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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斯佳麗 作者:(美)亞歷山德拉·里普利(Alexardra Ripley)著


  快了!等這一切結(jié)束,我就可以回塔拉莊園了。

  在玫蘭妮·韋爾克斯的葬禮上,斯佳麗·奧哈拉·漢密頓·肯尼迪·巴特勒獨自佇立在離其他送喪人幾步遠的地方。天空正飄著細雨,身著黑色喪服的男女撐著一把把黑傘,傘下的人相互偎依,女人都在抽泣,分擔彼此的憂傷。

  斯佳麗一個人撐著傘,沒有人與她分擔憂傷。雨絲夾帶冷風,匯聚成一股刺人寒流吹進傘底直灌背脊,但她渾然不覺。失落的重創(chuàng)已然麻痹了她的神經(jīng),奪走了她的知覺。等承受得住苦痛的時候再哀傷吧!

  把所有的痛苦、感情與思緒暫擱一旁吧!現(xiàn)在只有一再安慰自己:創(chuàng)傷是會痊愈的,自己要堅強地熬過去。

  快了!等這一切結(jié)束,我就可以回塔拉莊園了。

  “……塵歸塵,土歸土……”

  牧師的聲音打破她麻木僵凍的堅硬軀殼,深植心坎。不!斯佳麗心中吶喊著,不是玫荔。這么大的墓穴絕不是玫荔的!她細如鳥骨的身軀,是如此嬌小,不,她不能死,她不能!

  斯佳麗將頭別開,不看那緩緩放入墓穴中的松木素棺。棺蓋軟木料上的一個個小圓弧是釘棺木釘?shù)腻N印,從此一棺附身永隔那張安詳慈愛的雞心臉蛋了。

  不!萬萬不能!天還下著雨,你們不能就這樣把她丟在那里任憑雨淋,她一定覺得冷極了,不要留下她孤零零一個在凄風冷雨中挨凍??!我不忍心看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我不相信她真的走了。她是愛我的,她是我的朋友,是我唯一的知交。玫荔愛我,不會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刻拋棄我。

  斯佳麗環(huán)視圍站在墓穴四周的人群,一股的燙的怒火突然竄起。

  他們之中沒有一個像我這樣傷心,沒有一個比我受的打擊還深。沒人知道我有多愛她,但是玫荔知道,不是嗎?她是知道我的,我一定得相信她是知道的。

  話雖這么說,他們是決不會相信的,不管是梅里韋瑟太太、米德夫婦、惠丁夫婦,或是艾爾辛夫婦,他們?nèi)疾粫嘈拧?纯此麄兇┲鴨史褚蝗毫軡竦臑貘f般地聚攏在印第亞和阿希禮身邊。他們在安慰佩蒂帕特姑媽,盡管人人都知道她連烤焦一片面包這種小事都會傷心得哭腫眼泡兒??墒撬麄儔焊鶐撞粫氲轿冶日l都更親近玫荔,也更需要安慰。他們裝得好像我不在場似的。根本就沒人注意到我。就連阿希禮也不注意我。他明知在玫荔死后那肝腸寸斷的兩天中,我衣不解帶陪伺在側(cè)、幫忙料理后事。他們都一樣沒心肝,印第亞甚至還向我哭訴求助:“斯佳麗,葬禮的事我們要如何安排?。恳獪蕚涠嗌賮砜统缘氖澄??棺木要去哪里訂?護柩的人要去哪里請?墓地要選在哪里?

  墓碑上要刻些什么?訃文要怎么寫?”現(xiàn)在他們?nèi)г谝黄鸪槠?、哀嚎?br/>
  哼!我才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看我無肩可靠、無胸可抱地獨自哭泣。

  我千萬不要哭。決不在這里哭。不要在這時候哭。只怕淚閘一開,勢必一發(fā)不可收拾。等回到塔拉莊園,再暢快痛哭一場吧!

  斯佳麗昂起頭,咬緊冷得格格打顫的牙齒,強咽下喉中梗塊??炝?!等這一切結(jié)束,我就可以回塔拉莊園了。

  斯佳麗支離破碎的生活中一些往事,全又在亞特蘭大的奧克蘭公墓內(nèi)拼湊起來了。一座花崗巖高塔,灰色的石頭上蒙著灰色的斑斑雨跡,那是緬懷那個一去不復返的世界的紀念碑,緬懷戰(zhàn)前她年輕歲月中那個無憂無慮的世界的紀念碑。這就是南部邦聯(lián)紀念碑,象征了南方從遍地飄揚鮮明戰(zhàn)旗到遍地烽火殘垣期間所展現(xiàn)的驕傲及莽勇的大無畏精神,也代表了許許多多南部邦聯(lián)捐軀的英靈,包括她在童稚時期的朋友,以及在她只知穿漂亮蓬裙參加舞會時期,死纏著她賜跳一支華爾茲或哀求一吻的公子哥兒。也代表了玫蘭妮的哥哥,她第一個丈夫查爾斯·漢密頓,乃至所有在玫蘭妮葬身的小土墩旁被雨淋濕的送喪人的父親、丈夫、兄弟和兒子。

  還有別的墳,別的碑。她第二個丈夫弗蘭克·肯尼迪的墓碑也立在那里。還有一個小得可憐的墳,碑上刻著她最小的孩子,最疼愛的孩子的全名:歐仁妮·維多利亞,巴特勒,底下刻著小名:美藍。

  活的人、死的人全在那里,唯獨她形單影只。似乎有一半的亞特蘭大人來此哀悼死者。往昔進出教堂的親朋好友,現(xiàn)在全聚攏在玫蘭妮·韋爾克斯葬身的那個佐治亞紅上墓穴周圍,在寒雨無情吹打下,參差不齊地圍成黑鴉鴉的一圈。

  站在內(nèi)圈的全是玫蘭妮最親近的人,不論是白人或黑人,無不以淚洗面,只有斯佳麗例外。老車夫彼得大叔、迪爾西與廚娘三人鼎足而立,將玫蘭妮惜懂的兒子小博團團保護著。

  亞特蘭大的老一輩都來了,由寥寥無幾的晚輩攙扶著。米德夫婦、惠丁夫婦、梅里韋瑟夫婦、艾爾辛夫婦,以及他們的女兒、女婿,還有唯一活下來的兒子,瘸腿的休·艾爾辛;佩蒂帕特姑媽和亨利伯伯這對斗了半世紀的手足冤家,在共同哀悼他們侄女的葬禮上,拋卻了積怨。年紀輕輕,外表卻似歷盡滄桑、憔悴不堪的印第亞·韋爾克斯,瑟縮在人群中,以哀戚和愧疚的眼神凝視著她哥哥阿希禮。他和斯佳麗一樣,獨自仁立著,沒留意到別人是否為他撐傘遮雨,茫然不覺是潮是凍,無法接受牧師的告別禱文,放入紅泥墓穴的狹長棺木竟成定局。

  阿希禮一身頎長的瘦骨,不見一絲血色,淡金色的頭發(fā)幾乎在一夕之間轉(zhuǎn)為灰白,惆悵、蒼白的臉和呆滯的灰眸顯得空洞。幾年的軍官生涯養(yǎng)成他肅然站立的姿勢,毫無知覺地靜立不動。

  阿希禮,曾是斯佳麗荒唐生活的中心與象征,為了愛他,她背棄丈夫,不顧他對她的愛,也不容自己對丈夫的愛,以致于無視曾屬于她的幸福,這一切都該歸咎她一心想獨占阿希禮。現(xiàn)在瑞特已經(jīng)走了。唯一在此代表他的,就是那把金黃色秋菊。為了愛阿希禮,她背叛了生平唯一的知己,對玫蘭妮執(zhí)拗的忠誠與愛情嗤之以鼻、現(xiàn)在玫蘭妮死了。

  斯佳麗對阿希禮的愛也完了,因為她終于了解到愛他這一行為早已蒙蔽了愛的本質(zhì),可嘆為時已晚。

  其實她并不愛阿希禮,將來也不會再愛。玫荔雖然在臨終前將阿希禮托付給她,她可以名正言順地擁有阿希禮了,也已答應玫荔要代為照顧他和小博,可是現(xiàn)在她已不再想要他了。

  阿希禮是毀了她終身幸福的禍首,也是唯一留給她的私產(chǎn)。

  斯佳麗孑然傲立,她與亞特蘭大舊識間只隔著一道令人心寒的陰暗鴻溝,一度玫荔填補了這道鴻溝,才免得她受到孤立和排斥。傘下原該依偎著瑞特強壯的寬肩膀,現(xiàn)在卻只有潮濕的寒風颼颼。

  斯佳麗高昂著頭,迎著寒風,渾然未覺地承受著,全部意志集中在這幾句話上,那是支撐她的精神力量和希望:快了!等這一切結(jié)束,我就可以回塔拉莊園了。

  “瞧她那副德性!”一位面罩黑紗的女士,悄聲對共撐一把傘的同伴說,“真是鐵石心腸。聽說她在安排葬禮期間,連一滴眼淚也沒掉過。眼里只有工作,沒心肝,這就是斯佳麗?!?br/>
  “大家都說她對阿希禮心儀已久,”她的同伴小聲回道,“你想他們是不是真的……”旁人的噓聲打斷了她們的對話,但是她們?nèi)韵胫患虑?。每個人都如此,沒人會從斯佳麗那雙幽暗的眼睛里看出絲毫悲慟,或在那身華麗的海豹皮大衣下看出任何心碎的跡象。

  泥土灑落在棺木上的空洞聲音,令人不寒而栗,斯佳麗握緊雙拳,她想要捂住耳朵、尖叫、大吼,用盡任何方式堵住那種將玫蘭妮掩埋在地下的可怕聲音。但她終究只是痛苦地咬緊下唇。她不愿尖叫,決不。

  打破莊嚴氣氛的是阿希禮的叫聲?!懊怠螅∶怠?!”那是受盡折磨的心靈發(fā)出的叫聲,充滿了孤寂與恐懼。

  他像個剛失明的瞎子、踉踉蹌蹌地撲向泥坑,兩手胡亂抓尋著曾經(jīng)賜予他力量、現(xiàn)已靜躺不動的小女人,卻撲了空,只抓到寒雨匯集而成的銀色水流。

  斯佳麗看著米德大夫、印第亞和亨利伯伯,他們怎么不想想辦法?

  怎么不阻止他?必須有人出面制止他!

  “玫……荔……”

  老天吶!他快送命了,他們還光楞在那里,眼巴巴地看著他在墓穴邊緣搖晃不定。

  “阿希禮!別過去!”她高聲喝止,“阿希禮!”她開始拔腿往前奔去。

  草地濕滑,跌了一交,傘柄從手中滑脫,被風一吹就吹走了,卡在花叢中。她抱住阿希禮的腰,企圖把他拉開,免得發(fā)生危險,卻遭到抗拒。

  “阿希禮!不要這樣!”斯佳麗使勁壓制他掙扎,“現(xiàn)在玫荔已經(jīng)幫不了你了?!彼致暣笊らT的才喚醒如癡如聾、悲痛欲絕的阿希禮。

  只見他愣住不動,雙臂垂落身側(cè),低聲哀吟,全身癱入斯佳麗的臂彎里。就在斯佳麗被他的重量壓得快支持不住時,米德大夫和印第亞才趕到,把他扶起。

  “你可以走了,斯佳麗,”米德大夫說?!翱蓻]你的事了!”

  “可是我……”她望了望四周的臉孔,巴不得再看場熱鬧的眼睛,毅然轉(zhuǎn)身冒雨走開。人們紛紛往后退開,深怕被她裙擺上的紅泥玷污似的。

  決不能讓他們知道她心里難過得很,她不會讓他們知道他們能傷害到她。斯佳麗公然昂起頭,一任雨水沖刷顏面,滴入頸項。她挺直背脊,抬起肩膀,撐到公墓大門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才攀住鐵欄桿。她感到精疲力竭,頭昏眼花,雙腳站立不穩(wěn)。

  馬車夫伊萊亞斯向她跑來,打開傘替垂頭喪氣的斯佳麗遮雨。斯佳麗不顧人家伸出手來替她打傘,徑自走到馬車前。進了絲絨軟墊的車廂,她就倒在角落里,拉起羊毛圍毯。她被自己剛剛的行為嚇壞了,一路冷到骨子里。兩三天前才答應玫荔要照玫荔以往那樣照顧、保護阿希禮的,方才怎能在大家面前丟阿希禮的臉?可是她又能怎么樣呢?

  眼睜睜看他投進墳墓里嗎?她不能個阻止他。

  馬車輪一路碾壓過深深的泥濘車轍,左右顛晃得厲害。斯佳麗差點跌落倚座,胳膊時撞上窗檻,整條胳膊都痛得要命。

  若光是肉體上的疼痛,她還挺得住。但最令她無法忍受的是長久以來受排斥的精神上的隱痛?,F(xiàn)在雖一個人在馬車里,還是不能盡情發(fā)泄。她一定要回到塔拉,那里有黑媽媽。黑媽媽會用那雙黑色的手臂,把她緊緊擁入懷里,讓她枕在胸前,她小時候就在這懷里訴苦。她可以窩在黑媽媽的臂彎里哭,哭掉內(nèi)心所有的痛苦。她可以枕在黑媽媽胸前,讓黑媽媽的愛治愈她受創(chuàng)的心靈。黑媽媽會抱她、愛她,分擔她的痛苦,幫她渡過難關。

  “快一點!伊萊亞斯!”斯佳麗下令說,“快!”

  “幫我把這些濕漉漉的衣服脫掉,潘西,”斯佳麗對她的女仆命令道,“快?!彼哪槹椎孟窆恚G眼珠看起來更綠、更亮、更嚇人。小黑妞緊張得手忙腳亂。“我叫你快一點,聽到?jīng)]有?要是害我趕不上火車,我就拿鞭子抽你。”

  潘西心里明白她的女主人不會這么做。蓄奴時代已成歷史,她不屬于斯佳麗小姐,不愿干,隨時可以甩手不干。但是一看到斯佳麗綠眼珠里那種絕望、狂熱的閃光,潘西就沒了轍,信心大失,斯佳麗看起來是那種說到做到的女霸王。

  “天氣轉(zhuǎn)涼了,別忘了收拾那件黑呢絨衣服。”斯佳麗望著敞開的衣櫥說。黑羊毛、黑絲綢、黑棉布、黑色斜紋呢袍、黑天鵝絨。本來還在哀悼美藍,現(xiàn)在又在哀悼玫荔。我應當再找些比黑色還要暗的料子做喪服,穿上身來哀悼自己。

  但現(xiàn)在我不去想這個問題,再想下去,我會瘋掉,等回到塔拉再想,在那里我才受得了。

  “收拾你的東西,潘西,伊萊亞斯在外面等著。別忘了在袖子上別黑紗。我們可是從喪家踏出門的?!?br/>
  大街匯集的五角場成了爛泥塘。各種雙輪輕型馬車、運貨馬車、四輪馬車全都陷入泥淖,動彈不得。車夫咒罵雨,咒罵街,咒罵馬,咒罵其他擋路的車夫。吼叫聲、揮鞭聲、人聲四起。五角場總是車水馬龍,行人匆匆,不時有人爭吵、抱怨、談笑。五角場充滿了生命力、推動力、活力,喧騰不已。五角場是斯佳麗心愛的亞特蘭大。

  然而今天是個例外,五角場擋了她的道。亞特蘭大正扯著她的后腿。我非得搭上那班火車不可,如果趕不上,倒不如死在這里算了;倘若回不了塔拉和黑媽媽身邊,我準垮。

  “伊萊亞斯!”她嚷道,“不管你抽死這匹馬也好,撞死行人也罷,你一定要及時趕到車站?!?br/>
  她花錢買來的馬是最強壯的,馬車是性能最佳的,雇來的車夫也是技術最高超的,什么都阻擋不了她。

  她終于從容地搭上火車。

  火車頭轟然噴出一團白色蒸汽。斯佳麗屏任氣,傾聽火車輪轉(zhuǎn)動的第一下恍當聲,緊接著是第二、第三……聲,車廂微微晃動,她終于踏上了歸途。

  就要回塔拉丁,一切都會安然無恙。她先在腦海里勾勒出家鄉(xiāng)的景致:風和日麗,晴空萬里,白屋閃耀,白布簾從敞開的窗口飄出,窗外有茉莉的青翠綠葉和香郁白花。

  火車出站時,急驟的豪雨刷打在她身旁的車窗上。沒關系!塔拉的客廳里想必已生好爐火,扔在柴禾上的松果嘩嘩剝剝響,窗簾都拉上了,隔絕了外頭凄風苦雨的世界。她將躺在黑媽媽柔軟的大胸脯上,傾訴發(fā)生過的每一出悲劇。然后才有余力思考,理清每一件事情……蒸汽嘶地一聲,火車輪吱嘎一響,斯佳麗猛地抬起頭。

  已經(jīng)到了瓊斯博羅嗎?連著兩夜沒合眼,甚至猛灌白蘭地也無法平定緊張的情緒,她累成這樣,怪不得一定是打過盹兒了。不是瓊斯博羅,這一站是馬虎鎮(zhèn),還差一小時才到瓊斯博羅。不過至少雨是停了,前方甚至已經(jīng)露出了一方藍天,也許塔拉正艷陽高照呢!她在心中描繪著杉木環(huán)繞的車道、寬廣的草坪、矮坡頂端矗立著她心愛的家園。

  斯佳麗重重嘆口氣,大妹蘇埃倫目前儼然以塔拉的女主人自居。

  哈!叫愛哭鬼還差不多。自小到大,蘇埃倫只會像個可憐的小狗一樣嗚嗚哀鳴。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子女,個個都像母親過去那樣是小愛哭鬼。

  斯佳麗的子女韋德和埃拉也在塔拉,她一得到玫蘭妮去世的消息,就把他們送去給他們的保姆普莉西帶?;蛟S她該帶他們同去參加玫蘭妮的葬禮,好給亞特蘭大那些三姑六婆多一個茶余飯后的話題,數(shù)落她這個做母親的不近人情。愛說什么就讓人說去吧!不過話說回來,假如玫荔死后那兩天,多出韋德和埃拉這兩個難纏的小鬼在身邊,她可能無法熬過這幾個可怕的日日夜夜。

  夠了,不想了!就要回塔拉了,就要回黑媽媽身邊了,她干脆不去想那些讓她心煩的事。天曉得,不去扯上這些事,讓我心煩的事情也夠多了!我實在好累……她的頭漸漸垂下,眼皮輕合。

  “瓊斯博羅到了,夫人?!背藙臻L說。

  斯佳麗眨眨眼坐直身子。“謝謝?!?br/>
  她在車廂里四下尋找潘西和她的行李。如果那黑妞敢到別的車廂溜達,我要活剝她的皮!唉,要是有身份的女人出門不必人陪,該有多好,我自己動手可比下人幫忙有效率多了。潘西來了。

  “潘西,到站了,把架子上的行李搬下來?!?br/>
  離塔拉僅剩五英里路程,我馬上就能回家了。家!

  蘇埃倫的丈夫威爾·本蒂恩在月臺等她們。見到威爾開頭一會兒總免不了要大吃一驚。斯佳麗倒是由衷敬愛威爾。她一向夢想有個兄長,就是威爾這樣的人。他當然不是個窮白人,只是裝了條木腿而已。

  人家決不會把威爾錯當成上流人士,他確是下層階級,錯不了。但是不論跟他相處一會兒或分開,她總是將那點忘得一干二凈,因為他這個人實在太善良、太好了。評論起哪個是上流社會的先生、小姐來,黑媽媽可是天底下最挑剔的了,連她都很看重威爾呢。

  “威爾!”

  威爾以他特殊的旋轉(zhuǎn)步伐走向斯佳麗,她雙臂摟住他的脖子,熱烈擁抱他。

  “哦!威爾,看到你我好高興,我簡直高興得快哭了!”

  威爾冷冷談淡地接受她的擁抱?!拔乙埠芨吲d見到你,斯佳麗。好人好久沒見了。”

  “是??!好久了,快一年了!真不像話?!?br/>
  “好像有兩年了?!?br/>
  斯佳麗頓時目瞪口呆。有那么久嗎?難怪她的生活會搞得一團槽。塔拉一向是在她最失意的時候,給她新生命、新活力的泉源。她怎能離開那么久?

  威爾對潘西做了個手勢,然后朝停在車站外的運貨馬車走去?!拔覀冏詈每禳c上路,否則天黑以前趕不回去?!彼f?!皩⒕统艘幌?,希望你別介意,斯佳麗。既然我來到了城里,索性買了些日用品回去?!瘪R車上堆滿了大包小袋的東西。

  “我絲毫也不介意?!彼辜邀愓諏嵳f。她正要回家去,只要能載她回家去,什么都行?!芭宋?,你爬到飼料袋上面坐?!?br/>
  回塔拉的一長段路上,她和威爾一樣保持沉默,一味沉湎在記憶里那片田園景色的寧靜中??諝庀裣催^一樣干凈,午后陽光輕拂她的雙肩。她就要回家了!塔拉會給她一個急需的避風港,有黑媽媽在,她就有辦法重建瓦解的世界。馬車一拐入熟悉的車道,她就探著身子,露出期待的微笑。

  誰知這座房子剛呈現(xiàn)在眼前,她便不禁發(fā)出失望的叫聲?!巴?!

  這是怎么回事?”

  塔拉莊園的正面布滿藤蔓,難看的繩子上掛滿枯葉,四扇窗上的百葉窗塌了,還有兩扇根本不見百葉窗。

  “沒什么事,只是夏天到了,斯佳麗。等冬天農(nóng)閑時,我再修房子。

  現(xiàn)在還不到十月,再過兩、三個星期后,我先修那些百葉窗。”

  “啊呀,威爾,為什么不叫我寄錢回來?你可以去雇些幫手???,都看得見白漆剝落得露出了紅磚。簡直跟垃圾堆沒兩樣。”

  威爾的回答倒沉得住氣。“不管出多少錢,都雇不到幫手。愿意工作的嘛,自己的工作都忙得分不開身,不愿意的嘛,對我也沒啥用處。

  我跟大個子山姆兩個完全湊合得了,用不著你的錢。”

  斯佳麗咬咬唇,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以前她常刺傷他的自尊,她知道他這個人剛正不屈。他說得也對,五谷、牲畜必須優(yōu)先考慮。墻可以等以后再漆,填飽肚子的糧食可就延誤不得。此刻她才看得到屋后綿長的耕地,剛松過土,還沒雜草,隱隱聞到一股糞肥味兒,施下肥就好播種了??吹郊t土仍相當肥沃,她放了心。這土是塔拉的心臟和靈魂呢。

  “你說得對?!彼龑ν栒f。

  大門突然打開,門廊里擠滿了人。蘇埃倫挺著大肚子,肚子都快把褪色的布衣服繃破了,手里抱著小女兒站在最前頭。披肩滑落在手臂上。斯佳麗勉強露出愉快的神色。

  “天哪!威爾,蘇埃倫又有小孩了?你得加蓋幾間房才住得下呢?!?br/>
  威爾格格笑答:“我們還想生個兒子呢?!彼e手向他的妻子和三個女兒打招呼。

  斯佳麗也向她們招招手,懊悔沒帶些玩具回來送給孩子們。哦,老天!瞧瞧那些人。蘇埃倫愁眉苦臉。斯佳麗眼睛掃到別人的臉,想看看黑人的臉。普莉西倒在那兒。韋德和埃拉就躲在普莉西裙后……大個子山姆的妻子迪利拉握著湯匙,一定是在攪拌……還有——她叫什么名字來著?哦,對了!露蒂,是塔拉莊園照顧小孩的黑媽媽??墒窃趺礇]看到她的黑媽媽?斯佳麗朝她的一對兒女叫道:“喂!寶貝兒,你們的母親回來了?!闭f完便又轉(zhuǎn)向威爾,一手搭在他手臂上。

  “威爾,黑媽媽呢?她應該還沒老到不能出來迎接我吧!”斯佳麗嚇得把嗓子眼里的話縮住了。

  “她臥病在床,斯佳麗。”

  斯佳麗忙不迭地跳下仍在走動的馬車,跌個踉蹌,穩(wěn)住重心后,快步跑向屋子。

  “黑媽媽在哪里?”她問蘇埃倫,對孩子們熱情的問候充耳不聞。

  “你就這樣打招呼嗎?斯佳麗,倒不出我所料!你看你干的好事,明知道我整天忙得焦頭爛額,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把普莉西和你的小孩往這里送?”

  斯佳麗舉起手,準備甩她一巴掌?!疤K埃倫,如果你不告訴我黑媽媽在哪里,我就要喊叫了?!?br/>
  普莉西拉拉斯佳麗的衣袖?!八辜邀愋〗?,我知道黑媽媽在哪里。

  她病得很重,所以我們把廚房旁那間以前常用來掛火腿的小房間整理出來,那里靠近煙囪,很暖和。我來這里的時候,她已經(jīng)搬去那里,所以其實說不上是‘我們’一起整理的,不過我搬了張椅子過去,如果她想起來坐坐,或是有客人……”斯佳麗跑到黑媽媽的病房門口,扶著門框撐住身子。讓普莉西一個人對著空氣說話。

  床上那……那個人不會是她的黑媽媽吧。黑媽媽是魁梧、強壯的女人,一身黑皮膚,身軀既肥厚又溫暖。黑媽媽離開亞特蘭大才不過六個月,不至于在轉(zhuǎn)眼間就病成這副模樣。決不會是黑媽媽。斯佳麗不能忍受,也不相信。那個躺在褪色的百袖棉被下,彎曲的手指無力地在被上蠕動的枯槁怪物競會是黑媽媽。斯佳麗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然后她聽到黑媽媽的聲音,細弱而遲鈍,不過確實是黑媽媽慈愛的聲音?!靶〗悖也皇且幻嬖?,再而三的叮嚀你出門要戴帽子,帶陽傘……叮嚀你……叮嚀你……”“黑媽媽!”斯佳麗在床邊跪下。“黑媽媽,我是斯佳麗,你的斯佳麗埃求你不要生病,黑媽媽,我受不了,你病不得?!彼念^倚在瘦骨鱗峋的肩旁,像孩子似地嚎陶大哭。

  一只細瘦的手撫摩著斯佳麗低垂的頭。“別哭!孩子。沒有糟到不能解決的事情?!?br/>
  “樣樣事情,黑媽媽!”斯佳麗痛哭道,“樣樣事情都不對了?!?br/>
  “噓!別響!那只是一只杯子。反正你還有一套同樣漂亮的茶具。

  黑媽媽向你保證過了,你的茶會還是開得成的!”

  斯佳麗嚇得縮了回去。她盯著黑媽媽的臉,看見那雙凹陷的眼睛閃著慈愛的神色,但并沒有看到她。

  “不!”斯佳麗悄聲說。她受不了!先是玫荔!然后是瑞特,現(xiàn)在是黑媽媽;她心愛的每個人都要離開她。不!命運不能對她這么殘忍。

  “黑媽媽!”斯佳麗大聲說道,“黑媽媽!聽好,我是斯佳麗?!彼ブ靿|,拼命扯動?!翱粗遥彼龁柩实?,“我,我的臉。你認得我的呀,黑媽媽,是我??!斯佳麗。”

  威爾一雙大手箝住她手腕,雖然抓得牢牢如鐵,聲音倒柔和如棉。

  他說:“不要這樣,斯佳麗。她回到小時候在薩凡納伺候你母親的時代了!那時候的她,年輕、強壯、快樂,沒有一絲痛苦。就讓她這樣去吧!”

  斯佳麗掙扎著扭脫他的手?!翱墒俏乙J得我呀!威爾。我從沒告訴過她,她對我有多重要。我非親口告訴她不可!”

  “以后還有機會。她大部分時候都很清醒,認得每個人。也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到那時候再說反而好?,F(xiàn)在你先跟我來。大家都在等你,廚房里有迪利拉注意黑媽媽的動靜呢?!?br/>
  斯佳麗聽任威爾扶起來。她全身都麻木了,連心也麻木了。她一無感覺,默默隨他走入客廳。蘇埃倫一見斯佳麗,就又開始指責,繼續(xù)大發(fā)牢騷,但威爾制止了她?!疤K埃淪,斯佳麗受的打擊很深,別煩她?!?br/>
  他倒一杯威士忌,遞到斯佳麗手中。

  威士忌倒管用,活絡了斯佳麗全身血脈,稍稍減輕了她的痛苦。她將空酒杯遞給威爾,讓他再斟一些。

  “喂!寶貝兒,”她叫喚自己的孩子,“給母親抱抱。”斯佳麗聽著自己的聲音,仿佛那是屬于別人的,不過至少說對了話。

  她盡可能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陪伴黑媽媽上。曾經(jīng)一心希望在黑媽媽臂彎里尋求慰藉,現(xiàn)在反倒變成她用年輕強壯的手臂,擁抱垂死的黑老太婆了。斯佳麗扶起虛弱的黑媽媽,為她凈身,更換床單,喂她喝湯,哼著她常常唱給斯佳麗聽的催眠曲,當她呼吸困難時,就幫她調(diào)整姿勢,當她神志不清地把斯佳麗當成死去的母親說話時,就代母親回答她。

  有時候黑媽媽那雙沾滿粘液的眼睛認出斯佳麗時,就會沖著她的心肝兒咧嘴微笑。然后顫聲叱責斯佳麗,斯佳麗從小時候起就給她這樣叱責了。

  “斯佳麗小姐,你的頭發(fā)亂六八糟,照黑媽媽教你的方法,去梳一百下?!被颉皼]人叫你穿這件皺巴巴的上衣,換件清爽點兒的,免得讓人瞧見?!被颉澳憧雌饋砩n白得像鬼一樣,斯佳麗小姐。是不是又在臉上擦粉了?馬上給我洗干凈去。”

  不論黑媽媽叫斯佳麗做什么,她一定點頭應允。然而還來不及照辦,黑媽媽就又陷入昏迷或時序錯置的恍惚狀態(tài)。

  蘇埃倫、迪爾西,甚至威爾總會不時來病房分擔看護工作,讓斯佳麗在搖椅小睡片刻。不過到晚上她就單獨值夜。也只有在夜深人靜。

  其他人熟睡之際,斯佳麗才會捻滅燈心,握住黑媽媽干癟的手,放聲大哭,讓悲傷的淚水來減輕她的痛苦。

  一天,在黎明前的恬靜時分,黑媽媽醒來?!澳阍趺纯蘖?,寶貝兒?”

  她喃喃道,“老媽媽就快要卸下?lián)?,回上帝的懷抱安息了,誰叫你難過成這個樣子來著?!彼龗觊_斯佳麗握住她的手,撫摸斯佳麗低垂的頭。

  “噓!別哭,任何事情都沒有你想象的那樣糟?!?br/>
  “對不起,”斯佳麗仍在抽噎,“我就是沒法子不哭?!?br/>
  黑媽媽伸出彎曲的手指頭,將斯佳麗臉上的亂發(fā)撥到一旁?!案嬖V老媽媽,什么事讓她的小乖乖這么心煩?”

  斯佳麗仔細看看那雙老邁、慧黠、慈藹的眼睛,更是覺得難受。“我做的事沒有一件是對的,黑媽媽。我不明白那么多錯誤是如何造成的,真的弄不明白?!?br/>
  “斯佳麗小姐,你只是做你份內(nèi)的事。誰也不比你強。上帝將重擔交付給你,你就得挑起來。不必問為什么擔子落在你身上,也不必問你為挑擔付出多大心血。任何事做了就算了。別盡自尋煩惱。”黑媽媽合上沉重的眼皮,掩住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的淚水,不調(diào)順的氣息在沉睡中漸漸和緩。

  我怎能不煩惱?斯佳麗想要大聲喊叫。我的生活全完了,不知道該怎么活下去。我需要瑞特,他卻走了。我需要你,而你也要離棄我了。

  她昂起頭,挺直酸痛的肩背,揮袖拭去眼淚。凸肚火爐內(nèi)的煤塊快燒盡了,煤桶也見了底。房內(nèi)開始變冷,她得加煤為黑媽媽取暖才行。

  斯佳麗拉起褪色的百袖棉被,蓋住黑媽媽屠弱的身子,然后提起空桶子往外走,匆匆走進又黑又冷的院子,走向煤箱去取煤,凍得后悔沒披條圍巾出來。

  今夜沒有月亮,只有一抹月牙形的銀光隱遁在一朵云絮后方。暗夜的空氣顯得濕重,未被云層遮掩的幾顆星辰看起來非常遙遠、寒亮。

  斯佳麗不由打了個寒噤,四周的黑暗似乎無定形、無止境。她盲目地跑到院子中央,卻分辨不清就在附近的熏肉房和谷倉的熟悉輪廓。一時驚慌失措,回身尋找剛剛才離開的白色大宅。誰知仍舊烏漆一片,看不出形狀。沒有一絲光線,仿佛置身在荒涼、死寂、未知的混飩之中,迷失方向。甚至連一片樹葉、鳥羽都毫無動靜。她原已緊張的神經(jīng),嚇得更緊張了,她想要逃走,但是往哪里逃呢?到處都是烏漆麻黑,令人感到生疏。

  斯佳麗咬緊牙關。暗罵自己真蠢!既然都回到塔拉,回到家了,但等太陽升起,黑暗、寒冷就都一掃而空了。她勉強哈哈一笑,笑聲尖銳,突兀得把自己嚇了一跳。

  聽人說黎明前的天色總是最黑,她心想。我看果然一點不錯。我只是想入非非罷了。我就是不退讓,也沒有時間退讓,爐子還等著加煤呢!她伸出一只手摸黑走著,緩緩往應該放在柴堆旁的煤箱方向走去,一不小心踏進一個坑,摔了一交。煤桶咕咚滾落地,不見了蹤影。

  她身上每個飽受驚駭、精疲力竭的細胞都在叫她死了這條心,呆在原地,緊靠這片看不見的土地反而安全,等待天亮看得見再說。但是黑媽媽急需暖氣,還有爐子透明窗眼里發(fā)出鼓舞人心的黃燦燦的火光呀。

  斯佳麗慢慢挺起身子,跪著四下摸索煤桶。打從出了娘胎,就沒碰到過如此漆黑,也沒碰到過如此濕冷的夜空。她喘口氣,煤桶在哪里?

  黎明在哪里?

  她的手指擦過冷冰冰的金屬,當兩手摸到鐵皮煤桶隆起的邊緣,她就欣然坐在腳后跟上,將桶子緊緊抱在懷中。

  哦,天??!我現(xiàn)在完全暈頭轉(zhuǎn)向了。連房子在哪里也不知道?更不知道煤箱在哪里了。我在黑夜里迷失方向了。她慌亂抬頭,想要尋找任何一絲光線,但是天空漆黑一片,連遙遠的星辰都消失了。

  片刻間她真想哭,真想尖叫,好把房子里的人吵醒,提燈過來找她,領她回屋。

  一股傲氣壓下這股沖動。竟在自家后院迷路,離廚房只有兩步遠哪!她決忘不了這份羞愧。

  她把煤桶掛在手臂上,笨手笨腳地在黑暗的地面爬行。這樣下去,遲早總能碰上什么東西——房子阿柴堆阿谷倉阿水井啊,這樣就能弄清方向了。站起來走路,也許快些。不必像傻瓜一樣爬。不過興許會再摔交,扭斷腳踝或什么的。那樣只能等別人來救她了。總之,不論怎么做,都比一籌莫展、迷失方向、獨自躺在那里讓人看笑話要強。

  墻在哪里?這里應該有堵堵才對。她覺得仿佛在爬往瓊斯博羅的半途中。一股恐慌感油然而生。萬一黑暗永遠沒有盡頭,萬一繼續(xù)不停地爬啊爬,卻永遠找不到任何目標,怎么辦?

  別再想了!她警告自己趕快別再想了。喉嚨卻發(fā)出窒息般的怪聲。

  斯佳麗掙扎著站起身,調(diào)緩呼吸,努力控制快速的心跳。告訴自己她是斯佳麗·奧哈拉。她就在塔拉,對這地方的每個角落了如指掌。就算看不到眼皮底下又如何?她知道什么東西在什么地方,只要找出來就行了。

  她要靠雙腳找,而不是像嬰兒或小狗一樣靠四肢爬。她昂起頭,挺直瘦削的肩背。謝天謝地!幸好沒讓人瞧見她趴在地上、慢慢爬行、害怕站立的這副德性。她這一生從沒被打敗過,連謝爾曼將軍的軍隊和提包客都動不了她一根汗毛。誰也打不倒她,什么都打不倒她,除非她聽天由命,那就活該。這種害怕黑暗的念頭,只有膽小的愛哭鬼才有!

  我想我也像一般人一樣容易受外界影響,弄得情緒沮喪,她不屑地自忖。她的自嘲猶如一針強心劑鼓舞了她:不管遇到任何困難,我決不再讓它發(fā)生。下坡路走多了,總會遇到上坡路。自己把生活搞得一團糟,收拾善后的還是自己。我決不躺倒了算數(shù)。

  斯佳麗提著煤桶擋在身前,一步步堅定地往前走。鐵皮桶幾乎一下子就撞到什么東西,眶啷一響。新劈松柴的濃烈樹脂味撲鼻而來,她不禁放聲大笑。斯佳麗就站在柴堆旁,煤箱就在跟前。這里正是她要找的地方。

  火爐里重新生起火來,關上鐵門,弄出一聲巨響,吵醒了躺在床上的黑媽媽。斯佳麗趕忙跑過去為她再蓋上被。房里好冷哪。

  黑媽媽隱忍痛苦,斜著眼看斯佳麗?!扒颇愕哪樁嗯K,手也一樣?!?br/>
  她虛弱地嘀咕道。

  “我知道,我這就去洗干凈?!彼辜邀惓煤趮寢屛椿杷^去之前,在她額頭吻了一下?!拔覑勰悖趮寢?。”

  “這我知道,用不著對我說。”黑媽媽又悄然入睡了,暫時擺脫了痛苦。

  “當然用得著,”盡管黑媽媽已聽不到,她還是大聲說出,一半也是對自己說的?!坝玫弥牡胤蕉嘀?。我從沒來得及告訴玫蘭妮、瑞特,也從沒費時間去想我是愛他們的,或你。至少對你我不會再犯對他們的錯誤?!?br/>
  斯佳麗俯視奄奄一息的老媽媽那骷髏般的臉?!拔覑勰悖趮寢?,”她輕聲說,“如果世上少了一個愛我的你,我會變成什么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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