲音忽然又沒有了。她心想也許聽錯了。近來她對丈夫的拍手招呼聲相當(dāng)過敏，有時教之助沒有招呼，她也會主動走上樓去。她站著仔細(xì)聽了一會兒，再也聽不到什么，便朝前走去，可是剛走了兩三步又停下來，這次她清楚地聽到了拍手聲。
美那子急忙進(jìn)屋，順著走廊走到廚房前，放開嗓子朝樓上應(yīng)了一聲：
“來了?！?br/>
然后走進(jìn)廚房，用大茶碗沏粗茶。教之助喜歡喝茶。如果他整天在家，美那子得往樓上書房端好幾口，而且茶都煮得濃濃的，叫人不敢相信這樣的茶也能喝，否則他會不稱心的。不過，現(xiàn)在她沏的是粗茶。早飯前喝煎煮的茶到底太釅，所以喝粗茶，要不然就喝海帶茶①。
--------
?、倌コ煞鄣暮?，可當(dāng)茶喝，也可做菜湯。
美那子端著放有茶碗的小托盤走上樓。樓梯比一般人家的寬，兩個人可以并排走上走下，好象把大洋房里的樓梯硬裝在日本式的房子里似的，看起來很不協(xié)調(diào)。
上樓向左拐，走幾步，盡頭就是丈夫的書房，再向右拐是夫婦倆的寢室?，F(xiàn)在再有兩三級階梯，美那子就可以登上樓了。她走到這里停下來看了一下茶碗里的茶，見一根粗茶梗豎著浮在上面。
美那子知道如要拿掉茶梗，只要打開樓梯口的窗戶，把茶水倒掉一點就行了。不過她也知道還有更簡單的辦法——剎那間，她伸出右手用拇指和中指，夾出了浮在茶水面上的那根茶梗。
美那子用圍巾揩干手指，上樓走進(jìn)丈夫的書房，她家除了客廳，只有這一間是西式的。
“是要喝茶吧？”
美那子站在丈夫背后打了個招呼。教之助正站在窗邊望著下面的院子。他瘦瘦的身上穿著灰色毛線衣，聽到聲音后慢慢地口過頭來，語氣溫柔地問她：
“今天早晨沒下霜嗎？”
“這……我去看看吧。我剛才正要到院子里去，因為您叫我，所以……”
“用不著特意去看了。”教之助笑著說。
他是隨便說說的，可是美那子那么認(rèn)真，使他覺得好笑，與此同時，他也為妻子的稚氣而感到滿意。
“我把茶放在這兒了。”
美那子把茶碗放到房間正中的大桌子的一個角上。
“我是想喝點番茄汁呀：”
“哎呀！不是要茶……”
“茶也行?！?br/>
“那我去拿番茄汁?！?br/>
“不必了，就喝茶……不是馬上就要吃早飯了嘛。”
“是的……不過，恐怕還得等十來分鐘?！?br/>
瞧見教之助已拿起了桌上的茶碗，美那子想，那就讓他將就點喝喝茶吧。剛要走出去便聽到丈夫在說：“這茶有點兒蔥味。”
美那子愣了一下，回過頭來，只見教之助正把茶碗端到鼻尖處聞著，然后移到嘴邊。
“有氣味嗎？”
“嗯。”
“我去換一杯吧？”
“不用了，就這也行。”教之助喝了一口后說，“大概是你指頭上沾了蔥味?！?br/>
“是嗎？”
美那子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她想說“不會的”，可是到底說不出口來。說不定書房門虛掩著，自己用手指夾茶梗被他看見了……大概是的吧。
“您看見了？”
“看見什么？”
“那……沒什么?！?br/>
美那子笑著回答，露出一副調(diào)皮的孩子挨了罵時的表情。教之助似乎并不在意，換了話題說：
“好好一個星期天，還得出去一趟?！闭f完，又呷著茶。
“去公司？”
“嗯。”
美那子這才走出書房。一她邊下樓邊想：丈夫一定看到自己用手指夾菜梗了。
十點鐘，公司的轎車來了。平時是九點鐘派車來接的，今天因為是星期天，所以來得遲。送走丈夫之后，美那子在廚房里又忙了一陣。她覺得心里不踏實，好象忘了什么要緊事似的。
大約一小時后，美那子拿著報紙，來到走廊，可是她沒看報紙，而是呆呆地望著枯萎的草坪出神。
慢慢地，她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心情，是在惦記著早飯前的那一件小事。丈夫一定看到了自己用指頭從茶碗里夾出茶梗。要不然他怎么會說我指頭沾上了蔥味呢？他是很講究衛(wèi)生的人，如果看見有人用手指碰過茶水，盡管那是自己妻子的手指，也會喝不下去的?？墒钦煞蛑篮蟛]有明確地責(zé)怪，僅僅含蓄地提了一下，表面上卻裝著毫不知情的樣子。
她今天才第一次注意到丈夫有這樣的性格。那么在別的時候是否也會這樣呢？丈夫的這種態(tài)度也許是在體貼年輕的妻子——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還是眼開眼閉算了——也許丈夫是這么想的。適才那茶模的事還只是小事，可是……
想到這里，美那子突然屏住氣，連自己也感到臉上的肌肉都繃緊了。怎么能肯定他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妻子和小坂乙彥之間發(fā)生的事呢。如果明明知道卻故作不知的話……
美那子回憶起教之助以往在各種場合下的言語和表情。丈夫應(yīng)該知道小坂來過信，他曾經(jīng)從信箱里取出小坂的來信，而且特地親自拿給她的。還有，有一次小坂來訪，教之助清楚地對他說了“請多坐一會兒吧，美那子嫌寂寞吶”之后，就離席走進(jìn)書房。還有……美那子逐一回憶，揣摩著當(dāng)時丈夫的態(tài)度和神色。
美那子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她一清醒過來，便拍手叫喚女傭人春枝。
“給先生掛個電話?！?br/>
她覺得不和教之助通個電話放心不下。美那子嫁到八代家來已經(jīng)五年了，可是從來沒有象現(xiàn)在這么不安過。美那子以往只看到丈夫?qū)ψ约后w貼入微的眼光，可是現(xiàn)在她覺得除此以外還隱藏著一種以往自己未曾注意到的眼光。
春枝掛了電話，可是教之助不在。過了大約十分鐘，她自己再打了一次。
美那子不大清楚丈夫的工作單位東邦化工公司是生產(chǎn)什么的，光知道是造尼龍的。
美那子想象著那里有幾幢廠房，里面有兩千名左右的職工，有些廠房彌漫著難聞的臭氣，而另一些廠房里有幾個鍋爐一直在煮沸粘糊糊的褐色液體。她雖然沒親眼見過，但總覺得丈夫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工作的。
要說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比如今天，星期天也上班。丈夫是到哪兒去的呢？如果把電話打到秘書科，他們會把電話接到丈夫所在的地方，可那兒又是什么地方呢，根本猜也猜不到。有時聽到他身旁有幾個男人談話的聲音，由此判斷，可能是廠里的某個地方。有時從電話里傳來菜盤和餐具碰撞的聲音，這顯然是在什么俱樂部之類的地方開會。
美那子問過丈夫好幾回。丈夫要么說：“今天是公司的原子能研究委員會開會?！币凑f：“今天是開原子能產(chǎn)業(yè)研究會?！庇袝r干脆說：“是關(guān)于同位素的會?！?br/>
他的話就這么簡短。大概是公司里有個原子能研究委員會，而教之助是擔(dān)任這個會的主任什么的。一聽到原子能啦、同位素啦這些名詞，美那子就干瞪眼了，她甚至覺得連教之助的臉也一下子難以辨認(rèn)了。
好在今天教之助是在干部辦公室。電話一通，馬上傳來了丈夫的抑郁低沉的聲音，而不是那個通常接電話的秘書的嬌滴滴的聲音：
“噯，什么？”
從聲音里都能猜得出丈夫的姿態(tài)來——手拿聽筒貼在耳朵上，眼睛卻專心注視著桌上的文件。
“把您的眼睛從桌上移開！”美那子笑著說。只聽他含含糊糊地“哎”、“嗯”著，然后說：
“是我，什么事？”看樣子，他這才把臉轉(zhuǎn)過來了。
“我放心不下?！?br/>
“什么放心不下？”
“今天早晨我用手指夾出荼梗，您一定知道的吧。”
過了一會兒才傳來了教之助肯定的聲音：“唔——”
“既然看到了就罵我好啦——干么要那么講！什么有蔥的味道……”美那子道。
美那子的口吻難得這么兇，對方大概吃了一驚，沉寂了片刻，低低的笑聲傳人美那子的耳朵：
“那有什么呢，這么點兒小事。反正不是惡意的嘛。不知道是茶梗還是灰塵，想把它拿出來，是不是？因此手指碰了一下茶水——這是不得已的呀?！?br/>
“是嗎？”
“我看不出有什么惡意。沒什么可責(zé)備的?！?br/>
“那，惡意當(dāng)然是沒有的，不過……”
奇妙的對話。如果有第三者聽著，也許會以為把手指伸進(jìn)茶碗的是教之助，而美那子正在為此發(fā)牢騷。
“你到底有什么事？”
“沒什么別的事。不過，遇到這種事，希望您干脆把它講出來?！?br/>
“哦，打電話來就是為了這事嗎？”
“是的?！?br/>
于是，對方似笑非笑地說：“好，我知道了！”好象在笑她“竟為了這么點兒事”。他大概在趕什么要緊的工作，接著就說；“我要掛斷電話了，行嗎？”
“別的還有沒有？”
“什么別的？”
“除了茶梗以外的……”
美那子要問的就是這個。盡管美那子這么問，對方也決不會說“有”、但問還得問一下，否則心里不踏實。
“茶梗以外的？到底什么事?。俊苯讨峙率钦娴牟恢浪龁柕氖鞘裁?。
“我做的事，您不滿意，卻又不聲不響。”
“你做的事情？”
“是呀”
“沒有吧?！蹦钦Z氣好象在思考。
“真的沒有？”
‘沒有！”
“那就好，不過……”
“為什么你突然提起這些事呢？”
“心里不安呀，從茶梗的事情想起的?！?br/>
打完電話，美那子又回到向陽的走廊。她想，可能丈夫還沒有覺察到自己和小坂乙彥的事。盡管這么想，但心里的疙瘩并不就此去掉了。
三點鐘左右，春枝來報告說：
“有一位叫魚津先生的打電話來了?！?br/>
美那子正在房里把冬大衣和冬裝從箱里取出來，穿到衣架上，拿到走廊里去掛起來。她竟一時想不起魚津是誰。
“是女的嗎？”
“不，是男的。”
“是誰呀？我去聽聽看?！?br/>
美那子往擱電話的地方走去，走到一半她想起了魚津是誰。他是一個月前同她一塊兒乘車到田園調(diào)布站前，并在那里下車后把她送到家里的。這時，不象小坂那樣修長，然而體格健美的魚津的身影，忽然伴隨著某種不安情緒浮上了她的腦際。
美那子后悔那天晚上輕率地把她和小坂的關(guān)系向初次見面的魚津吐露。當(dāng)時她急于要和小坂一刀兩斷，而魚津是小坂的好朋友，她就象發(fā)燒說胡話似地把什么都講出來了。
美那子拿起聽筒，舉到稍離耳朵的地方，說
“我是美那子?！?br/>
“太太！上次失禮了?！?br/>
沒錯，確是魚津恭太的聲音。
“哪兒的話，是我失禮了，您那么累了還……”
“給您回音遲了。今天想和小坂一起來拜訪，行嗎？”
聽了對方這突如其來的話，美那子不覺打了個寒噤。
“和小坂先生一起來嗎？”
“我想兩個人來好。”
“不過……到底你們想談什么呢？”
“我找小坂深談過兩三次，他說，想在今天和您最后見一面，以后就不再和您見面了?！?br/>
“…………”
“總之，他作了這樣的決斷。我想他這是下了很大決心的。所以，想請您最后一次滿足他的要求，和他見一見面。我也在場，決不讓他講出一句使您不愉快的話?！?br/>
“真的下了那樣的決心嗎？”
“真的?！?br/>
“好，那就見見面吧?！?br/>
“馬上就來行嗎？到府上也可以，在田園調(diào)布附近找個地方也行?！?br/>
“還是上我家來方便些。”美那子說。
她寬慰地擱上電話，可是不安的情緒隨即涌上心頭，小坂乙彥的容貌也浮上了腦際，要說他純真，確是純真，但是固執(zhí)得有點異乎尋常；容貌是端正的，可是如今對美那子來說，反倒成了世界上最厭煩的了。
美那子如今回憶起三年前圣誕夜的那件事，怎么也覺得不象真有其事。她并不是對自己過去做出的不體面的事不負(fù)責(zé)任，而是她覺得那天晚上的事是奇妙的，似乎自己不應(yīng)負(fù)責(zé)任。美那子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就覺得那天的自己和現(xiàn)在的自己好象不是一個人似的。
那天教之助出差去關(guān)西不在家。在這樣美好的圣誕夜，美那子覺得孤單單的一個人在家吃飯，太乏味了。恰巧這時小坂打電話來了。
于是兩人一起去銀座，上館子吃飯。喝了點酒，臉有些紅，但還不能算醉。出了菜館，走在熙熙攘攘的節(jié)日人群中，美那子漸漸失去了常態(tài)。她以往從未對小坂產(chǎn)生過這種感情，可是當(dāng)時不知怎么的，覺得離不開小坂。
“咱們再喝點酒好嗎？”美那子這樣提議。這事至今記憶猶新。然而，這就成了錯誤的開端。十點鐘左右乘上汽車，本來是打算回家的，可是這時候，美那子由于有生以來第一次貪喝了幾杯洋酒而醉了，頭暈得厲害，她想下車找個地方稍躺一會，哪兒都行。
停車的地方離市中心不遠(yuǎn)，是一家門面還象樣的小旅館，當(dāng)他們進(jìn)人旅館房間的時候，小坂乙彥本想讓她一個人休息而自己立刻就走的。這時美那子把他留了下來。這一點，美那子如今也記得清清楚楚。
不過，接吻和上床的時候是誰主動就難說了，當(dāng)時兩個人的心理和生理都同時產(chǎn)生這個要求的吧。
將近十二點鐘的時候，美那子懷著恥辱、侮恨、犯罪的意識離開了旅館。
走到了一處不象是圣誕夜的黑暗的馬路上，美那子和小坂分手，獨自站在電線桿的陰影里等著出租汽車。她身心俱冷，衣服也是濕的：夜霧太重了。
自那以后，小坂乙彥成了美那子在這個世界上最牽掛的青年，而小坂那種正經(jīng)、純真和執(zhí)拗的態(tài)度，全都成了美那子最感畏懼的了。給小坂點燃情欲之火的是她自己。正因為如此，對她來說，要處理這個由自己造成的不檢點的事是很不好辦的。
聽到大門鈴響，美那子就叫春校出去把兩位客人引到會客室。然后自己照著鏡子，用粉撲拍打緊張得有點蒼白的臉龐。
美那子走進(jìn)會客室，魚津馬上站起來，而小坂乙彥卻坐在沙發(fā)的一頭，彎著腰，俯著臉。
“你們來了。”美那子感到自己的聲音頗為生硬。
于是小坂乙彥抬起頭說：“我給你帶來了不少麻煩。不過，這次我下了決心了。今天來訪，是因為我不愿意那么稀里糊涂地不見面而告吹?！彼恼Z氣是平靜的。
“對不起：”美那子說。
“對不起？這句話說得怪，不是你一個人對不起，我也對不起。再別說什么對得起、對不起之類的話吧，我們都是悲慘的?！?br/>
美那子沉默了。她想，現(xiàn)在無論說什么話都不會使小坂乙彥滿意的。
“我只有一個要求。”小坂又開口說。
魚津一聽見這句話就插嘴說：
“可別節(jié)外生枝，咱們是約好不說的呀！”
“你放心！”小坂先回敬了魚津一句，然后對美那子說：“你的心情是不是真的象你對魚津說過的那樣？就是說……”
美那子一聲不響。不管怎樣要求她說，她還是不敢把自己的真心話說出口的——怎么好說“那是過失”呢？！她除了默不作聲別無他途。這時候緘默無言反倒是唯一的一種表態(tài)。
“你是不是多少對我有點兒愛情，我只要你告訴我這么一點！”稍停了一會兒，小坂又問：“Yes還是NO？！”
美那子好象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吃力地抬起頭來說：
“我是不愿意說出這句話來的，不過我想，那天晚上我對你是有愛情的。但是，別的時候……”
“就沒有了，是不是？”
“是的?！泵滥亲右闳稽c了一下頭。
這一來，小坂多少帶著正顏厲色的口吻說道：“好，我懂了。既然這樣，那就是說人心是不可輕信的，是不是！”
美那子覺得，現(xiàn)在只能由他去說了。確實也是那么回事。那天晚上，自己需要小坂乙彥，那還是可以稱作愛情的，但是，在深更半夜走到薄霧飄逸的馬路上時，它已經(jīng)消失了。
“既然這樣，那就是我的極大失算了。難道人心是這樣的嗎？……你自己親口對我說過，你愛我……”
小坂還要說下去，魚津趕緊從一旁制止；“別講了！”
小坂不理，還是繼續(xù)往下說，他激動得額頭都發(fā)亮了。
“因為你那樣說了，我也就完全相信了。我萬萬沒有想到你當(dāng)時的心情僅僅是逢場作戲……不過，我現(xiàn)在也不能就這么相信你剛才的話。曾經(jīng)一度在你心中燃起的感情竟會即刻消逝得無影無蹤？……魚津你說呢？”
“我嗎？”魚津不直接回答，卻制止說：“別再講下去啦！你違背了諾言。昨晚我和你講了那么多話，你不是已經(jīng)想通了嗎？”
小坂有點憤憤然的樣子，一吐為快地說：“你是監(jiān)督人嗎！”接著改口說。“算了！就算我能理解吧。你想成為一個與我全然無關(guān)的人，就是說，即使在路上遇到我也裝著不認(rèn)識而各走各的路。這是你所希望的，這一點我算理解了。從你的立場上來說，你產(chǎn)生這種心情是理所當(dāng)然的，我很理解。只有一點，你說的有關(guān)愛情的話我可不相信。我所感到的只是：你把家庭關(guān)系和社會聲譽(yù)看得比自己的愛情更重。”這時，小坂站起身來對魚津說：“魚津，我先回去了?！?br/>
“不，我也回去。”魚津說。
“我想一個人回去，讓我走吧?！?br/>
從這些地方很能看出小坂的任性。
美那子不作聲。她知道不講話是很不禮貌的，可是說話一不小心又會使好不容易就要收場的局面再度陷入混亂，這是她眼下最害怕的事。
“那你就一個人先回去吧?！濒~津說。
小坂向美那子掃了一眼，說了聲：“我走了。”便用身體推開會客室的門走出了房間。
美那子送他到大門口。當(dāng)小坂穿好靴子站起來的時候，美那子鞠了一個躬，說道：“怠慢了?！?br/>
小坂好象還想講什么話，但沒說出來，象下了決心似地毅然打開大門走了出去，兩頰掠過一道悲傷的陰影。
小坂離去以后，美那子還在大門邊站了一會兒。
送走了小坂，美那子來到廚房，吩咐春枝沏好茶端到會客室。如果在平時的話，客人一來春枝就會馬上端茶送水，可是今天，她大概也覺得這兩位客人帶來的氣氛有點異乎尋常吧。
美那子回到會客室的時候，魚津正站在窗邊望著院子，她說：“讓您久等啦?！?br/>
魚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說：“我是不知道你們內(nèi)情的，不過我覺得，且不說小板的態(tài)度吧，他剛才說的話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如他所說，是不是你的話有不真誠的地方？”
看他那樣子，可能剛才望著院子的時候，一直在想著這問題。
美那子又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表情有點凄切。
“好，那我就說?！?br/>
她想：對魚津是可以談的，他和小坂不同，不是當(dāng)事人，不過也不光為這個。她認(rèn)為也許這位看上去就品格高尚的登山運(yùn)動員能夠理解自己的話。
“以前我把自己丟臉的事告訴過您了，現(xiàn)在什么都可以講。我以為我并沒有撒謊。在做錯事的那個晚上，我對他是有愛情的。不過那是極為短暫的，分手時已經(jīng)沒有了，從那以后直到現(xiàn)在，我一直不喜歡他。”
她只不過臉上多少露出些自己的感情，把剛才說過的話又明確地重復(fù)了一遍而已?？墒敲滥亲拥脑拝s使魚津恭太大吃一驚。他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問：
“真會有這樣的事嗎？”
“我想是會有的?！?br/>
“是嗎？”然后又以嚴(yán)肅的表情問：“這就不好辦了。這到底說明什么呢？”
魚津問得很唐突，叫美那子慌了神。她紅著臉說：
“有句俗話叫‘魔鬼附身’，恐怕就是這么回事吧?！?br/>
其實美那子自己明白，這決不是什么魔鬼附身。她當(dāng)時是真正需要小坂的，也知道事后會懊悔，也知道會惹出麻煩問題，更知道一個有夫之婦做出這種事會遭到多大的責(zé)難。
酒麻醉了她的內(nèi)心控制力，這是肯定的。但是她的身體中也確實存在著造成過失的因素。只是美那子現(xiàn)在覺得當(dāng)時自己沒能控制住是難以置信的。
“好，我懂了?！?br/>
魚津把剛才同小坂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這句話里包含著和小坂相同的意思——并不是完全懂得美那子的話，但只能說懂，除此之外別無辦法。
“好了，不管怎樣，我想小坂是會就此取消自己的不現(xiàn)實的想法的。眼下多少會感到痛苦，不過，過了一段時間一切都能解決的?！?br/>
“真是勞累了您，太對不起了。”
“而且，今年年底，我們打算登穗高山的東坡。我想這對小坂會有好處的?！濒~津恭太邊說邊站起來。
“茶就要來的，喝了再……”
“不啦，還是告辭吧。小坂這家伙可能沒乘電車，是徒步的。小坂在走路，而我卻在這里喝茶，豈不委屈了他。”
“他是徒步的？”
“是徒步，他會一直走到家的?！?br/>
“走到家？！”美那子吃驚地說。
“走兩三個小時他是不在乎的。從大學(xué)時代起就慣于登山了。現(xiàn)在一定在使勁地走哩?！?br/>
美那子的眼前浮現(xiàn)出小坂一步一步使勁走路的樣子。禁不住一陣心疼。
“您說要登山，是哪一天走？”
美那子送魚津到門口的時候問他。魚津不用鞋拔，他費勁地把腳伸進(jìn)靴子。邊穿邊回答：
“打算二十八日左右離開東京。”
“那就要在山上過年羅?！?br/>
“元旦恐怕正在攀登峭壁。”
“那是夠嗆的。危險吧？”
“不能說一點兒危險也沒有。不過，沒問題，這已經(jīng)是我們的老本行了?！?br/>
“回來以后，寫個明信片給我好嗎？小坂先生的事，我放心不下?！泵滥亲诱f。
“大概不要緊吧。幾年沒登過東坡，這次登一登，也許他會覺得世道多少變了，說不定小坂也是料到會有今天才一直在登山的吧?！彼p輕地點了點頭，走出門去了。
美那子回到會客室的時候，春枝端了紅茶進(jìn)來。
“哎呀，客人已經(jīng)走啦！”
“讓我喝吧?！?br/>
春校把盛著紅茶的茶碗放在桌上。美那子用茶匙攪著茶，內(nèi)心感到非?？仗?。她那纖細(xì)白嫩的手拿著茶匙輕輕地一直攪個不停，連春枝也覺得詫異。
跑外勤的魚津傍晚回到公司，看到寫字臺上放著一封上條信一從澤渡寄來的信。
上條是魚津在大學(xué)時期認(rèn)識的登山向?qū)?，年近花甲。卻很健壯。在夏天的登山季節(jié)，他給登山運(yùn)動員做向?qū)Щ虬徇\(yùn)行李，是個稱得上穗高山土地爺?shù)暮冒咽健＿@一次，魚津和小坂又把行李寄給他，托他趁著雪還沒有深積以前搬到上高地，如果情況允許就搬到離上高地二里遠(yuǎn)的德澤客棧。來信就是這件事的回音。信里寫著：
……所托行季已于十天前搬到德澤客棧，請放心。我把它放在屋里，上了鎖，估計沒有問題。目前天天都在斷斷續(xù)續(xù)地飄著雪，不過沒有什么了不起。到坂卷尚可通卡車。過了坂卷隧道，雪就有一尺半厚。到您來時，雪該有相當(dāng)厚了。今年的雪一定很多。公共汽車恐怕開不到澤渡，只能開到稻核。請做好思想準(zhǔn)備。并請代向小坂先生問好。
字是用淡墨水寫的，有幾個錯別字。
魚津喜歡讀上條信一的來信。每次上條來信，他的眼光總是一直盯著它?？粗粗蠗l那無法言喻的樸素的情感象一股暖流似地傳遍全身。
每次到了澤渡，他就去上條家，坐在陰暗的炕邊，喝著主人招待的茶，嘗嘗咸菜。那冰冷的吃了牙齒都會發(fā)酸的咸菜，具有別的地方嘗不到的獨特風(fēng)味。這風(fēng)味此刻就從那字體歪歪斜斜的信紙上飄出來了。
魚津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投在“今年的雪一定很多”這一行字上。就在這一行里，可以清楚地看出上條對穗高山的知識比誰都豐富。既然上條說今年雪多，那今年一定多雪。不管怎樣，上條已經(jīng)把行李搬到了德澤客棧，這一下放心了，可隨時出發(fā)。
剩下的是錢的問題。一想到錢，心情就有點不舒暢。本來指望年終獎金，可是獎金早已在這兩天沒有了。并不是花在吃喝上，也沒買過什么東西。只是到了歲末總得償清債務(wù)啊。細(xì)細(xì)一算，到手的錢只剩下一千二百元①，魚津不覺大吃一驚。憑這一星半點兒錢，連去穗高山的火車費都不夠。
--------
?、侔串?dāng)時即一九五五年的匯率，一千二百日元約合人民幣八元。
籌備登山費用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預(yù)支工資。這以前魚津也預(yù)支過好幾次，已是老資格了，用不著裝什么面子。為難的是這次還要請求提前休假，所以總覺得不好意思。
公司按歷年的老規(guī)矩，到了二十八日，工作就告一段落，可是今年因為有許多工作到了十二月份才一齊擁來，所以規(guī)定所有職員一律上班到二十九日。而魚津卻很想在二十八日晚上離開東京。這就得請一天假。
請求預(yù)支下月工資，而且唯獨自己一個人希望提前一天休假，這怎么說也是過分的要求。魚津從昨夭起就一直想大膽地向常盤大作提出來，可是始終開不出口。
魚津把上條的來信放進(jìn)抽屜，然后壯著膽子走到正在批閱文件的常盤大作身邊。
“經(jīng)理！，
聽到魚津的招呼，常盤抬起頭來，似乎在問：“什么事？”
“想請您蓋個章，好預(yù)支工資?！?br/>
常盤的眼光又回到自己桌前的文件上，翻了一頁，然后將右手伸進(jìn)西裝背心口袋，摸出個小小的圖章金子，不聲不響地把它放到桌子邊上。一魚津拿了圖章回到自己座位上，在寫好“預(yù)支工資”的發(fā)票上蓋上常盤的圖章，然后又把它送還給常盤。
“謝謝啦?！彼褕D章放回到桌子上，然后公事公辦，把傳票拿給常盤看了一下，然后收回來。
“預(yù)支嗎？”
“是的?！?br/>
常盤把圖章放進(jìn)背心口袋，眼光依然沒有離開文件。
“經(jīng)理！”魚津叫道。
“請假，是吧？”常盤搶先說。一言點穿，妙極了！
“是的?！?br/>
“登山？”
“是的，我很想二十八日晚上出發(fā)。”
于是，常盤的眼光離開文件，并把它放進(jìn)抽屜里，說：“只相差一天，只要不耽誤工作，你就去好啦?！苯又终f：“我說，你呀！”常盤把身子轉(zhuǎn)向魚津。
在這種情況下，只好奉陪。魚津點燃一支煙，做好了聆聽常盤饒舌的準(zhǔn)備。
常盤從椅子上站起來，用兩手把褲腰帶拉拉高，同時把精力充沛的臉轉(zhuǎn)向魚津，問道：“聽說冬天登山危險，是真的嗎？”
“多少有點兒危險吧?！?br/>
“這次想上哪兒？”
“后又白山?！?br/>
“得攀登巖壁吧？”
“是的?！?br/>
“攀登巖壁，究竟多大歲數(shù)最合適？”
“沒有一定，不過年輕人居多。主要是各大學(xué)里的山岳部成員。”
“那倒是的。不過，大學(xué)畢業(yè)后還干這種事的好漢不會太多吧?！?br/>
魚津不敢輕易應(yīng)聲，閉上了嘴。因為他猜不透常盤的話鋒將指向何處。
“任何人都有這樣一個時期——在這個時期里，他覺得只有排著命干，做人才有意義。那是十八、九歲到二十七、八歲這段時期。所謂冒險，就是想把自己的能力，發(fā)揮到再也發(fā)揮不出來的極限的地步。可是一過了二十八、九歲就會覺得冒險是傻事。因為他認(rèn)識到了人的能力是很有限的。就是說，到了這時候他已經(jīng)明白，人這個東西……人是沒什么了不起的。于是冒險的光榮消失了，青年也就成為一個成熟的大人。”
“這么說來，我還不是一個成熟的人羅？”
“你實足年齡多大？”
“現(xiàn)在是三十二歲，過了年，到了誕生日，就三十三歲了?！?br/>
“唔——你成熟得相當(dāng)晚?。 ?br/>
“經(jīng)理！”魚津說，“照您的說法，我在二十八、九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停止成長了，是吧？不過，到現(xiàn)在才停止不也是可以的嘛。為什么非要成為一個成熟的人呢！”
“那也是。因為并沒有誰規(guī)定非要成為一個成熟的人不可。好吧，就現(xiàn)在停止……不過，多少會給公司增添麻煩。”常盤大作善意地笑了笑，“我要說的是：冒險的光榮到了二十八、九歲消失，這意味著可以兔得白白喪失性命。我認(rèn)為登山運(yùn)動員應(yīng)該適可而止，否則總有一天會沒命的。你看，登山運(yùn)動員到頭來大都犧牲在山上，不是嗎？因為他們總把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從概率上來講，必然是這樣的。”常盤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凝視著魚津的眼睛。
“但是各有各的看法。我是這么想的：登山是和大自然作斗爭。隨時都可能發(fā)生雪崩，隨時都可能發(fā)生氣候變化，說不定什么時候會有巖石掉下來——這些，一開始就在預(yù)料之中，并對此加以萬分的留意。剛才您說過的冒險，這是登山運(yùn)動員的戒律。我們是絕對不冒險的。只要覺得氣候惡劣就停止登山，如果感到疲勞，即使山頂就在眼前也不繼續(xù)攀登?！?br/>
“言之有理?！?br/>
“您剛才說的——把冒險看做高尚的時期，這是還沒有成為老練的登山運(yùn)動員的時期。一旦成了登山行家就不會覺得冒險是高尚的了，只會覺得那是愚蠢的行為／
“嗯。如果這是真的，那確實了不起?？墒遣粫敲慈缫獍?。照你說來，登山就是選擇一個大自然的場所，使自己置身其中，然后在那里和自己作斗爭。也許登山就是那么回事。這大概是對的。山頂就在眼前，再稍作努力一下就能成功。身體是疲勞的?？墒菃栴}在于這時候能不能克制自己?？酥频米〉脑捠菦]有問題的?？墒?，人往往是應(yīng)該克制的時候克制不住。實際上，自己是不可置信的。你把和大自然的斗爭換成了和自己的斗爭，那也未嘗不可，但是危險的概率絲毫也不會因此而有所減低?！?br/>
“總之，經(jīng)理是想勸我適可而止地停止登山。是不是？”
“并不是這個意思。你這個人，就是叫你別搞，你也不肯的。我只不過說，登山這玩意兒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應(yīng)該停止。如果‘冒險的光榮’和‘自知自己的能力極限’這些措詞不恰當(dāng)，那我就收回。換句話說吧——人到了一定年齡就不相信自己了?！?br/>
“那不對：”魚津說，“相信自己就登山，不相信自己了就不登山，哪兒有這樣的道理！登山不是這樣的。”
魚津的話一帶上勁，常盤大作的眼光也跟著神氣起來。
“喂，你等一下：”常盤挺起胸，象在做深呼吸?！昂?！那我要說了。你說登山就是和自己作斗爭。山頂就在眼前，可是開始起霧了。感情在叫你前進(jìn)，而理智卻叫你止步。這時候，你會抑制感情，服從理智……”
“當(dāng)然是這樣。所以我說，這是和自己作斗爭?！?br/>
“遺憾的是，就在這一點上我和你有分歧。我認(rèn)為，在這時候一定要有個賭注才對。碰碰運(yùn)氣——好，試試看！否則怎么寫得出登山史來呢？”
“是有這種看法。第一次馬納斯魯①遠(yuǎn)征隊撤退回來的時候就出現(xiàn)過這種批評——認(rèn)為他們應(yīng)該孤注一擲，試一試……。
--------
?、傧柴R拉雅山脈中部的山峰名，世界第八高峰。
?。叱１P接口說：“我贊成這意見。為了給世界登山史寫上新的一頁，不能不做這一點冒險。為了要首次登上沒人到過的山嘛！也許會付出生命的代價。可是，既然已經(jīng)到這里了，就得下決心干！”
“不?，F(xiàn)代的登山運(yùn)動員還要冷靜些。到最后也不會圖僥幸?？坷碇呛驼_的判斷取得的勝利，才是有價值的勝利。孤注一擲，試試看吧——偶爾獲得這樣的成功，也沒有什么了不起?！?br/>
“不！什么勝利啦、成功啦，往往是這樣的……八成靠理智，剩下的二成靠賭注?！?br/>
“能這么說嗎？”
“能！本來體育運(yùn)動的根基就是一種與理智無關(guān)的精神。人們稱扎托佩克①為人體火車頭。他確實是個火車頭。因為是火車頭，所以能夠創(chuàng)造那樣的記錄。登山運(yùn)動員也一樣。燒炭的也罷，砍柴的也罷，他們的武器是強(qiáng)健的身體和不屈不撓的意志。其他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br/>
--------
?、俳菘说拈L跑運(yùn)動員，在奧運(yùn)會上得過四次冠軍，被稱為“人體火車頭”。
“登山可不是單純的體育運(yùn)動啊！”
“是什么呢？”
“體育運(yùn)動加‘阿爾法’①。”
--------
?、傧ＥD語的第一個字母的讀音，有“未知數(shù)”的涵義。
“阿爾法是什么意思？”
“阿爾法嘛，可以這樣說吧——就是非常純粹的費厄潑賴①精神。到底登上頂峰沒有，誰也沒看見?！?br/>
--------
?、僦腹饷髡蟮谋荣悜B(tài)度。
“唔——”常盤大作松了松脖子上的領(lǐng)帶，然后象做體操似的，雙手向左右伸了伸，同時吐了一口長氣，好象是在尋找一個能一舉將對方制服的措詞。
這時恰好來了一位客人，把名片放到常盤大作的寫字臺上。常盤拿起名片，瞥了一眼，然后把視線轉(zhuǎn)向魚津，說：“遺憾，得暫時休戰(zhàn)了?！苯又a(bǔ)了一句，“不管怎樣，要小心！”
魚津覺得自己有些興奮。和常盤爭論是經(jīng)常有的事，然而今天的議題是登山，因此勁頭也就和平時不一樣。門外漢偏要說大話——魚津這么想。
不過，奇怪的是沒有不愉快的感覺。常盤的主張是有一定道理的。魚津禁太認(rèn)為站在登山運(yùn)動員的立場上，應(yīng)該把他那個理論徹底駁倒。登山絕對不可以下賭注！
魚津結(jié)束了和常盤大作的爭論，剛回到自己的座位，桌上的電話鈴就響了。拿起聽筒，傳來了女人的聲音。魚津的耳朵剛才還灌滿常盤那連珠炮似的粗嗓音，相比之下這個女人的聲音顯得格外纖細(xì)。
“您是魚津先生嗎？我是八代……我是八代美那子?！?br/>
魚津把聽筒貼著耳朵，往桌子上一坐。魚津很少坐在桌子上，不知怎的，今天卻忽然不知不覺地這樣坐上了。
“我是魚津。”
魚津繃著臉回答。美那子在電話里先對前幾天魚津特地為小坂的事來訪表示感謝，然后說：“又收到信了?！甭犉饋硐笃磷庠谡f話。
“信？！是小坂寫的嗎？”
“是呀?！?br/>
“不應(yīng)該！那天不是講清楚了嗎？到底寫了什么？”
“這個……”看樣子不大好開口?！霸趺凑f呢。我覺得他很激動。他說要見面談?wù)?，叫我六點鐘去……還寫好會面的地點。”
“什么時候來的信？”
“剛剛收到，是快信?！?br/>
看來她是收到快信、看過之后就打電話來的。
“那，信上叫您到哪兒去？”
“西銀座路的濱岸，還畫了個簡圖?！?br/>
“噢，是濱岸?！?br/>
“您知道？”
“知道。那是我們常去的飯館。”
“叫我怎么辦呢？去是可以去的……”
她這口吻是要魚津替她決定去還是不去。魚津為小坂此舉深感惱火，心想：堂堂大丈夫怎么這樣不爽快。
“不用去吧。我到那兒去跟他談?wù)劇！?br/>
魚津說完就把美那子的電話掛斷了。本來沒有這事情他也打算今晚去找小坂，作最后一次的商定。
大約五點半光景，為了去演岸會見小坂乙彥，魚津一走出辦公室就往西銀座路方向走去。街上雖然洋溢著歲末的熱鬧氣氛，但是圣誕節(jié)那幾天的瘋狂、雜亂景象已經(jīng)不見了。除夕前的大街上呈現(xiàn)出狂歡后的安寧，魚津很喜歡圣誕節(jié)至元旦這段時間的街上的氣氛。
往年一到這時候他就去進(jìn)行冬季登山，所以對他來說，歲末的東京特別令人感慨。去年是二十五日出發(fā)去登北穗高峰的，前年也是這樣，為了攀登前穗高峰東坡，二十七日就離開了東京。這五年來，他沒有在這塵世間迎接過新年。
一進(jìn)濱岸飯館便看見小坂坐在正面的最前排，正在和廚房間的店主談話。店里沒有其他顧客。
小坂一見魚津不免愣了一下，轉(zhuǎn)過臉來“噢”了一聲。
“在喝酒嗎？”魚津邊脫大衣邊問。
“不！”
的確，小坂面前只有一只大口的茶碗。小坂大概認(rèn)為既然魚津來了，事情總要披露的，所以就說：“我在等人?！?br/>
“是八代夫人吧?！濒~津話音未落，小坂的眼光閃了一下。魚津沒等小坂開口便搶先說：“我知道的。她來過電話?！彼J(rèn)為先把情況擺明，這是對朋友應(yīng)有的禮節(jié)?！八粫砝?，打電話拒絕過了?！?br/>
小坂凝視著魚津的臉。既然人代美那子不來，那就……“老兄，來酒吧！”小板說。從側(cè)面看過去，他的臉是繃著的。
魚津在小坂的身旁坐下，說：“還想不通嗎？”說不出這語氣是在責(zé)備還是在安慰。小坂默默不語。
“痛苦是痛苦的?？墒遣粦?yīng)該再叫她出來?。 ?br/>
小坂一聽，抬起頭來說：“我是傻瓜：”便不作聲了。
魚津感到小坂的這句話里有嬌氣，便說：“堅強(qiáng)起來。是男子漢就死了心吧！也不想想對方是有夫之婦！”這語氣多少有點冷酷。
老板娘端來了酒壺和小萊，說聲：“聽說您要二十八日出發(fā)，是嗎？”說到這里，她咽下話頭，慌忙走開。魚津覺得她的舉止有點兒不自然。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了來由——小圾乙彥雙手捧住面頰，輕輕咬著嘴唇，閉著眼睛，一副強(qiáng)行忍受痛苦的樣子，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淌，一滴、兩滴，沒錯，是眼淚。
兩人從學(xué)生時代結(jié)交以來已近十年，這次是第一次看到小圾掉眼淚。魚津原來以為眼淚和小坂是無緣的。不管遇到什么問題，小坂總是迎難而上，絕不會任憑頹喪的感情占據(jù)自己的頭腦。而自從去八代家以來，小坂已經(jīng)講了兩次和自己不相稱的話——“我是傻瓜。”魚津聽來，小坂這話多少有些夸張，嘴上這么說，實際上從這句話里怎么也聽不出小坂乙彥有變成“傻瓜”的心理狀態(tài)。
眼淚卻令人感到意外，根本意想不到小坂竟然會為一個女人而掉眼淚。
“你在哭嗎？”魚津問。
“不，沒哭！就是討厭的眼淚盡往外流?！毙≯嗦曇羲粏?。把流著淚水的臉毫不掩飾地朝向魚津，“我不是悲傷，而是痛苦。我這個人太傻了。正如你所說，對方是有夫之婦。干嗎我要跟別人的妻子胡搞呢。世界上有的是女人。年輕漂亮的獨身女人也多得很?？墒俏移宰×诉@一個！”
小坂多少吐出了一些心里話，魚津反而覺得不便隨聲附和。
“忍耐吧，忍到二十八日。從二十九日起，管你愿意不愿意，也在雪地上走了。大年夜就到又自峰的湖邊。元旦早晨攀東坡巖壁，傍晚到A號巖壁的陡斜面。到那時候，什么女人不女人的，全都會從腦子里一掃而光的。
“天曉得上了山是否就會好些?！毙≯喾诺吐曇?，“以往我每次上山都好象在惦量自己對她的感情深度。你有沒有想象過和一個女人一起登山？不會沒有吧？至少該有過一次的。當(dāng)然，實際上是不能帶女人上山的，不可能。那是做夢，是幻想。但是我想，如果登山者有過這樣的幻想，那幻想中的女人和登山者就不會是普通的關(guān)系。這個時候，對那個女人的愛情是純潔的：我經(jīng)常想，若是我能和八代美那子上山過幾年該多好！在我的幻想里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個女人的。我想若是你有個頂喜歡的女人，也想把她帶上山去的。”
魚津沉默不語。上山的時候，魚津從來沒有想到過什么女人。從這一點上說，按理他可以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
可是魚津這時候卻想到完全相反的方面去了。如果要帶人上山，那帶八代美那子去該多好！想到這里，他愣了一下。
自己的朋友正在為斷絕對美那子的迷戀而苦惱，自己竟然也選上了這同一個女人作為帶上山的對象，要說對朋友不忠實，難道還有比這更大的不忠實嗎！魚津一時覺得自己是可惜的。
“在山上想念的女人，從人生意義上說，恐怕是自己唯一的女人吧。你說呢？”小坂說。
“也許是的”
“那，你該理解我的心情羅。八代美那子確是有夫之婦，這是沒法否認(rèn)的事實，可是對我來說，世界上恐怕只有她是我唯一的真正想念的女人。她是我有朝一日想帶去仰望披著冰雪的大峭壁的女人?！?br/>
“峭壁？”
“東坡的峭壁呀！”
“那怎么行！”魚津不由地說。
“所以我說那是夢嘛，是夢想！做夢總是可以的吧。是夢的話，帶去也不要緊的羅?！?br/>
“可你不是寫了信，叫她出來嗎？”魚津把話題拉回來。
“我想見見她。想最后和她再見一次面。”接著，小坂忽然轉(zhuǎn)變語調(diào)說?！八懔耍∥业男囊呀?jīng)定下來了。跟你說著說著就冷靜下來了。我不該寫信。想把她叫到這兒來也不對。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魚津不說話了，他在想著剛才的事；當(dāng)小坂說想讓美那子仰望披著冰雪的東坡峭壁的時候，魚津正在自己的腦子里讓八代美那子站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綠樹成蔭的地方。兩邊是柏樹、山毛櫸、樺樹、絲柏、桂樹，當(dāng)中有一條陰涼的通道，秋天的陽光透過樹林照射進(jìn)來，梓河清脆的流水聲不停地傳人耳際，穿著和服的八代美那子稍仰著上身挺直地站在那里。
確實，冬天把她帶上山去的想象只不過是個夢想?？墒囚~津的想象卻不一定是夢想，多少是和現(xiàn)實聯(lián)系得起來的。要讓她站到那樹林地帶，不是辦不到的。正因為這樣，魚津才覺得自己這樣的想象是折磨人的。對小坂，對美那子，這種幻想都是蠻橫的，不可容忍的。
魚津大概為了趕走這個念頭吧，匆匆對小坂說；“根據(jù)上條的來信，今年多雪。說不定今天晚上就會下雪?！?br/>
“對，可能現(xiàn)在就在下?！?br/>
小坂這時才象在用本來的語言安詳?shù)卣f活了。他已經(jīng)從興奮中蘇醒過來，逐漸恢復(fù)了登山運(yùn)動員的常態(tài)。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