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特·羅斯站在急診病房的治療室外面，透過小玻璃窗朝里張望。里面有六個人在照料莫里斯，他們?nèi)珖谒磉?。她什么也看不見。她真正能看見的是他的兩只腳，腳上只有一只鞋，另一只鞋沒有了。到處是血，好幾個急診病房的人都濺到了血。
安德斯和她一起站在外面。他說：“我沒有必要告訴你我對此事的看法。”
“沒必要，”她說。
“那個人極其危險，莫里斯應該等警察的?！?br/>
“可警察沒抓到他?！彼f著突然火冒起來。安德斯什么也下明白，他不理解你怎么會對一個病人如此負責，你怎么會想要去照料別人。
“莫里斯也沒有抓住他，”安德斯說。
“為什么警察沒抓住他？”
“他們趕到機庫時，本森走了。機庫有好幾個出口，無法把它們?nèi)伦 Ｋ麄儼l(fā)現(xiàn)莫里斯在機翼下，那個機械師在機翼上，而且他們受的傷都很嚴重?！?br/>
治療室的門開了，埃利斯走出來，他臉色憔悴，胡子也沒刮。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他怎么樣？”羅斯問。
“他沒危險，”埃利斯說，“雖然他要有幾個星期不能說話，可他沒有危險。他們正準備送他去做外科手術，用金屬絲固定他的下頜并把他的牙齒拔出來。”他朝安德斯轉(zhuǎn)過身去?！八麄冇袥]有找到兇器？”
安德斯點點頭?！皟沙唛L的一段鉛管?！?br/>
“管子肯定正巧打中他的嘴巴，”埃利斯說，“但至少他沒有吞入任何擊落的牙齒。肺部的片子顯示支氣管里無異物?！彼ё≌淠萏?。“他們會治好他的。”
“另一個怎么樣？”
“機械師？”埃利斯搖搖頭?！拔也幌氪蛸€。他的鼻子被打碎，鼻骨進入了大腦，腦脊液正從他的鼻孔里流出來，大量出血，而且腦炎有大問題?！?br/>
安德斯說：“你估計他存活的可能性如何？”
“他已上了病危名單?！?br/>
“好吧。”安德斯說完便走開了。
羅斯和埃利斯一起走出急診病房，朝咖啡館走去。埃利斯的手臂始終搭在她的肩膀上?！斑@事給弄得一團糟，”他說。
“他真的沒有問題嗎？”
“當然”
“他長相還不錯……”
“他們會接好他的下頜，他不會有問題?！?br/>
她打了個寒戰(zhàn)。
“冷嗎？”
“冷，”她說，“而且累，很累?！?br/>
她和埃利斯一起在自助餐廳里喝了咖啡。時間是六點半，許多工作人員正在用早餐。埃利斯慢吞吞地喝著，他緩慢的動作表明他疲勞了。“有意思，”他說。
“什么？”
“今天下午我接到明尼蘇達的一個電話。他們有一個神經(jīng)外科的教授職位空缺，問我是否感興趣?！?br/>
她沒有吭聲。
“那不是很有意思嗎？”
“不，”她說。
“我告訴他們，在我被這里解雇之前，我不作任何考慮，”他說。
“你肯定你會被解雇嗎？”
“難道你不嗎？”他說。他的目光穿過自助餐廳，注視著一個個身著白大褂的護士、實習醫(yī)生和住院醫(yī)生?！拔也粫矚g明尼蘇達，”他說，“那里大冷?！?br/>
“但那所學校不錯。”
“嗯，不錯，一所好學校?！彼麌@了口氣?！耙凰诲e的學校?！?br/>
她為他感到遺憾，但又立即抑制住這種感情。他是自討苦吃，而且不聽她的勸告。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里，她始終沒有允許自己對任何人說“我告訴你是這樣的”，她甚至不許自己這樣想。一是這樣說沒有必要，另外，這對她最關心的幫助本森一事來說也毫無益處。
但是，她現(xiàn)在并不同情這位勇敢的外科醫(yī)生。勇敢的外科醫(yī)生是拿別人的生命——而不是他們自己的生命——去冒險。一個外科醫(yī)生損失的至多是他的名聲。
“好了，”他說，“我最好回研究室去，看看事情進展如何、你知道我的想法嗎？”
“什么？”
“我希望他們殺了他?！卑＠拐f完朝電梯走去。
手術在下午七點開始。她從上面的玻璃觀望臺看著莫里斯被推進手術室，外科醫(yī)生給他擋上遮布。手術將由本狄克斯和柯蒂斯主刀，他倆都是出色的整形外科醫(yī)生，他們會像其他人可能做到的那樣把莫里斯修整好。
但當一片片消毒紗布從莫里斯臉上取下露出肉來的時候，看到的人還是嚇了一跳。他的上半部分臉是正常的，只是顯得蒼白，下半部分成了紅兮兮的一團，像屠夫手下的肉。要在這紅紅的一團肉中找到嘴巴真不容易。
埃利斯在急診病房已看到這情況，現(xiàn)在感到吃驚的是她，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也是如此。她能想象出更靠近時的效果。
她站在那里，望著手術遮布蓋到他身上和頭部。醫(yī)生已穿上手術衣，戴好手套，工具臺已經(jīng)到位，消毒護士已各就各位，整個外科手術的準備過程進行得有條不紊，體現(xiàn)了很高的效率。這是一種奇妙的過程，她想，它是如此嚴格，如此完美，以至沒人會知道——手術醫(yī)生自己大概也不曾考慮過——他們是在為自己的同事動手術。這過程，這固定的程序?qū)τ谑中g醫(yī)生具有麻醉作用，就像麻醉劑對于病人具有麻醉作用一樣。
她走近研究室時，看到一群記者把埃利斯攔在了大樓外面。他正在回答他們的問題，情緒顯然不好。她聽到“大腦控制”這幾個字重復了好幾遍。
她略感內(nèi)疚地繞到遠處的一個入口，乘電梯上了四樓。大腦控制，她想，星期日增刊將就大腦控制問題展開討論，各家日報也會隨之刊登嚴肅的社論——醫(yī)學雜志會刊登更為嚴肅的文章——討論不加控制和不負責任的研究所產(chǎn)生的種種危險。她能夠看到這一切的到來。
大腦控制，天哪！
事實上每個人的大腦都受到控制，大家部因此而感到高興。世界上最有力的大腦控制者是父母親，他們造成了極大的傷害。理論家們通常忘記偏見或神經(jīng)失?；蚯楦姓系K從來不是與生俱來的，這些特性需要逐步培養(yǎng)。當然，父母們并個是故意傷害他們的孩子，他們只是反復向孩子灌輸他們認為重要和有益的種種思想觀念。
新生兒就像等待編排程序的小計算機，不管教給他們什么，無論是糟糕的文法還是粗魯?shù)呐e止，他們樣樣都能學會。像計算機一樣，他們沒有識別能力，無法區(qū)分好的觀念與壞的觀念。有一種類比是非常貼切的：許多人都議論計算機的孩子氣和咬文嚼字。例如，如果你能指示計算機“穿上鞋和襪”，它肯定會回答說襪子無法穿在鞋子上。
所有重要的程序編制到孩子七歲時完成。它們包括種族觀念。性觀念、道德觀念、宗教觀念和民族觀念等。陀螺儀已經(jīng)設定，任由孩子們圍繞其預定的軌道旋轉(zhuǎn)。
大腦控制。
那些同社會習俗一樣簡單的事情又怎么樣呢？遇上某人要握手怎么樣呢？坐電梯臉朝前呢？從左側(cè)超車？右手拿酒杯？人們?yōu)楣潭ㄉ鐣煌璧默嵥榱曀讛?shù)以百計——去除其中的任何一種習俗，你就會引起令人難以忍受的不安。
人們需要大腦控制，他們?yōu)榇竽X有控制而感到欣慰。沒有控制，他們便會陷入無望的迷茫境地。
但是，讓一小撮人試圖解決當今世界上最大的問題——失控的暴力——突然間引來了四面八方的抗議聲：大腦控制，大腦控制！
控制還是不加控制？何者更好？
她在四樓走出電梯，在過道里與幾個警察擦肩而過，走進她的辦公室。安德斯在里面，他掛上電話，雙眉緊鎖。
“我們剛剛開始出現(xiàn)轉(zhuǎn)機，”他說。
“哦？”她的煩惱在一陣期待中消失了。
“是的，”安德斯說，“但是我真是該死，實在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br/>
“什么事？”
“本森的相貌說明及照片在城里散發(fā)，有人認出了他。”
“誰？”
“市政廳建設與計劃處的一個辦事員。他說本森十天前去過。建設與計劃處存有城區(qū)內(nèi)所有公共建筑的詳細檔案，而且他們還掌管著某些建筑法規(guī)?！?br/>
羅斯點點頭。
“本森去核查一幢建筑的具體細節(jié)，他想核實有關電氣的圖紙。他說自己是電氣工程師，還出示了一些身份證明?！?br/>
羅斯說：“他家里的兩個姑娘說他曾回去取了些圖紙?！?br/>
“大學醫(yī)院，”安德斯說，“他有整個醫(yī)院的全部線路系統(tǒng)的圖紙。你對此有什么看法？”
八點鐘的時候，她站著都在打瞌睡。她的脖子酸痛，腦袋發(fā)脹，她意識到她已別無選擇——要么睡上一覺，要么完蛋?！凹偃缧枰?，我在地板上睡覺?！彼嬖V安德斯，說完便離開了。她沿研究室的走廊而去，經(jīng)過幾個穿制服的警察。她沒有再去注意他們，她記得走廊里好像自始自終都有警察在場。
她朝麥克弗森的辦公室里瞧瞧。他坐在辦公桌后，頭斜靠在肩上睡著了。他的呼吸短促而不協(xié)調(diào)，聽起來好像在做惡夢。她輕輕關上門。
一個勤雜工從她身邊走過，端著裝滿的煙灰缸和空咖啡杯?？吹揭粋€勤雜工做清掃工作，她感到奇怪。這景象在她腦子里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事情有點不尋常，肯定出了什么她還不清楚的問題。
這事情困擾著她，但她最后還是隨它去了。她累了，她的腦子糊涂了。她來到一間治療室，里面空無一人。她走進去，關上門，在檢查臺上躺了下來。
她幾乎是倒下去就睡著了。
休息室里，埃利斯看著十一點鐘新聞節(jié)目中出現(xiàn)的自己。他上電視一半是出于虛榮，一半是出于病態(tài)的好奇。格哈得也在里面，還有里查茲，還有安德斯警官。
屏幕上，埃利斯瞇眼望著攝像機，一邊在回答一群記者的提問。麥克風死命朝他的臉上伸過去，他顯得很平靜。這很使他得意，他覺得自己的回答合情合理。
記者們問了他一些有關手術的問題，他作了簡明扼要的解釋。接著有個記者問：“為什么要做這次手術？”
“病人，”埃利斯答道，“深受間歇性暴力行為發(fā)作之苦，他患有器質(zhì)性腦病——他的大腦受了傷。我們正在設法治好它，我們正在設法制止暴力?！?br/>
沒人能對此提出異議，他想。作為禮貌的回答，即使是麥克弗森也會對此感到滿意的。
“大腦受傷和暴力有關這種情況多嗎？”
“我們不知道這種情況多不多，”埃利斯說，“我們甚至不知道大腦受傷的情況多不多，但我們最樂觀的估計是有一千萬美國人有明顯的腦損傷，還有五百萬有不明顯的腦損傷。”
“一千五百萬？”一個記者說，“就是說每十三個人中有一個。”
真夠快的，埃利斯想。他后來算出來是每十四個中有一個。
“差不多吧，”他在屏幕上答道，“有二百五十萬人患有大腦性麻痹，有二百萬人患有驚厥性紊亂，包括ＡＤＬ患者。有六百萬人精神發(fā)育不全，可能還有二百五十萬人患有運動過度行為錯亂癥。”
“所有這些人都是暴力者？”
“不，當然不是。大多數(shù)是絕對安靜的。但如果你檢查一下暴力者，你會發(fā)現(xiàn)其中患有腦損傷的人占有極高的比例。肌體腦損傷，我們認為肌體腦損傷通常是暴力的動因，這一看法與許多關于貧窮、歧視及社會不公正的理論是相對立的。當然，那些社會因素可能會助成暴力，但肌體腦損傷也是一個重要因素。而你無法用治療社會病的方法來治療肌體腦損傷?！?br/>
記者們的提問暫停了下來。埃利斯記得這段沉默，也記得他由此而感到的得意。他要贏了，他在唱主角了。
“你說暴力的時候——”
“我是說，”埃利斯說，“個人挑起的無故的暴力襲擊。這是當今世界最大的問題。也是這個國家的一個大問題。
?。保梗叮鼓辏谶@個國家遭受襲擊或殺害的美國人比整個越戰(zhàn)期間傷亡的美國人還要多。具體他說——”
記者們飛速地記錄著。
“——發(fā)生了一萬四千五百起謀殺案，三萬六千五百起強奸案，以及三十萬六千五百起惡性襲擊案件?？偣灿腥嗳f起暴力案件，這還不包括汽車事故造成的死亡，而大量的暴力是用汽車進行的。有五萬六千人死于車禍，三百多萬人受傷。”
“你一向很擅長數(shù)字，”格哈得邊看邊說。
“這下用上了，是不是？”埃利斯說。
“不錯?？赡悴[斜著眼睛，樣子令人無法相信?！?br/>
“我本來就是這副樣子?！?br/>
格哈得哈哈大笑。
屏幕上一個記者在說：“你認為這些數(shù)據(jù)反映了肌體性腦病？”
“在很大程度上是這樣，”埃利斯說，“確認個人有肌體性腦病的線索之一是多次重復暴力。有些例子很有名，查爾斯·惠特曼，他在得克薩斯殺了十七個人，他患有惡性腦瘤，幾周前他就告訴他的心理醫(yī)生說他一直想著要爬上塔樓朝人開槍射擊。里查德·斯拜克在殺害八個護士前已參與過幾次殘酷的暴力事件。李·哈維·奧斯瓦德不斷地襲擊他人，其中好幾次還包括他的妻子。這些是有名的例子，每年的三十幾萬起案子則不是那么有名。我們正在設法用手術來制止這種暴力行為，我認為這不是一件卑鄙的事情，我認為這是崇高的目標，舉足輕重的目標?！?br/>
“可這難道不是大腦控制嗎？”
埃利斯說：“你把中學義務教育叫做什么？”
“教育，”那個記者說。
采訪就此結(jié)束。埃利斯憤怒地站起身?！拔艺嫦駛€傻瓜，”他說。
“不，一點都不，”安德斯警官說。
安德斯和她一起站在外面。他說：“我沒有必要告訴你我對此事的看法。”
“沒必要，”她說。
“那個人極其危險，莫里斯應該等警察的?！?br/>
“可警察沒抓到他?！彼f著突然火冒起來。安德斯什么也下明白，他不理解你怎么會對一個病人如此負責，你怎么會想要去照料別人。
“莫里斯也沒有抓住他，”安德斯說。
“為什么警察沒抓住他？”
“他們趕到機庫時，本森走了。機庫有好幾個出口，無法把它們?nèi)伦 Ｋ麄儼l(fā)現(xiàn)莫里斯在機翼下，那個機械師在機翼上，而且他們受的傷都很嚴重?！?br/>
治療室的門開了，埃利斯走出來，他臉色憔悴，胡子也沒刮。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他怎么樣？”羅斯問。
“他沒危險，”埃利斯說，“雖然他要有幾個星期不能說話，可他沒有危險。他們正準備送他去做外科手術，用金屬絲固定他的下頜并把他的牙齒拔出來。”他朝安德斯轉(zhuǎn)過身去?！八麄冇袥]有找到兇器？”
安德斯點點頭?！皟沙唛L的一段鉛管?！?br/>
“管子肯定正巧打中他的嘴巴，”埃利斯說，“但至少他沒有吞入任何擊落的牙齒。肺部的片子顯示支氣管里無異物?！彼ё≌淠萏?。“他們會治好他的。”
“另一個怎么樣？”
“機械師？”埃利斯搖搖頭?！拔也幌氪蛸€。他的鼻子被打碎，鼻骨進入了大腦，腦脊液正從他的鼻孔里流出來，大量出血，而且腦炎有大問題?！?br/>
安德斯說：“你估計他存活的可能性如何？”
“他已上了病危名單?！?br/>
“好吧。”安德斯說完便走開了。
羅斯和埃利斯一起走出急診病房，朝咖啡館走去。埃利斯的手臂始終搭在她的肩膀上?！斑@事給弄得一團糟，”他說。
“他真的沒有問題嗎？”
“當然”
“他長相還不錯……”
“他們會接好他的下頜，他不會有問題?！?br/>
她打了個寒戰(zhàn)。
“冷嗎？”
“冷，”她說，“而且累，很累?！?br/>
她和埃利斯一起在自助餐廳里喝了咖啡。時間是六點半，許多工作人員正在用早餐。埃利斯慢吞吞地喝著，他緩慢的動作表明他疲勞了。“有意思，”他說。
“什么？”
“今天下午我接到明尼蘇達的一個電話。他們有一個神經(jīng)外科的教授職位空缺，問我是否感興趣?！?br/>
她沒有吭聲。
“那不是很有意思嗎？”
“不，”她說。
“我告訴他們，在我被這里解雇之前，我不作任何考慮，”他說。
“你肯定你會被解雇嗎？”
“難道你不嗎？”他說。他的目光穿過自助餐廳，注視著一個個身著白大褂的護士、實習醫(yī)生和住院醫(yī)生?！拔也粫矚g明尼蘇達，”他說，“那里大冷?！?br/>
“但那所學校不錯。”
“嗯，不錯，一所好學校?！彼麌@了口氣?！耙凰诲e的學校?！?br/>
她為他感到遺憾，但又立即抑制住這種感情。他是自討苦吃，而且不聽她的勸告。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里，她始終沒有允許自己對任何人說“我告訴你是這樣的”，她甚至不許自己這樣想。一是這樣說沒有必要，另外，這對她最關心的幫助本森一事來說也毫無益處。
但是，她現(xiàn)在并不同情這位勇敢的外科醫(yī)生。勇敢的外科醫(yī)生是拿別人的生命——而不是他們自己的生命——去冒險。一個外科醫(yī)生損失的至多是他的名聲。
“好了，”他說，“我最好回研究室去，看看事情進展如何、你知道我的想法嗎？”
“什么？”
“我希望他們殺了他?！卑＠拐f完朝電梯走去。
手術在下午七點開始。她從上面的玻璃觀望臺看著莫里斯被推進手術室，外科醫(yī)生給他擋上遮布。手術將由本狄克斯和柯蒂斯主刀，他倆都是出色的整形外科醫(yī)生，他們會像其他人可能做到的那樣把莫里斯修整好。
但當一片片消毒紗布從莫里斯臉上取下露出肉來的時候，看到的人還是嚇了一跳。他的上半部分臉是正常的，只是顯得蒼白，下半部分成了紅兮兮的一團，像屠夫手下的肉。要在這紅紅的一團肉中找到嘴巴真不容易。
埃利斯在急診病房已看到這情況，現(xiàn)在感到吃驚的是她，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也是如此。她能想象出更靠近時的效果。
她站在那里，望著手術遮布蓋到他身上和頭部。醫(yī)生已穿上手術衣，戴好手套，工具臺已經(jīng)到位，消毒護士已各就各位，整個外科手術的準備過程進行得有條不紊，體現(xiàn)了很高的效率。這是一種奇妙的過程，她想，它是如此嚴格，如此完美，以至沒人會知道——手術醫(yī)生自己大概也不曾考慮過——他們是在為自己的同事動手術。這過程，這固定的程序?qū)τ谑中g醫(yī)生具有麻醉作用，就像麻醉劑對于病人具有麻醉作用一樣。
她走近研究室時，看到一群記者把埃利斯攔在了大樓外面。他正在回答他們的問題，情緒顯然不好。她聽到“大腦控制”這幾個字重復了好幾遍。
她略感內(nèi)疚地繞到遠處的一個入口，乘電梯上了四樓。大腦控制，她想，星期日增刊將就大腦控制問題展開討論，各家日報也會隨之刊登嚴肅的社論——醫(yī)學雜志會刊登更為嚴肅的文章——討論不加控制和不負責任的研究所產(chǎn)生的種種危險。她能夠看到這一切的到來。
大腦控制，天哪！
事實上每個人的大腦都受到控制，大家部因此而感到高興。世界上最有力的大腦控制者是父母親，他們造成了極大的傷害。理論家們通常忘記偏見或神經(jīng)失?；蚯楦姓系K從來不是與生俱來的，這些特性需要逐步培養(yǎng)。當然，父母們并個是故意傷害他們的孩子，他們只是反復向孩子灌輸他們認為重要和有益的種種思想觀念。
新生兒就像等待編排程序的小計算機，不管教給他們什么，無論是糟糕的文法還是粗魯?shù)呐e止，他們樣樣都能學會。像計算機一樣，他們沒有識別能力，無法區(qū)分好的觀念與壞的觀念。有一種類比是非常貼切的：許多人都議論計算機的孩子氣和咬文嚼字。例如，如果你能指示計算機“穿上鞋和襪”，它肯定會回答說襪子無法穿在鞋子上。
所有重要的程序編制到孩子七歲時完成。它們包括種族觀念。性觀念、道德觀念、宗教觀念和民族觀念等。陀螺儀已經(jīng)設定，任由孩子們圍繞其預定的軌道旋轉(zhuǎn)。
大腦控制。
那些同社會習俗一樣簡單的事情又怎么樣呢？遇上某人要握手怎么樣呢？坐電梯臉朝前呢？從左側(cè)超車？右手拿酒杯？人們?yōu)楣潭ㄉ鐣煌璧默嵥榱曀讛?shù)以百計——去除其中的任何一種習俗，你就會引起令人難以忍受的不安。
人們需要大腦控制，他們?yōu)榇竽X有控制而感到欣慰。沒有控制，他們便會陷入無望的迷茫境地。
但是，讓一小撮人試圖解決當今世界上最大的問題——失控的暴力——突然間引來了四面八方的抗議聲：大腦控制，大腦控制！
控制還是不加控制？何者更好？
她在四樓走出電梯，在過道里與幾個警察擦肩而過，走進她的辦公室。安德斯在里面，他掛上電話，雙眉緊鎖。
“我們剛剛開始出現(xiàn)轉(zhuǎn)機，”他說。
“哦？”她的煩惱在一陣期待中消失了。
“是的，”安德斯說，“但是我真是該死，實在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br/>
“什么事？”
“本森的相貌說明及照片在城里散發(fā)，有人認出了他。”
“誰？”
“市政廳建設與計劃處的一個辦事員。他說本森十天前去過。建設與計劃處存有城區(qū)內(nèi)所有公共建筑的詳細檔案，而且他們還掌管著某些建筑法規(guī)?！?br/>
羅斯點點頭。
“本森去核查一幢建筑的具體細節(jié)，他想核實有關電氣的圖紙。他說自己是電氣工程師，還出示了一些身份證明?！?br/>
羅斯說：“他家里的兩個姑娘說他曾回去取了些圖紙?！?br/>
“大學醫(yī)院，”安德斯說，“他有整個醫(yī)院的全部線路系統(tǒng)的圖紙。你對此有什么看法？”
八點鐘的時候，她站著都在打瞌睡。她的脖子酸痛，腦袋發(fā)脹，她意識到她已別無選擇——要么睡上一覺，要么完蛋?！凹偃缧枰?，我在地板上睡覺?！彼嬖V安德斯，說完便離開了。她沿研究室的走廊而去，經(jīng)過幾個穿制服的警察。她沒有再去注意他們，她記得走廊里好像自始自終都有警察在場。
她朝麥克弗森的辦公室里瞧瞧。他坐在辦公桌后，頭斜靠在肩上睡著了。他的呼吸短促而不協(xié)調(diào)，聽起來好像在做惡夢。她輕輕關上門。
一個勤雜工從她身邊走過，端著裝滿的煙灰缸和空咖啡杯?？吹揭粋€勤雜工做清掃工作，她感到奇怪。這景象在她腦子里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事情有點不尋常，肯定出了什么她還不清楚的問題。
這事情困擾著她，但她最后還是隨它去了。她累了，她的腦子糊涂了。她來到一間治療室，里面空無一人。她走進去，關上門，在檢查臺上躺了下來。
她幾乎是倒下去就睡著了。
休息室里，埃利斯看著十一點鐘新聞節(jié)目中出現(xiàn)的自己。他上電視一半是出于虛榮，一半是出于病態(tài)的好奇。格哈得也在里面，還有里查茲，還有安德斯警官。
屏幕上，埃利斯瞇眼望著攝像機，一邊在回答一群記者的提問。麥克風死命朝他的臉上伸過去，他顯得很平靜。這很使他得意，他覺得自己的回答合情合理。
記者們問了他一些有關手術的問題，他作了簡明扼要的解釋。接著有個記者問：“為什么要做這次手術？”
“病人，”埃利斯答道，“深受間歇性暴力行為發(fā)作之苦，他患有器質(zhì)性腦病——他的大腦受了傷。我們正在設法治好它，我們正在設法制止暴力?！?br/>
沒人能對此提出異議，他想。作為禮貌的回答，即使是麥克弗森也會對此感到滿意的。
“大腦受傷和暴力有關這種情況多嗎？”
“我們不知道這種情況多不多，”埃利斯說，“我們甚至不知道大腦受傷的情況多不多，但我們最樂觀的估計是有一千萬美國人有明顯的腦損傷，還有五百萬有不明顯的腦損傷。”
“一千五百萬？”一個記者說，“就是說每十三個人中有一個。”
真夠快的，埃利斯想。他后來算出來是每十四個中有一個。
“差不多吧，”他在屏幕上答道，“有二百五十萬人患有大腦性麻痹，有二百萬人患有驚厥性紊亂，包括ＡＤＬ患者。有六百萬人精神發(fā)育不全，可能還有二百五十萬人患有運動過度行為錯亂癥。”
“所有這些人都是暴力者？”
“不，當然不是。大多數(shù)是絕對安靜的。但如果你檢查一下暴力者，你會發(fā)現(xiàn)其中患有腦損傷的人占有極高的比例。肌體腦損傷，我們認為肌體腦損傷通常是暴力的動因，這一看法與許多關于貧窮、歧視及社會不公正的理論是相對立的。當然，那些社會因素可能會助成暴力，但肌體腦損傷也是一個重要因素。而你無法用治療社會病的方法來治療肌體腦損傷?！?br/>
記者們的提問暫停了下來。埃利斯記得這段沉默，也記得他由此而感到的得意。他要贏了，他在唱主角了。
“你說暴力的時候——”
“我是說，”埃利斯說，“個人挑起的無故的暴力襲擊。這是當今世界最大的問題。也是這個國家的一個大問題。
?。保梗叮鼓辏谶@個國家遭受襲擊或殺害的美國人比整個越戰(zhàn)期間傷亡的美國人還要多。具體他說——”
記者們飛速地記錄著。
“——發(fā)生了一萬四千五百起謀殺案，三萬六千五百起強奸案，以及三十萬六千五百起惡性襲擊案件?？偣灿腥嗳f起暴力案件，這還不包括汽車事故造成的死亡，而大量的暴力是用汽車進行的。有五萬六千人死于車禍，三百多萬人受傷。”
“你一向很擅長數(shù)字，”格哈得邊看邊說。
“這下用上了，是不是？”埃利斯說。
“不錯?？赡悴[斜著眼睛，樣子令人無法相信?！?br/>
“我本來就是這副樣子?！?br/>
格哈得哈哈大笑。
屏幕上一個記者在說：“你認為這些數(shù)據(jù)反映了肌體性腦病？”
“在很大程度上是這樣，”埃利斯說，“確認個人有肌體性腦病的線索之一是多次重復暴力。有些例子很有名，查爾斯·惠特曼，他在得克薩斯殺了十七個人，他患有惡性腦瘤，幾周前他就告訴他的心理醫(yī)生說他一直想著要爬上塔樓朝人開槍射擊。里查德·斯拜克在殺害八個護士前已參與過幾次殘酷的暴力事件。李·哈維·奧斯瓦德不斷地襲擊他人，其中好幾次還包括他的妻子。這些是有名的例子，每年的三十幾萬起案子則不是那么有名。我們正在設法用手術來制止這種暴力行為，我認為這不是一件卑鄙的事情，我認為這是崇高的目標，舉足輕重的目標?！?br/>
“可這難道不是大腦控制嗎？”
埃利斯說：“你把中學義務教育叫做什么？”
“教育，”那個記者說。
采訪就此結(jié)束。埃利斯憤怒地站起身?！拔艺嫦駛€傻瓜，”他說。
“不，一點都不，”安德斯警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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