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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冰壁 作者:(日)井上靖著


  櫻花開得快,謝得也快。

  如同往年一樣,美那子今年又沒有好好地賞過櫻花。到車站附近買東西那會兒,看到櫻花才半開,可是再過四五天出去的時候,卻已經(jīng)剩下綠葉了。

  美那子經(jīng)常到向陽走廊上去觀賞鄰居柿樹上的嫩葉,一星點兒的綠葉眼看著一天天大起來。嫩葉的成長,使人感到春日的時光正在飛逝。

  美那子每天早晨都要把三種報紙瀏覽一遍。登山繩試驗后的兩周間,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有家報紙在議論尼龍登山繩的問題。

  到底問題非同尋常,所以沒有一家報紙從正面去議論事件本身。標題都是“尼龍登山繩使用上的注意事項”或“尼龍登山繩的優(yōu)缺點”之類。究其內(nèi)容,則全把事件的起因歸結(jié)為魚津他們在尼龍登山繩的操作上有錯誤或缺乏有關(guān)知識。

  尼龍登山繩有優(yōu)點,也有缺點,只要在使用它的時候,注意到這些,它的牢度是能勝過以往的麻繩的——這是所有文章作者的一致看法。

  雖然沒敢說魚津為了怕死而割斷了登山繩,但他們都把事故的責任推到發(fā)生事故的魚津和小坂身上。

  每當讀到這些文章,美那子就感到心疼。既然魚津那么強調(diào),當然不可能是他自己割斷的,也不見得操作上會有缺陷。這樣說來丈夫教之助的試驗是敷衍了事的?也不見得。教之助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違背科學(xué)家所應(yīng)有的態(tài)度的。這一點,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否定,美那子還是相信自己的丈夫的。

  魚津的話是真實的,丈夫的見解,至少在試驗的范圍內(nèi)也是正確的。那么問題出在哪兒呢?唯一可以假設(shè)的是小坂自殺。這對美那子來說,如此認為是有充分理由的。魚津雖然堅信不會有這種事,但那僅僅是他的堅信而已,并沒有任何依據(jù)。美那子認為,只有認定是小坂自殺,才能令人信服地解釋這次事件。

  那是五月的頭一個星期日,十點鐘左右來了個電話。美那子拿起話筒,意外地傳來了魚津的聲音;“今天八代先生在家嗎?如果在家,我想來拜訪?!边@爽朗的聲音傳入耳鼓,猶如久旱逢甘霖,美那子覺得很是美妙動聽。

  “請您等一等。”為了轉(zhuǎn)告教之助,美那子擱下話筒,走上二樓,探頭看了看書房,丈夫不在。走回底樓問春枝,她說剛剛看見他往大門走去,大概是去散步的吧。

  美那子回到電話機旁,答道:“我丈夫散步去了。您來好啦!早晨聽他說過,今天一整天都在家的?!?br/>
  教之助在平時,即使是星期日,一到下午總是要出門的,可是今天吃早飯的時候,美那子難得聽他說今天整天在家。

  魚津來訪的目的是什么?美那子有幾分不安。

  “是不是對試驗的事情有什么……”美那子問道。

  稍隔一會兒,魚津說:“過幾天想和五六個人一起去穗高山。不能老把小坂那么潤著不管。到時候,我們還想到發(fā)生事故的現(xiàn)場去看看。因此想請八代先生從科學(xué)家的角度上指教一下,該調(diào)查些什么地方。我想,總有些什么地方需要調(diào)查的?!?br/>
  “好,知道了,我就這樣轉(zhuǎn)告他?!?br/>
  “我這就出發(fā),大約四十來分鐘可以到府上?!?br/>
  “歡迎!我等著您。”

  美那子剛放下話筒,就聽到正門打開的聲音。她走出房門,看見穿著和服的教之助走了進來,他邊走邊說:“大門兩旁長出不少草了。”

  “喲!前幾夭才除干凈的嘛?!?br/>
  教之助沒理她,徑直往二樓走去。

  “剛才魚津先生來了電話?!?br/>
  走到樓梯邊的教之助聽到她的話,便停步問道:“就是那個青年,登山的那個,是嗎?”

  “是的,他說馬上到我們家來?!?br/>
  “他來不方便。我不在家。”

  “哎喲!您不是說過,今天一天呆在家里的嘛?!?br/>
  “唔,不,還是要到公司去的?!?br/>
  “他說四十來分鐘以后就到吶?!?br/>
  “我馬上要出去。”

  “不能等一等嗎?等三、四十分鐘。”

  “不能等?!?br/>
  “可人家是特意來的呀:”

  “管他是不是特意來的,我有急事。”

  “您不是說過可以不去的嘛?!?br/>
  “早上是那么想,現(xiàn)在變了。”

  “壞心眼兒!”美那子說出口后,愣了一下。自從嫁給教之助以來,兩人的感情還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對立過。

  美那子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對丈夫的情緒是夠得上稱之為“憎惡”的。在這之前,她從未感到自己對丈夫有憎惡的感情。以往曾經(jīng)和小坂發(fā)生過一次關(guān)系,但究其原因,并不是由于自己對丈夫的感情產(chǎn)生了裂縫或由于厭棄丈夫了。

  美那子佇立不動,她為自己這種心緒而目瞪口呆。但她并不是只為自己產(chǎn)生這種感情而吃驚,可以說,丈夫教之助也產(chǎn)生了同樣的情緒。她想,教之助在眼下這一瞬間里,肯定在恨著自己。當然,教之助不是因為聽說魚津來訪才突然想去公司的,這一點美那子十分明白。她知道只是由于冒出了魚津這個名字,兩個人的對話才冒出火星來的。盡管如此,她仍認為教之助現(xiàn)在對待自己的這種情緒可以稱之為憎惡。

  教之助以冷漠的眼光盯著美那子,美那子也以同樣的眼光注視著丈夫。在這極其短暫的一瞬間里,兩人的視線都沒有離開對方的臉。

  光移開視線的是美那子?!澳呛冒?,魚津先生來了,我就告訴他,您有急事出去了?!?br/>
  教之助不回答她這句話,而是吩咐說:“給我叫汽車。”說罷,沒有上樓,而是沿著走廊向放有大衣柜的房間走去。

  美那子跟著丈夫走進房間,打開櫥門,拿出西裝遞給了丈夫。然后叫女傭:“春枝!”等春枝來后,她就吩咐:“馬上給我叫汽車。”

  教之助在穿西裝的時候,美那子透過玻璃窗,把視線投向院子。院子里樹上的綠色嫩葉在這四五天之間急速變濃,看起來象一團綠球,在悶熱的陽光中閃動著。它背后是萬里無云的晴空。透過玻璃窗看著院子,似乎現(xiàn)在不是晚春,倒象是初夏了。

  美那子把視線轉(zhuǎn)向丈夫。教之助正朝皮包骨頭的身上穿襯衫,并把襯衫的下擺塞進瘦小的褲腰里。從那還沒有系上領(lǐng)帶的襯衫領(lǐng)子里,露出了細長的脖子,喉結(jié)在上下顫動著。

  “我要到傍晚才回來?!苯讨囍?,那語氣就象在宣布什么似的。

  “飯呢?”美那子問。

  “可能回家吃。”

  美那子又一次將視線投向庭院。在這一瞬間里,美那子遽然產(chǎn)生某種強烈的愿望,好象那全都為了用以對抗丈夫似的。她渴望有一個緊緊地擁抱自己、使自己連氣都喘不過來的強大力量,這是她感到丈夫討厭的一瞬間,向她襲來的欲望。

  美那子凝視著綠色的嫩葉,她全身微微顫動著。

  汽車一到,美那子送教之助到大門口。

  “他到底有什么事?”他說著停了下來。于是兩人又一次在正房門到大門之間,面對面地站著。教之助問的是魚津的事。

  “照理他對我是沒有什么事要講的了?!毕彝庵羰牵骸爸劣谀悖蔷筒坏枚?。”

  “說是最近期間要去穗高山收殮尸體,同時還要去發(fā)生事故的現(xiàn)場,因此想問您有什么要驗證的……”

  教之助打斷了她的話:“問我?對那個事件,我再也不操什么心了。我既沒有興趣,也沒有工夫。如果問我有什么要驗證,我的回答是沒有。難道他以為我會重新做試驗嗎?”

  “我想可能是的。魚津先生處境困難,所以想再次用更接近實際情況的條件……”

  “什么接近實際情況的條件!沒有的!試驗這個東西,總是要在特定的條件下進行的。”教之助說著開始朝前走了兩三步又停下來。

  “你到底怎么想的?我認為登山繩不會那么容易斷?!?br/>
  “那么,您的意思是魚津割斷的?”

  “不會有第三者去割斷它吧。”

  “哎喲!”美那子發(fā)出了簡短的叫聲,“我認為他不是那種人,絕對不會干那種事的?!?br/>
  聽美那子這么說,教之助反倒以冷靜的眼光盯著她:“那么,是小坂君割斷的?是失戀自殺?”這口吻簡直象是在最后攤牌:我一五一十全都知道!美那子臉色劇自,站著緘默不語。

  “不過,我并不認為是那樣。假定那個青年是自殺的也行,但他自殺的原因……”

  美那子仰起頭看了看教之助的臉色。這時候,美那子覺得教之助的臉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雖然教之助未把話都說出來,但他想說什么,美那子心里明白。他可能想說,小坂的自殺原因與魚津有關(guān)。

  教之助好象要收回剛才的話似的,低聲笑著說:“我只不過說,如果是偵探小說的話,可以作各種各樣的設(shè)想。我是開玩笑哪?!闭f罷,上了車。

  美那子看他那神態(tài)是極為平靜的。車子開走以后,美那子依然呆若木雞。

  美那子還是第一次領(lǐng)悟到教之助有妒忌心。

  小坂乙彥曾給自己寄信、打電話或來訪,而且來訪也不止一兩次,可是教之助從未對自己說過一句有關(guān)小坂的譏消話。然而為什么一提到魚津,他就對自己表示這種在小坂問題上也沒有表示過的尖刻的態(tài)度呢?會不會自己在提到魚津這個名字的時候,口氣上或表情上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且不管這些,現(xiàn)在顯而易見的是,教之助對魚淳沒有好感。美那子不進屋,徑直走進庭園。丈夫認為事件的責任在于魚津??此菢幼樱踔量赡苷J為是魚津割斷登山繩的。即便不是魚津割斷,而是小坂乙彥自殺,他也可能認為其原因在于魚津。那么這個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想到這里,美那子感到腦子脹得厲害。一股沖動的感情在驅(qū)使她立即就地蹲下來。不知飛機在哪里俯沖,傳來了猛烈的呼嘯聲。她仰望天空,只見蔚藍的天空中陽光燦爛,那蒙著一層銀白色的海洋般的碧空中,并不見飛機的蹤影。

  美那子欲行又止。她曾經(jīng)在夢中被魚津用雙手抓住身體劇烈地搖撼過。當時的感觸,現(xiàn)在又照樣重新回到她的雙肩和兩臂上來了。陽光依然照射在綠色草坪上,不知從哪兒又傳來了飛機的轟鳴聲。

  春枝穿過草坪走過來說:“魚津先生來了?!?br/>
  聽到這聲音,美那子真恨不得立即逃出這個地方。

  “馬上就來,請他進屋吧?!泵滥亲硬怀T而朝屋后的廚房間走去。她覺得心神不定,這是從前小坂來訪時未曾感覺過的。

  美那子走進魚津等候著的會客室,看起來她比往常還要郁悶些,不僅看起來如此,實際上她的心情確實是郁悶的。她覺得自己是這世界上少有的不幸的女人。

  “對不起,您來了電話以后,公司突然有了急事,我先生剛剛出去了?!泵滥亲雍汪~津面對面坐下來后,這么說。

  “是嗎。我早打電話,早點來就好啦?!濒~津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那,我就到他公司去拜訪吧?!彼f著,就要站起來。

  恰好春枝端茶進來,魚津還是喝了一口,然后才站起來。美那子只需說一兩句話,就可以把他留住的,可是不知怎么的,說不出口。

  “您特意來的,真對不起?!彼汪~津到正門,看著他穿鞋子。這時,想到就這樣讓魚津去見教之助不好,于是說:“我送您一程吧。”

  她下到脫鞋處,比魚津先出了正門。

  走到大門口的時候,魚津說了一聲“再見”想就此分手??擅滥亲诱f:“送您到車站吧。我覺得到外面舒服些?!闭f著便和魚津一同朝前走。沿著初次見面的那個晚上一道走過的路,兩個人反著方向往車站那邊走去。

  “什么時候上山去?”

  “打算四五天內(nèi)出發(fā)?!?br/>
  “還有雪吧?,

  “上高地一帶大概沒有了,進了山當然還有?!?br/>
  這樣的話談了幾句之后,美那子改口說;“我覺得您還是別去找我先生的好?!?br/>
  “為什么?”魚津吃驚地問。

  “也許您是知道的,我先生是個很乖僻的人,對那個登山繩的試驗,我看他就此撒手了,以后不會再去碰它的。剛才我把您在電話中講的事轉(zhuǎn)告他時,他說過這樣意思的話——希望以后別再提試驗的事?!?br/>
  “噢……”魚津稍稍露出痛苦的神色?!斑@也難怪人代先生。換了我也會厭煩的。這是個又麻煩、又惹是生非的問題?!苯又秩粲兴嫉卣f一句:“原來是這樣。”

  馬路在并列著許多大住宅的一角轉(zhuǎn)彎后,直通車站。

  “那我就不去公司拜訪他了?!?br/>
  “不過,這樣一來,您會有難處的吧?”

  “難處嘛,多少有一點。不過,總有辦法的吧。我這一次要到現(xiàn)場去,我想這樣可以在更加準確的條件下重做試驗了。八代先生現(xiàn)在否定尼龍登山繩會斷裂,我原以為可以請他用自己的試驗推翻這個結(jié)論的?!?br/>
  魚津神情優(yōu)郁,美那子從旁望著,感到心痛難忍。

  開始望見車站的部分建筑物了,美那子放慢了腳步,她覺得還有許多話要對這個青年講。

  這時,魚津忽然止步說:“這次上山,要是找到小坂的尸體,我想您擔心的事就可以消除了?!?br/>
  “您說我擔心的事是……”美那子反問他。

  “您不是認為小坂是為您而自殺的嗎?我想,至少這個問題是可以解決的。就是光為了這一點,這次上山也是值得的。這樣可能弄清楚這次事件和您沒有任何關(guān)系?!?br/>
  兩個人站立的地方,正好在一棵綠葉開始繁茂的大櫻樹下,因此美那子覺得魚津的臉色異常蒼白。

  美那子對魚津這句話有點不滿:他這樣理解自己對事件的看法是令人遺憾的。

  “是的,如果證實了小坂不是自殺,我的心情會舒暢些的。可是,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即使小坂先生是為我而自殺的。我也不怕。盡管我看待了小坂先生,可是當時我只能那么做,沒有別的法子可想?!?br/>
  美那子說到這里,停頓一會,抬頭望了一下魚津,再說下去:“我只怕為了這個事件,給您帶來災(zāi)難,要是那樣,我會很痛苦的。我和小坂先生的關(guān)系,這怎么說也是一樁丑事。如果您為了替我們掩飾這件事,而一開始就否定小坂先生的自殺的可能性,我是不好受的。我現(xiàn)在的心情是,與其那樣,倒不如把我的事情公開化來得好些?!?br/>
  美那子說到這里還覺得沒說夠。她為難于把自己的心境向?qū)Ψ匠浞直砻鞫乖辍?br/>
  這時,魚津說:“上次我已經(jīng)講過,我是不能設(shè)想小坂會自殺的。這一點,這次上了山就會搞清楚的。這先不去說它吧。我倒有一件事想忠告您,我認為您沒有必要把自己對小坂的感情或跟他的關(guān)系告訴給小坂的妹妹?!?br/>
  “我不講,怎么能講呢?”

  “小坂的妹妹已有所察覺。我認為您這種清高是多余的。”

  奇怪的是,魚津的批評反使美那子的心胸舒展起來。他倆繼續(xù)朝著車站方向緩步走去。

  來到車站的時候,美那子發(fā)覺自己再也沒有任何話題可以留住魚津了,又為不能替這位青年出一臂之力而感到非常過意不去。

  最后魚津說:“我一下山,就打電話和您聯(lián)系?!?br/>
  “太好啦!我等著。您說四五天以后上山去,是嗎?”

  “可能是。我是隨時都可以出發(fā)的。可是同行的人,都是有自己的工作的。”

  “同行的人都是登山運動員嗎?”

  “都是從前在山上一起辛苦過來的人。還有小坂的妹妹?!?br/>
  “啊!她也去?”

  為了發(fā)掘哥哥的尸體,妹妹阿馨同行,這本來沒什么可詫異的,可是美那子卻多少感到茫然,好象眼前突然又冒出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女人也能爬山嗎?”

  “能!”

  “現(xiàn)場可不是簡單的地方吧?”

  “到現(xiàn)場是困難的??赡芤兴诘聺煽蜅;蛟诟浇戎!苯又~津說聲“再見”,微微點頭告別。

  “請一路小心!”

  魚津的背影消逝在剪票處那邊。美那子便順著原路回去。剛才倒不覺得,然而現(xiàn)在于然一人,頓時感到這條干燥的馬路塵土飛揚,使人心神不定。

  美那子回到家,走進會客室,在先前自己坐過的椅子上呆呆地坐著,什么也不想做,全身都陷入了奇妙的困頓之中。

  春枝大概還不知道女主人已經(jīng)回來,在廚房間哼著類似流行歌的曲子。清脆而明朗的歌聲時而被自來水聲打斷,但一會兒又悠悠傳來。

  美那子第一次聽到春枝唱歌,那清朗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姑娘家唱的??墒撬裁磿r候、從哪兒學(xué)來了這種歌曲呢?

  “春枝!”美那子來到走廊叫喚了一聲,怕她聽不到,又拍了拍手。歌聲立即停住。過了片刻,春枝來了。

  “您回來了?!?br/>
  “你唱得挺不錯啊!”

  “哎呀!”春枝不知所措。

  美那子卻心術(shù)不良地瞧著她,說:“你教教我吧——剛才的歌曲?!?br/>
  “我不會?!?br/>
  “你剛才不是在唱嘛?!?br/>
  “可是,我不會?!?br/>
  “不是戀呀,愛呀什么的嗎?”

  眼看著春枝的臉變得通紅,美那子聯(lián)想起上次阿馨也曾經(jīng)這么臉紅過,于是帶著刻薄的語氣說道:“象話嗎!在家里唱流行歌曲?!?br/>
  這一天,教之助回家,已過了九點鐘。

  “有宴會嗎?”美那子在正門口問他。

  “不,和研究所的年輕小伙子一塊兒吃飯?!苯讨吤撔吇卮?。

  “家里也給您做了好菜了。因為您沒打電話告知?!?br/>
  “電話打過的。我一到公司就打的,可是你沒在?!苯讨f完,按照往常喝過酒以后的習(xí)慣,走進會客室往沙發(fā)上一躺就叫;“水!”然后松開領(lǐng)帶。

  美那子猜想,丈夫來電話的時候,可能自己正往車站送魚津。為了給教之助倒水,她走進廚房,見春枝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攤開雜志在看,使問:“先生今天打電話來過嗎?”

  春枝好象這才想起來似地忙答道:“來過的。我忘了?!?br/>
  “沒什么。他電話里怎么講的廣

  “他要我叫太太?!?br/>
  “你怎么說?”

  “您不在,所以我回答說,可能送客去了。”

  “沒說過晚飯的事嗎?”

  “說過的。”春枝露出了一副可憐相。女主人從來不訓(xùn)人,可是今天卻為了唱流行歌曲,把她訓(xùn)斥了一頓,大概是這一訓(xùn)。把她訓(xùn)昏了。

  美那子端著倒?jié)M了水的杯子,回到會客室的時候,教之助已經(jīng)脫掉上衣,似乎在思考著什么,身子靠著沙發(fā)椅背,昂著頭。

  “已經(jīng)完全象夏天的夜晚了?!?br/>
  “熱吧,要不要開窗?”。

  “不,開是想開的,可是開了會傷風?!?br/>
  不管多熱,一接觸夜間的冷空氣,教之助可能就會傷風。

  美那子心想,既然教之助知道自己送過魚津,就得提一提魚津才行?!棒~津先生說要到發(fā)生這次事件的現(xiàn)場去。您要是告訴他該調(diào)查些什么就好了。”

  “沒什么要告訴的。倒是我想問問他?!?br/>
  “您想問什么?”

  教之助不回答,喝完杯里的水站起來,洗澡去了。

  五月五日,為了尋找小坂的尸體,魚津和阿馨離開東京前往上高地。在這兩天前,有六位大學(xué)時代就和小坂、魚津一起,在山上艱苦奮斗過的山岳部的前輩們先到了上高地。魚津本來也打算和他們一起出發(fā)的,但為了籌借到現(xiàn)場以后就要用的經(jīng)費,不得不推遲了兩天。

  這是相當大的一筆錢。不用說,為了這次費用,小坂母親寄了錢給阿馨,可是魚津擔心不夠用。后來他找上在學(xué)生時代就一直有交情的兩家體育用具商店,說明原因,借到了錢,才湊足了費用。

  出發(fā)的當天早晨,為了趕上八點十分從新宿站開出的快車,魚津背起了好久不背的沉甸甸的背囊,手拿登山鎬離開了公寓。小坂遇難以來,這是第一次上山。

  走上新宿站月臺,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穿著黑色褲子、白色上衣的阿馨。阿馨為了搶占兩個人的座位,早來了三十分鐘。

  兩人在三等車廂中間靠窗的座位上面對面地坐好。列車一開動,阿馨就為尚未用過早餐的魚津忙起來,一會兒拿出三明治,一會兒把熱水瓶里的茶倒進小杯里。借著窗外射進來的光線,看到阿馨這個忙勁兒,魚津覺得她是那么快活、開朗,恐怕誰也不會想到她是去發(fā)掘哥哥尸體的姑娘吧。

  發(fā)生事故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五個月了,所以盡管此去是為了發(fā)掘朋友的尸體,可魚津此刻的心情已經(jīng)不是那么暗淡的了。他甚至于感到心頭發(fā)熱,好象是去見一位長期隱居在山間的朋友似的。

  列車進人山梨縣境后,望見鐵路兩旁的村子里,處處豎立著鯉魚旗①。名為鯉魚旗,其實真正做成鯉魚形狀的極少,大部分都是古代打仗時,武將們插在背上的那種旌旗形狀的。這種習(xí)俗使人感到,這里到底是古時信玄②的根據(jù)地甲斐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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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用紙或布制成的鯉魚形狀的旗幟。每年五月的童男節(jié)插出,意為祝愿他們象鯉魚跳龍門那樣不斷向上。

 ?、偃毡緫?zhàn)國時代的武將。

  自從進行尼龍登山繩試驗以來,魚津每天處在優(yōu)郁之中,現(xiàn)在他覺得第一次從那種憂郁中解脫出來了?,F(xiàn)在是每一分鐘都在接近朋友長眠的穗高山雪地。一想到這,就覺得全身象觸電似地發(fā)麻。

  “從松本到上高地,乘汽車去吧。我們今天就去德澤客棧?!?br/>
  阿馨問;“從上高地到那個德澤客棧,路很難走吧?!?br/>
  “已經(jīng)沒有雪了,兩個鐘頭就能走到。”

  “有雪的地方,我倒不怕,沒有雪可能不行啦。我走路笨呀。給您看見了,難為情死了?!?br/>
  魚津心想:怪事!怎么這也會難為情。

  下午兩點到了松本,兩人馬上在車站前叫了一輛出租汽車,開往上高地。

  車開出市區(qū),道路兩旁是一片蘋果園,樹上已能見到白花,使人覺得已經(jīng)來到了五月時分的信濃地區(qū)。

  “呀,重瓣櫻花開了!”聽阿馨這么一嚷,往窗外望去,不錯,一家農(nóng)戶屋旁的重瓣櫻樹上,掛著略微凋謝的沉甸甸的紅花。

  阿馨是第一次在這個季節(jié)來到信濃地區(qū),所以映人眼簾里的一切都可能使她覺得稀罕,她一直望著窗外。而且嘴里還不時短促地嚷著:“呀,棣棠花!”“呀,紫藤!”“呀,木蘭!”每當她一嚷,魚津就把視線轉(zhuǎn)向窗外,看這些棣棠、紫藤和木蘭。阿馨的清脆、短促的喊聲如此具有魅力,使魚津不能不這樣做。

  “這是梓河。”當梓河的水流第一次出現(xiàn)在列車右側(cè)時,魚津指給阿馨看。

  “喲!這是日本最美的河,是吧?”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日本最美的,不過它確實美?!?br/>
  “我哥哥說過,它是日本最美的河。小時候,哥哥教我好幾次,所以我就這么相信了。”

  “所以,教育是可怕的!”魚津笑著說。

  “呀!”阿馨作出瞪眼的樣子,然后說:“哥哥還教給我另一個日本第一呢?!?br/>
  “是什么?”

  “那不能講?!卑④澳樕虾?,把視線從魚津身上移開,轉(zhuǎn)向窗外。

  “不能講?”

  “嗯?!?br/>
  “為什么?”

  “不為什么?!卑④昂孟蠛芸尚λ频匦α似饋怼?br/>
  “是不是說,我是日本第一流的登山運動員?”

  魚津這么一說,她就吃驚地“哎呀”了一聲,又明確地否定“不是”,接著說:“是日本第一流的登山運動員,第一流是第一流,不過,他說你還是苗子?!?br/>
  “說我是苗子?”

  “可不是嘛,那時候,我還小呢!”

  從她那鄭重其事地作解釋的神態(tài)里,魚津發(fā)現(xiàn)她十分純潔,心神專注,與哥哥小坂如同一人。

  過了島島村,汽車沿著樣河向上游駛?cè)ァ_@以后,四周就成了一片嫩葉扶疏的綠色世界,連整個車體都好象被染成了綠色。

  從汽車里放眼眺望,只見對岸的山腰上一片綠色的雜樹叢中,多處點綴著晚開的荊桃花,花不顯得紅,近似白色,這些使人覺得好象春色還被悄悄留在那里。

  進了澤渡的村莊,魚津讓車子在上條信一門前停下。四十來歲的上條的妻子身背孩子,立即從屋里奔出來說:“孩子他爹前天和吉川先生他們一起上山去了?!?br/>
  她說的吉川,是先行出發(fā)的幾個人當中的一個??磥砩蠗l信一是一聽說要尋找小坂的尸體,就急急忙忙跟他們一起走的。

  汽車又開動了。稍微行駛一會兒又停下來。這里是西崗店門前。這一次阿馨抱著從東京買來的禮物跳下了車。

  魚津沒下車,只對著走到路上來的老板娘說聲:“回來的時候,再來看你們?!彼桥略诼飞系⒄`時間,而且想盡早和先行的幾個人會面。

  西崗店和上次來的時候完全變了。朝路面的玻璃窗全都打開,整個店堂里的情景一目了然。原先生著火爐的左側(cè)放著一個木箱,可能里面養(yǎng)著什么動物,兩個孩子正朝里張望。

  “大嬸,你在養(yǎng)什么呀?”

  “狐貍?!?br/>
  “怎么養(yǎng)起這玩意兒來了。”

  “你來瞧瞧嘛。”老板娘好象要人家來看她的孩子似的。

  “等我回來時再仔細地看吧?!?br/>
  阿馨一上車,汽車立即開動。汽車駛過吱吱作響的危險的木橋,到了對岸。從這里起是一段沿著斷崖上去的陡坡道。再往前去,釜隧道已經(jīng)完全卸掉冬裝,只在進口處留下一些未融化的雪塊。

  整整兩小時后,來到了大正湖。

  “這里已經(jīng)是上高地了,是吧?”阿馨望著突然變化的窗外景色,感慨萬千。大正湖的水似乎淺了些,水中伸出幾十棵枯木,水面平靜如鏡,不見一絲波紋。魚津在以往任何時候,都沒見過這個湖如此寧靜。

  從汽車左富能仰望前穗高山,可是魚津?qū)Υ酥蛔植惶?。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就忌諱提到前花高山這名字,一提到它,心里便不好過。

  魚津決定到旅館看守人老T那兒去打個招呼,因為一旦找到小坂的尸體,還得多方煩勞他。

  汽車經(jīng)過了門窗緊閉的有紅色屋頂?shù)娜A麗的旅館門前,穿過山白竹林中的通道,停在看守人的小屋前,只見在一棵樅樹樹干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登山客棧季節(jié)外管理所·阿爾卑斯①登山客棧合作社”。老T除了看管旅館外,冬季還管理所有登山客棧。所以一旦發(fā)生事故或遇難事件,老T和他手下的幾個管理人員就忙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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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僦革w(馬單)山脈。

  不巧,老T昨天下山去松本了。小屋門前有個傭人模樣的三十五、六歲的女人,據(jù)說是三四天前上山來的。她正在用腳盆洗衣服。

  “老吳呢?”魚津是問老T手下的一個人。

  “剛剛砍柴去了。也許您能在去河童橋的路上遇到。”

  “那就到那兒去吧。”

  魚津和阿馨又乘上車子,經(jīng)過旅館門前,往河童橋駛?cè)ァR粫汗し?,魚津發(fā)現(xiàn)車道右側(cè)的稀疏的樹林里有三四個男人在砍樹。正巧太陽被云遮住,這幾個小小人影看起來顯得冷颼颼的。

  魚津一下車,便把手作成話筒貼在嘴邊,朝著他們喊叫:“老——吳——”

  隨即聽到了回音:“喔——”隨著聲音,看見三四條漢子,從樹林里慢吞吞地走出來。

  “是魚津先生吧?!眴栐挼氖亲咴谇邦^的五十來歲的紅臉膛的人,那表情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實人。沒等魚津開口,就說:“小坂恐怕是在B深谷吧。您這就到德澤去嗎?”

  “吉川他們前天就來了。”

  “見過面了。不巧,老T不在家?!?br/>
  “老吳,這會兒還得請你幫忙吶?!?br/>
  “好??!我隨叫隨到!”

  對話就此結(jié)束。汽車又開動了,來到河童橋,魚津和阿馨下車,背起背囊。再往前,車子是開不過去的。

  這附近有幾家旅館。往年的話,一到五月便開始營業(yè)了,可是今年稍遲了點,家家都把門關(guān)得緊緊的。

  魚津和阿馨向司機告別后,立即上路,到了大正湖畔,阿馨幾乎不說話了。魚津也沒和阿馨搭話,好似有誰命令他們:只要踏進小坂乙彥長眠之地一步,就不許講話。

  他倆走進樹林地帶,魚津在前,阿馨離他三四米,在后面跟著。阿馨一落后,魚津就停下來等她,待阿馨趕上,他又繼續(xù)向前走去。

  魚津來到通向樣河的一條小河的土橋邊時,才打破長時間的沉默。通常認為從這里仰望明神山是最理想的。

  “你看,明神看得清清楚楚?!?br/>
  隨著魚津的話音,阿馨抬頭仰望屹立在梓河對岸的山峰,說:“還有那么多雪啊?!?br/>
  半山腰上還有一片積雪。由于急速飄流的濃霧,頂峰看不見。

  來到明神山前一個小湖邊的時候,魚津不由得停下腳步。幾百只青蛙聚在池邊鼓鳴。

  “哎喲!這么多青蛙!”阿馨也停下腳步。

  魚津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腳下鋪滿落葉的地面的一部分隆起來,接著一只青蛙先露出個頭,然后爬了出來。仔細一看,到處都有青蛙正在往外爬。這些青蛙剛從冬眠中一齊醒來,想沐浴地面上的春光。灑在地面上的陽光雖然微弱,但卻那么平靜、暖和,這正是青蛙從地底下鉆出來的好時光。

  這些青蛙好象很快活似地到處蹦跳著。

  “真是青蛙運動會?。 卑④罢f。

  魚津發(fā)現(xiàn)所有的雄蛙都在追逐著為數(shù)很少的雌蛙。于是催促阿馨;“別耽誤時間了,咱們走吧?!?br/>
  從冬眠中醒來的數(shù)不清的青蛙傳宗接代的盛會,絲毫不使人覺得猥褻,但魚津還是不愿意讓阿馨看到。

  來到通往德本嶺岔道口時,兩人同時停下了腳步。因為從附近樹林里傳來了猛烈地拍擊翅膀的聲音。

  “那是什么?”

  “也許是鷹吧。”

  拍打翅膀的聲音還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可是看不到鳥影。

  走了一會,到了樣河邊。阿馨問:“這里還看不到嗎?”她問的大概是發(fā)生事故的前德高山東坡。

  “不到德澤是看不到的?!濒~津答道。

  過了一會,阿馨又問:“你知道我現(xiàn)在在想什么嗎?”

  “不知道。”

  “我想,我為什么不生為男子漢。我要是男的,從小就可以和哥哥一起爬山,而且早就可以同你一起爬山了?!卑④罢f完就一個人走到前頭去了。

  到了下午六點鐘,魚津透過樹林望見了想念已久的二層樓房——德澤客棧。樓房前院的角落里還有幾處積雪,但是房子周圍的樹木,都已經(jīng)布滿了青翠的嫩葉。

  小坂遇難后,在這里度過的那幾天痛苦的心情,重又涌上魚津的心頭——小雪片一刻不停地漫天飛舞;風在呼嘯;陰郁暗淡的時光在一時一刻地流逝??墒沁@些似乎已經(jīng)與眼前這所德澤客棧毫無關(guān)系了??蜅V皇悄貋辛⒃谖逶麻g白茫茫的暮色之中。

  魚津和阿馨剛走進屋里寬敞的脫鞋處,看管客棧的S就從里屋走出來,依然以那副老好人的面孔迎接他們:“我以為你們昨天就要來的吶?!?br/>
  魚津向他介紹了阿馨。他便說了些吊唁的話:“真想不到!那么好的人竟會這樣……”

  阿馨則說了答謝的話:“那些日子,多承您照應(yīng)了。”

  據(jù)s說,先來的吉川他們,加上上條信一總共七人,前夭在這里宿了一夜,昨天早晨六點鐘從這里出發(fā)前往第二巖臺。S說:“昨天可能在又自過夜,也許今天晚上回到這兒來?!?br/>
  上次冬天來的時候,這所房子只用了一部分?,F(xiàn)在因為登山季節(jié)即將到來,樓上、樓下都已經(jīng)打掃得干干凈凈。魚津和阿馨租了樓下貼鄰的兩間。他倆洗好澡,在樓下靠門口的房間里,由S服侍著用餐,將近八點半光景,突然聽到門前一陣喧嘩,接著吉川他們一涌而人。

  “辛苦了。我們是剛到的?!濒~津說著走到了進口處。

  “我們昨天上了第二巖臺,今天又徹底找了一天,還是沒結(jié)果。雪那么厚,役法再繼續(xù)下去。明天我們想到B淺谷去看看?!奔ㄟ呎f邊卸著身上的大背囊。他在雪地里走了兩天,臉都曬黑了,那細條小個子的身軀,看上去不象個登山運動員。

  上條信一落在大家后面,最后一個進屋。他身體不算結(jié)實,而且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然而,奇怪得很,背囊一上他這個山里人的肩背,就服服帖帖,好象生了根似的。

  “對不起您啦。”魚津說。

  “哪兒的話。魚津先生,我看您胖點兒了。”上條信一接著朝著走到門口來的阿馨,用感慨萬分的語氣說:“您是小坂先生的妹妹吧。真象??!”被稱為“穗高山土地爺”的向?qū)?,對魚津和阿馨的見面寒暄,就這么兩句話。

  第二天上午六點鐘,吉川他們和上條信一,再加上魚津和阿馨,一起從德澤客棧出發(fā)去本谷。吉川他們的搜尋已是第三天,相當累了。可他們都是有工作的人,誰也不能為了休息而白白地浪費一天。

  魚津本來考慮,阿馨跟著去會有困難,可是她本人硬要去,而且別人也幫她說情,說到本谷還不至于有危險,因此決定帶她去了。

  到了能望見松高山溝的地方以后,積雪驟然厚起來了。不過,雪是堅硬的,不是新雪,不至于把鞋子沒掉。他們沒有走中畫新道,而是沿著松高山溝上去的。

  十點鐘抵達本谷,吃了飯。從十一點鐘開始,在本谷這個寬闊的淺谷上進行搜尋。他們時而把隨身帶來的鐵條刺進雪里,時而用鐵鍬鏟雪。就這樣連續(xù)進行了數(shù)小時毫無把握的勞動,最后精疲力竭,結(jié)束了搜尋,踏上歸途。這時,已是下午四點鐘了。

  歸途與早晨相反,不走松高山溝,而走中自新道。因為松高山歸途中,有三米來高的瀑布。這是預(yù)防萬一,替阿馨著想的。歸途一般只需要一個半小時就足夠了,可是他們花了兩個半小時,慢慢地下山。盡管這樣,到達德澤客棧的時候,阿馨已經(jīng)累得一動也不能動了。

  第二天清晨四點鐘朝著B淺谷進發(fā)。B淺谷,阿馨去是吃不消的,于是只得一個人留在客棧里。

  他們沿著昨天走過的路,先到了本谷,到達B淺谷的邊緣是八點半。在那里休息了一個小時,九點半開始在B淺谷上進行搜尋。

  大家在不太寬的B淺谷上散開。如果是夏天,可看見B淺谷的中央有個瀑布,但現(xiàn)在被雪封住了。

  魚津走上去的時候,著重注意察看兩邊的幽谷(由于冰雪融解而形成的巖石裂縫)。

  將近十二點鐘的時候,走在最前頭的在保險公司工作的山根站在B淺谷的頂部附近大聲喊叫;“喂!”

  離山根最近的魚津走了過去。魚津把視線投向山根注視的一點上。他看到了白皚皚的雪坡上有一條紅繩模樣的東西?!笆堑巧嚼K吧?”

  “好象是的。”

  兩個人走過去一看,果然是尼龍登山繩。

  不一會工夫,吉川、上條信一以及其他人都匯集到魚津和山根這兒來了。

  魚津和山根用鐵鍬鏟除堅硬的冰雪。先露出了肩膀,接著是右腳。衣服全部掀翻著,胸部的一部分赤裸裸地從堅硬的雪層下露出來了。大家不由得楞了一下,因為那膚色如此鮮艷,好象則洗過澡似地呈現(xiàn)著淡紅色。

  魚津也拿起鐵鍬,他怕碰壞遺體,小心翼翼地鏟除頭部周圍的雪。

  臉部出現(xiàn)了。千真萬確,是小圾乙彥的臉。眼睛微微地閉著朝向天空。他的臉色發(fā)黑,和剛才先露出的那一部分不一樣。這使魚津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好象從雪中挖出了小坂的青銅頭像似的。魚津俯視著自己腳邊的青銅色的小坂的腦袋,光看著腦袋不會感到這是挖出來的尸體。

  魚津跪下凝視小坂的臉頰。他甚至覺得這張臉比生前的小坂還要英武。

  “手別去碰繩子!”聽到吉川的提醒,魚津清醒了,然后他重新把目光投向已經(jīng)從雪中露出了全身的小坂的軀體。好凄慘?。◆~津忍受著這世上唯有自己才應(yīng)當承擔的痛苦。

  登山繩好端端地系在小坂身上,在腋下打著結(jié)。登山服和襯衫都被掀起來堆在胸部,鞋子也還穿著。飛掉了一只防滑釘鞋。上條和山根沒動小坂身上的登山繩,而用自己帶來的繩索捆縛住小坂的身體,再把鐵鉤打進巖石。接著開始了固定遺體的作業(yè)。這作業(yè)一完畢立即把雪蓋上遺體。魚津也拿起鐵鍬,和大家一起把小坂重新埋進雪里。

  小坂再一次被埋進白雪之后,便在那上面插上了一把鐵鍬。這是為了下次來收容遺體時作的標記。

  “就在這里拍個照吧?!卑凑占ǖ囊庖姡蠹耶攬鲎尲ㄅ牧苏?。吉川一按快門,上條就和他掉換,讓他和大家排好,自己拿起照相機按了快門。

  誰也沒為小坂流淚。終于掘出小坂的遺體了。這件事所引起的激動心情,使魚津、青川以及其他人都默默無言,感到悲傷而空虛。

  大伙回到德澤客棧,已是傍晚六點了。魚津幾個人當晚商議決定,把驗尸日期暫定為隔兩天后,即從發(fā)現(xiàn)那天算起第四天。同時決定驗尸當天,就把小坂的遺體搬到山腳。

  第二天,天色未明,他們當中的兩個人,為了去和上高地旅館的看守人聯(lián)系,離開了德澤客棧。他們需要打個電報——“于B淺谷發(fā)現(xiàn)遺體”——給小坂的母親和小坂的工作單位;也需要老吳幫助辦理驗尸的手續(xù),為了火化小坂尸體,還得委托他到營林署去交涉砍樹木作燃料的事。

  這一天,魚津和吉川、上條幾個人累得象死人似地睡到下午。從早晨起就一直下著毛毛雨。阿馨在給S做幫手,準備為不久要上山來的那幾個人做飯。

  晚上,派去上高地的兩人回來了。據(jù)說老吳按照預(yù)定日期,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第二天,即發(fā)現(xiàn)小坂尸體后的第三天中午,老吳帶著島島村派出所的警官和醫(yī)生一起來了。這位醫(yī)生,恰巧是來到旅館看守屋的關(guān)西Q山岳俱樂部的成員之一,是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

  三點左右,營林署的人也來了。魚津和老吳立即同他一起上山。這是為了決定砍哪幾棵樹木。

  最后決定,砍離松高山溝進口五百米左右的樹林地帶里的九棵樹。全都是三十至五十公分粗的楓樹。

  “九棵太浪費了,六棵就夠了吧?!?br/>
  盡管營林署的人這么說,但魚津還是堅持要了九棵,因為他想把火化小坂遺體的火燒得旺旺的。老吳已安排好,砍伐工人將在明天早晨從上高地來。

  魚津他們回到客棧時,已經(jīng)天黑了。當他們剛進客棧,緊接著又有兩個青年亮著頭上的礦燈進屋來了。他們從小圾的工作單位來,就是上次小坂遇難時來過的宮川和枝松。

  枝松背著一個大背囊。里面裝著鹽、丙醇,還有祭奠用的糕點、酒、香、蠟燭等等。宮川背著雪橇,據(jù)說這是東京某體育用具店特為小坂捎來的??雌饋聿⒉辉趺粗兀赡懿缓帽?。宮川進屋后還一直叫嚷著背痛。這一來,客棧的住客驟增,阿馨獨占底樓一小間,其余男的都兩三人住一間。

  前往B淺谷搬運小坂遺體的那一天,吉川等六人及魚津、上條,再加上宮川、枝松兩個青年,總共十個人。他們四點就離開了德澤客棧。

  老吳留下來,他有重要任務(wù),得指揮砍伐工人砍樹。阿馨和客棧看守人S要做的是,估量樹木砍好的時分到伐木的地方去,在那里設(shè)祭壇。

  魚津等十人把零零碎碎的東西——釘鉤、鋼圈、鴨絨睡袋、搭帳篷時鋪地面用的防水布、登山繩——分別裝人了背囊。算起來,為搬運遺體所需要的東西可不少。從東京來的兩個青年輪流背了雪橇。

  四點鐘從客棧出發(fā)??墒堑诌_現(xiàn)場時已是十一點鐘了。休息一個小時,十二點鐘開始重新鏟除覆蓋著小坂尸體的雪。

  挖出遺體以后,魚津、吉川和上條三人把遺體措到塑料布上,魚津把阿馨交給他的香水灑在小坂的遺體上,接著山根撒了幾公斤的鹽,再澆上幾瓶丙醇,最后再蓋上一層雪。不用說,這些都是為了防腐的。

  最后把用塑料布裹好的遺體裝進鴨絨睡袋里。睡袋是上條事先準備好了的,但魚津拿出了自己用的一只說:“就用我的吧?!薄霸蹅儞Q一換,今后就讓我用你的睡袋吧。”后一句話,魚津沒說出來,那是心里這么對小坂講的。他真的想這么做。小圾的睡袋至今還在后又自山腳湖畔的那個原封未動的帳篷里。

  大家一起把已裝進睡袋的遺體,再用搭帳篷時鋪地面用的防水布裹起來,然后抬到雪橇上。

  真正開始搬運已經(jīng)過了一點鐘,要從B淺谷的斜坡上下來是非常費力的。在穩(wěn)定遺體的同時,還得小心穩(wěn)定搬運者各自的身體。為此,一個又一個地打了好幾個釘鈞,然后用兩根登山繩系住雪橇,慢慢地讓它從覆蓋著雪的陡坡上滑下來。

  從B淺谷下來,進人本谷,搬運工作省力得多了?,F(xiàn)在是十個人輪流著用肩膀和鐵鎬穩(wěn)定著雪橇走下去。

  好容易才下了松高山溝,搬到樹林地帶。比預(yù)定時間晚了兩小時,這時已過八點鐘,完全是黑夜了。這是個滿天星星的美麗的夜晚。透過樹林,看到前面老吳他們?nèi)紵囊粓F黃火顯得格外的紅。

  系在載運遺體的雪橇上的登山繩,前面由魚津、吉川牽引,后面由山根、上條操持,其余六人排成一行,在后跟著。

  魚津走在最前頭。周圍是枝葉茂盛的樹林。他們在黑暗中艱難地行進。魚津朝著樹林那邊有黃火的方向,一步一步把這一班人引導(dǎo)過去。

  不多一會兒,走到了砍去樹木后形成的一塊空地。就在這空地的一角,有十來個人在升著篝火。他們一見魚津一行人的到來,便都忙碌起來。

  “辛苦啦,謝謝各位!”這是阿馨的聲音。

  遺體很自然地停放在排成一行的大伙的面前。s說月亮大概快出來了,因而決定等月亮升上來以后再驗尸。

  魚津他們休息了一會,站著喝了熱紅茶,點燃了香煙。

  不久,果真如S所說,月亮開始用它那略帶淺藍的亮光照明了樹林的一角。月亮一出,人們的面容、堆積著的木材和祭壇的模樣也都看得清楚了。腳下覆蓋著地面的積雪也反射出青白色的光亮。

  現(xiàn)在魚津一伙人站著的這塊空地正是老吳他們砍了九棵樅樹的地方,在郁郁蔥蔥的樹林間,只有這里是一塊三十多平方米的開闊地。在這開闊地的正中,為了火化遺體,用二米左右長的樹枝,縱橫交錯地疊成了約有五尺高的柴堆,遺體將擱在這上面火化。

  在這火化遺體的柴堆前面,有個用白布鋪成的小桌子似的祭壇,上面擺著花束和燒香用的一應(yīng)物品。

  驗尸很快就開始了。警官和醫(yī)師在這兒等了許久了,他們大概都想及早完成自己的任務(wù),好輕松自在一些。大家一起動手把包裹遺體的東西全部拿掉,恢復(fù)了當時埋在雪中的狀態(tài)。關(guān)于死亡原因,醫(yī)師診斷為由于后頭蓋骨骨折而當場死亡。

  在進行驗尸的時候,阿馨兩只手掌一直捂著臉,魚津從背后輕輕地抱扶著她。宮川和枝松用閃光燈拍了幾張照。吉川解下了殘留在遺體上的登山繩,小心地放進尼龍袋。

  警官從小坂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了手冊,交給了阿馨。

  驗尸完畢后,遺體蓋上了阿馨帶來的白布,然后抬到樅樹柴堆上。接著阿馨、魚津、吉川、上條依次燒了香。雖然沒有念經(jīng)的聲音,但在這高山上、樹林中,月光下舉行的燒香儀式是相當肅穆的。而后,上條和老吳把煤油澆上遺體和柴堆,阿馨在柴堆下面點燃了火。

  大家圍成一圈,注視著火勢越來越猛的樅樹堆。一會兒,小坂的伙伴們唱起了小坂生前喜愛的登山之歌:

  冰雪??!

  綠色的梓樹??!

  我們又來了,

  來到了冬天的穗高山。

  用美國民謠曲調(diào)譜成的具有獨特哀調(diào)的歌聲,劃破了高山上寂靜的夜空,傳到了遠方。魚津終于忍不住悲傷,淚水奪眶而出,沿著兩頰往下淌。借著焚化小坂遺體的火光可以看到,阿馨、吉川、老吳也都個個淚流滿面。

  合唱結(jié)束后,警官說:“我們這就告辭了。”

  聽警官一說,其他凡是沒有特別要緊事的人,也都決定離開這里。小坂的遺體化成灰,估計要到凌晨四點鐘左右。魚津也認為沒有必要讓大家都在這里守著。白天參加搬運的人,誰都累得站不住了。

  最后決定,魚津、阿馨、上條、老吳四人留下,其余全部跟警官、醫(yī)師一起回德澤客棧去。

  當一群人隱沒在樹林里,剩下四個人的時候,周圍驟然變得冷冷清清,只有燃燒著的樅樹不時發(fā)出爆裂的聲響。地上的雪幾乎都融化了。四個人在空地的一角找個地方坐了下來。

  到了十一點時分,月光變得十分皎潔,明亮的翠月,高懸在這深山的火化場之上。焚化小坂的火堆也越燒越旺,烈焰直沖云霄,仿佛在和月光比高低似的。

  十二點鐘左右,柴堆上黃色的火焰開始往下掉。半空中烈焰升騰,地面上火花四濺——這異乎尋常的肅穆的壯觀,深深地映入四人的眼底。

  “這么豪華的葬儀,想來小坂也會心滿意足的吧。我一輩子生活在山上,哪一天死了,也能這么火化該多好!”老吳低聲地說著。

  “那的確是的?!鄙蠗l也帶著真情地說。

  魚津也有同感。他覺得這樣焚化,于小坂是相稱的。同時他想:自己也是遲早要死的,要死就死在山里,死了也這樣火化才好。

  “大丈夫之死,正當如此?!濒~津低聲說著,但并不是對著誰說的。只有阿馨默然無語。

  五點鐘,在拂曉魚肚白的晨光之中,四個人收拾了小圾的遺骨。天很冷,火勢減退后,魚津、阿馨、上條、老吳都忍受不了這寒冷,只得背起背囊不停地走動,收拾骨灰的時候也仍舊背著。

  六點鐘,四個人離開了火化場日德澤客棧。魚津捧著小坂的骨灰壇,走在落葉松、樺樹林間。此時他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感覺——小坂那魁梧的身軀竟然會進入這么小小的壇子里?

  回到德澤客棧就吃了S準備好的早餐,熱呼呼的豆板漿湯十分可口。

  警官、登山運動員的醫(yī)師和其他三個雇工一起結(jié)伴,于九點鐘頭一批離去。接著,十點鐘左右,宮川和枝松走了。十二點鐘左右,吉川他們六個人也離開了德澤客棧。

  這樣,德澤客棧只剩下了魚津、阿馨、上條、老吳和看守人S五個人。

  昨天一夜沒睡的四個人送走了吉川他們,便馬上回到各自的房間里睡覺了。魚津怕疲勞過度睡不著,喝了兩杯日本酒后才鉆進被窩。

  醒來時往窗外一看,夜幕已經(jīng)開始降臨。魚津躺在被窩里盤算著今后的計劃——明天再在這里呆一天,和上條信一一起去后又白湖畔,把搭在那里至今原封不動的帳篷拆回來;這樣一來,就得后天才能回東京;一回到東京,盡快和阿馨一塊兒去酒田。

  他下到底樓,洗好險。這時候上條和老吳象是約好了似地都起床了,看來他們都已經(jīng)睡足。他一直沒注意到阿馨,她大概早就起來了。

  “晚飯準備好了,來吧?!卑④罢f。

  在安置著小坂的骨灰壇的房間里,包括S在內(nèi)共五人,一起用了晚餐。茶碗里斟上了酒。

  “多靜??!”上條信一這才想到似地說了一旬。的確,夜晚是寧靜的。大家喝著酒,話不多,只是偶爾說些思念小坂的話。

  魚津忽然覺得奇怪,自從發(fā)掘出小坂的尸體到現(xiàn)在,為什么一次也不曾想到、也沒談起登山繩的事呢?

  是的,對于為了小坂而來到這里的人們來說,小坂的死亡是沒有任何疑義的。小坂由于登山繩斷裂而身亡,然后大伙把他的尸體從雪中挖出來,最后在樹林中的某處把他火化,僅此而已。要說有什么的話,那就是大家都在為小圾的去世而悲傷。

  魚津回想著昨晚火化小坂遺體的那股沖天的烈焰。當他眼簾里重現(xiàn)這火光的時候,他覺得試驗啦、新聞報道啦,所有這一切人世間的噪音,實在無聊透頂。

  其間,阿馨離席回到自己房間里,捧出從小坂遺體的衣服里找出來的手冊。

  “早上就想給您看的,可是大伙一個個地離開這里,正忙亂著,所以……”她說著,把手冊遞給了魚津。接著又補充一句:“中午我拿著它到您房間去過,可是您已經(jīng)睡著?!?br/>
  魚津翻開了手冊,這是一本袖珍的日記本,在一月初的地方,用鋼筆寫著兩三個簡短的詞語。一月一日、二日、三日各欄都寫著一個“山”字。四日欄里是”下山回京”,五日欄里是“寫賀年片”,六日是“上班”、“五點到經(jīng)理府上拜訪”,就這幾個字。這不是日記,而是備忘錄。

  魚津沒有發(fā)現(xiàn)手冊上有什么遺言性質(zhì)的詞句,但他并不為此而產(chǎn)生松一口氣或放心的情緒。本來就不會有那種詞句的。他曾經(jīng)擔心過,萬一小坂的遺物里出現(xiàn)類似遺書之類的東西就麻煩了??墒乾F(xiàn)在回憶起來,他覺得自己的這種擔心是莫名奇妙的。他想: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被卷入了周圍的人所掀起的世俗旋渦中去了。明天將到后又白的帳篷營地,在那里,從小坂的遺物里除了登山用具外,不會找到任何其他東西的。

  手冊依次遞給了上條、老吳、S。

  “這里寫著‘四日下山回京’,這樣算來,他是預(yù)定三日晚在這里住宿的嘍?!边@話是S說的。

  “大致上是那么個打算。”魚津答道。

  “這樣算下去,四日中午時分,該是在旅館的看守屋里喝老吳的茶,傍晚就到澤渡,來我家坐坐,大概是這個打算吧?!边@是上條信一說的話。

  “按照計劃該是那樣?!濒~津應(yīng)著。如果沒有發(fā)生事故,事情將會照上面大家所分析的那樣去做。

  大約兩小時后吃完了酒飯。魚津站起來,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間去,可是他走到門邊,望了望窗外,卻改變了主意走出室外。月光把屋前院子照得亮如白晝。

  外邊有點兒冷,但由于喝過酒,想讓冰涼的夜風吹一會兒。他走到了屋旁邊。

  這時候,阿馨從后面跟了上來:“月亮多美??!”

  “當心著涼,我是喝過酒的,可是你……”

  “不,不要緊。”

  魚津看見阿馨走近自己身邊。

  “這回實在感謝您,我什么都依靠了您?!卑④八坪跏翘匾獬弥@種只有兩個人的時候,趕來鄭重道謝的。

  “你累了吧?!?br/>
  “不,您才辛苦吶。”

  他倆在月光照耀下,佇立了一會兒。

  阿馨突然開口說:“明天把我也帶去好嗎?”

  “后又白?不行,雪太深?!?br/>
  “是嗎?我想看看現(xiàn)場是怎樣的地方。”

  “我不到現(xiàn)場去?!濒~津接著又說:“我不過是去把搭在后又自的帳篷拆回來。現(xiàn)場積雪太深,不到下個月去不得。我打算下個月再來一次?!?br/>
  “到那時候,我上得了嗎?”

  “到那時候,可能爬得上?!?br/>
  “那下個月,就請您帶我上好嗎?”阿馨仰視魚津。她那抬頭仰視的姿態(tài),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使他感到親見。

  “回去吧,免得著涼。”魚津說著,邁開了腳步。

  阿馨說了聲“我……”走了兩三步就停下來。魚津也站住了?!拔?,還是全說了吧。不知您見怪不?”

  魚津猜不透阿馨想說什么。

  “我是在昨天看著焚化哥哥的火焰時想到的。真的,我是認真考慮過的。我覺得要是一旦忘了那火光,恐怕再也開不出口了。”

  “你想說什么?”

  停頓片刻,阿馨才下了決心似地說:“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考慮到結(jié)婚這件事。您不要笑!”

  “我哪兒在笑!”魚津生氣地說。

  “那我就說,我想請您跟我結(jié)婚?!?br/>
  “結(jié)婚!和我?”魚津吃驚地說。

  “噯,喏!您笑了。”

  “我哪兒在笑!”魚津是沒有笑,他還談不上笑。

  “真的,我是認真考慮過的?!卑④坝种貜?fù)著“認真考慮過的”這句話,好象這是她唯一的臺詞似的。

  “結(jié)婚?結(jié)婚是個很重大的問題喲?!眲x那間,魚津說得出的只有這么一句話。他再次注視著這位年輕姑娘的臉龐。她身被清寒的月光,地面上映出她墨一般漆黑的情影?!斑@一件事,讓我再仔細想想,你自己也再考慮考慮?,F(xiàn)在你哥哥的遺體剛剛焚化,而且你也比較激動。”魚津緊接著換了個話題:“明天我還得花一天工夫,這樣就只好后天回去了。乘后天下午的普通快車好不好?”

  “噢?!卑④暗椭^回答。

  “回到了東京,還得盡快把你哥哥的骨灰?guī)Щ鼐铺?,你說呢?”

  “您也一塊兒去嗎?”

  “當然要去?!?br/>
  “已經(jīng)打過電報了,一定會有人來東京接的。媽媽患了嚴重的神經(jīng)痛,恐怕不能來。”

  “不管有沒有人來接,我都得親自把你哥哥的骨灰交給你媽媽,要不然,我總覺得過意不去?!?br/>
  他倆開始往客棧走去,全身感到冰涼。然而這寒冷似乎不是由于夜氣的關(guān)系,而是由于月光穿透身體引起的。來到門口時,阿馨說聲:“再見?!?br/>
  “你不進去嗎?”

  “進去的,不過……”阿馨抬頭望了望魚津說,“我不想跟您一起進去?!?br/>
  “為什么?”

  “為什么嘛……因為我剛才跟您說了那些話。我怕人家看見我?!?br/>
  “那你先進去吧?!?br/>
  “好,祝您晚安?!卑④罢f完就進了屋。

  魚津再次走向院子,這倒并不完全是為了阿馨,他覺得好象有什么問題必需自己獨個兒想一想。

  魚津斜穿過院子,走到半當中的時候,突然象受了驚似地停下腳步,然后挺起胸,那模樣象在做深呼吸。

  “啊——”魚津發(fā)出了呻吟般的短嘆。打從阿馨提起結(jié)婚的那一瞬間起,他就一直覺得心里很不踏實,然而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意識到自己長期以來一直被一種心緒纏繞著——就是小坂曾經(jīng)講過的,想帶著八代美那子在落葉松林間漫步。雖然并沒有在意識的表面浮現(xiàn)出這件事,但卻不能否定自己內(nèi)心深處有形無形地根深蒂固地存在著暗中思慕美那子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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