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適逢禮拜天，上午十點鐘光景，阿拉貝拉開始熬豬油。她一于這個活兒，馬上想起頭天晚上熬豬油時候他們兩個的談話，桀驁不馴慣了，又發(fā)起脾氣來。
“那就是我的新聞，在馬利格林傳遍了吧，對不對？——我把你套住啦。你可真值得人套住啊！好家伙！”她火冒三丈，一眼瞧見裘德心愛的古典著作放在桌上不該放的地方?！拔也辉S書放在那兒！”她氣哼哼地說，抓起書來，一本本往地下摔。
“別動我的書！”他說?！澳闱浦豁樠?，隨便扔一邊去就是啦?？蛇@么糟蹋書，未免太不像話啦！”阿拉貝拉熬油的手沾著油，書上明顯地留下了她指頭印子。她繼續(xù)故意地把地上的書踢來踢去，裘德實在忍無可忍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想把她拉到一邊去，沒想到順帶著碰松了她的發(fā)髻，她的頭發(fā)散了下來。
“放開我！”她說。
“你答應(yīng)不動書就放開?！?br/>
她遲疑了一下，又說，“放開我！”
“你答應(yīng)才行?！?br/>
稍停了停：“我答應(yīng)?！?br/>
裘德松開手，她哭喪著臉，穿過屋子，出了門，上了大路，在大路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居心不良地把自己弄得披頭散發(fā)，比他碰上去的時候還亂。她還把長袍上的鈕扣解開了幾個。那會兒禮拜天上午，晴朗、干燥、霜后清冽，聽得見北風(fēng)送來的阿爾夫瑞頓教堂的鐘聲。大路上人來人往，穿著度假衣裝，他們大都是情侶——一雙雙一對對跟裘德和阿拉貝拉從前一樣。他們倆早幾個月也在那條路上蹓跶過。過路人不免扭過頭來，盯著她做出來的那副怪模怪樣：女帽也沒戴，頭發(fā)亂蓬蓬在風(fēng)里飄，袖子因為做事一直卷到了肘上邊，兩手沾著熬化了的豬油。有個過路人裝出害怕樣子，說，“老天爺救救咱們呀?！?br/>
“你們都瞧瞧呀，他就是這樣收拾我喲。”她哇啦哇啦大叫。“大禮拜天的，我該當(dāng)上教堂，他叫我在家里干活，還把我頭發(fā)扯下來，把我的長袍也從背上扯開啦?！?br/>
裘德氣急敗壞，跑出屋子，拼命要把她往回拉。突然一下子，他一點氣力都沒了。她的丈夫恍然大悟，他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完了，不論她還是他，再怎么樣也無濟(jì)于事了。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冷冷地看著她。他們兩個人的生活都?xì)Ю?，他心里想著。他們的結(jié)合所以成立，原來是靠了一時沖動、片刻歡娛做基礎(chǔ)而訂下的永世長存的婚約，根本不具備萬不可少的心心相印，相互體貼。而只要是心心相印，相互體貼，就能兩情歡怡，終始不渝。
“你一定要像你爸爸虐待你媽，你爸爸的妹妹虐待她男人那樣虐待我嗎？”她問?！澳銈兗夷心信?，丈夫也好，老婆也好，都是一群怪物?！?br/>
裘德死死盯住她，眼光流露出驚愕。但是她并沒往下說，繼續(x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后來轉(zhuǎn)得她自己也覺著累了。他離開了她呆的地方，茫無目的地轉(zhuǎn)悠了一會兒，隨后向馬利格林走去。他要去找姑婆，而她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了。
“姑婆——我爸爸真是虐待我媽嗎？我姑姑真是虐待她丈夫嗎？”裘德坐在火旁邊，沒頭沒腦地問。
她一年到頭戴著過時的帽子，老眼昏花，從帽檐底下抬起來看?！澳膫€跟你說這個啦？”
“我聽人說過，想從頭到尾知道知道?！?br/>
“我猜你早晚會這樣；可我估摸著還是你老婆起的這個頭兒，她真是個糊涂蟲，要提這事兒。其實也沒什么值得知道的。你爸爸跟你媽在一塊兒過不下去，就散啦。那會兒是打阿爾夫瑞頓廟會上回來，你還懷抱哪——就在棕房子旁邊山上，兩個人最后鬧翻了，就彼此拜拜，各奔東西啦。以后沒多久，你媽死啦——簡單說吧，她投水死的。你爸爸就把你帶到南維塞克斯去啦，以后壓根兒沒來過?！?br/>
裘德想起來，他父親對北維塞克斯和裘德母親的事總是守口如瓶，臨死那天也一個字沒提。
“你爸爸的妹妹也是那么回事兒。她丈夫惹火了她，她實在討厭跟他一塊兒過，就帶了她的小丫頭上倫敦啦。福來家的人生來不是成家的料；凡成過家的壓根兒沒過過好日子。咱們血里總有個什么東西，你要是壓著他干，他可是決不買賬；要是不壓著，倒愿意順條順理地干呢。所以說，你本來該好好聽我的話，別結(jié)婚，道理就在這兒?！?br/>
“爸爸媽媽在哪兒分的手呢——在棟房子旁邊？你這么說的吧？”
“稍微往前點——大路就打那兒岔到芬司屋，還立著指路牌呢。以前那兒還立過絞架，跟咱們家歷史可沒關(guān)系?！?br/>
天色向晚，裘德在黃昏時分離開姑婆家，意思像是回家?？墒莿傋叩介_闊的丘陵地，他就闊步而k，直趨一個圓形大池塘。寒氣漸甚，但并不凜冽，大些的星斗緩緩出現(xiàn)在上空，閃爍不定。裘德先一只腳踩在塘邊冰上，然后又踩上一只腳：在他的身體的壓力下，冰嘎巴嘎巴響起來，不過沒把他嚇住。他試著一步一步地往里走，到了塘中央，跟著冰響起了爆裂聲。差不多到塘中間時候，他朝四處望了望，然后蹦起來一下，又聽見了嘎巴嘎巴聲。再蹦一下，爆裂聲反而停了。裘德回到塘邊，到了地上。
這大怪啦，他心里想。把他留下來又有什么用呢？他認(rèn)為他還沒有想自殺的人那種巍巍氣度吧，所以溫文爾雅的死神看不上他，認(rèn)為他不配當(dāng)子民，不肯召走他。
有沒有比自己輕生還下一等的死法來結(jié)果自己，辦法不必那么高尚，可又更適合自己這會兒落到的卑屈處境呢？他可以喝得醺醺大醉嘛，這個辦法明擺著，他可忘啦。喝酒一向是滄于絕境的貧苦下賤人消愁解悶的老一套辦法。他開始懂得了有些人干嗎老是泡在小酒店里頭。他朝北大踏步下山，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進(jìn)去坐下來之后，他瞧見墻上參孫和大利亞的畫像，才認(rèn)出來就是他跟阿拉貝拉戀愛頭一個禮拜天晚上到過的地方。他痛飲了大概一個多鐘頭。
到了半夜，他晃晃悠悠往家走，沮喪感一點也沒有了，頭腦倒挺清醒的。他狂笑不已，琢磨著阿拉貝拉看到他這個新鮮樣兒，該怎么對付他。進(jìn)家時候，里頭漆黑一片，他跌跌撞撞，好容易才摸著火柴，點起了蠟燭，這才看明白整豬經(jīng)過收拾，豬油已經(jīng)熬過，豬肉已經(jīng)切片的明顯痕跡，不過這些東西全拿開了。他的妻子在一個舊信封反面上寫了一行字，用針別在壁爐的擋風(fēng)簾上：
“到朋友家。不回來了?！?br/>
第二天他整天呆在家里，托人把豬身子送到阿爾夫瑞頓；然后把家里收拾干凈，鎖好門，把鑰匙放在她萬一回來能找得到的地方，就上阿爾夫瑞頓石作坊去了。
晚上他又有氣無力地回到家里，可是沒看到她。第二天、第三天也一樣。后來她來了封信。
她直言無隱，承認(rèn)她已經(jīng)膩味他。他跟個老牛破車似的，她才不愿意過那樣的日子。也看不出來他也好、她也好，以后能好到哪兒去。又接著說，他已經(jīng)知道她父母考慮移居澳洲有一段時間了，這年頭養(yǎng)豬是個窮生意。他們已經(jīng)最后決定走了，她提出來跟他們一塊兒走，要是他們肯的話。像她這樣女人到那個地方要比守在死氣沉沉的鄉(xiāng)下機(jī)會總要多些。
裘德回信說他毫無異議，她只管走好啦。他認(rèn)為，既然她想走，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對他們雙方都有好處。他在裝信的小包里，封進(jìn)去賣豬的錢，還有他自己不多一點錢。
從那天起，他沒再收到她的信，無非間接聽到點消息，不過她父親和全家并沒立刻動身，還要等到把貨同別的財物出清再說。裘德一聽說鄧恩家要拍賣，就把自己的一應(yīng)家私裝上一輛貨車，送到她那兒，也就是前面提到過的那個小莊院，讓她把那些東西跟別的一塊兒賣掉，她愛賣什么就賣什么。
他隨后搬到阿爾夫瑞頓的住處，看見一家鋪子的窗子上有張小招貼，通告甩賣他岳父的家具。他注意出售的日期，那一天來了又過去了，裘德也沒往那兒附近去。他也沒看到因為拍賣，靠南邊路上阿爾夫瑞頓鎮(zhèn)外車馬比平常真正多起來。又過了幾天，他走進(jìn)鎮(zhèn)上一家舊貨代理店，店堂后面放著品類繁多的大雜燴，什么湯鍋、晾衣架、搟面杖、銅燭臺、兩面鏡子等等，顯而易見都是經(jīng)過甩賣來的，這時他發(fā)現(xiàn)一張帶框的相片，原來是他自己的尊容。
那張相片是特意請鎮(zhèn)上一個人拍的，配上了有橢圓形鳥眼紋的槭木框子，他選在婚禮那天送給她，相片背面還留著“裘德贈給阿拉貝拉”的字樣和日期。她準(zhǔn)是把它扔到了她要拍賣的財物一塊兒了。
“哦?！钡昀习逭f。雖然看著他瞧了瞧相片，又瞧了瞧一大堆別的東西，他卻沒有發(fā)覺他就是相片中人，并且向他解釋說，“到馬利格林那條路上，靠一邊有個草房，把東西甩賣了，這玩意兒是搭著賣給我的。要是把相片取下來，鏡框還是蠻有用的。你給一先令拿走好啦?！?br/>
他的妻子把他的照片和禮物也連著別的東西甩賣，是個不言而喻而又出乎自然的證據(jù)，說明了她對他絕情到了多么徹底的地步，而這正是少不了的了卻一切的輕輕一擊，好把他全部的眷念之情摧毀到家。他付了一先令，把相片帶走，到了住處，就把相片帶框子燒了。
兩三天后，他聽說阿拉貝拉和她的父母已經(jīng)啟程遠(yuǎn)行。事前，他帶過口信給她，提出要鄭重其事地給她送行，不過她表示她已經(jīng)志在必走，就不必多此一舉，反而好些。她這樣說也許不無道理吧。在他們移居國外以后那個晚上，他一天的活已經(jīng)干完，就離開住處，循著極熟悉的大路，在星光下漫步，向高地走去，那是他有生以來體驗從未有過的極度歡娛之情的地方。這會兒高地仿佛又重歸他的懷抱了。
他自己究竟怎么回事，他也弄不清了。在那條古道上，他好像還是個孩子，比起當(dāng)年他站在山頂上做夢，胸中頭一次燃燒著對基督堂和學(xué)問的熱烈向往之情的時候，似乎連一天都沒長大?！暗俏椰F(xiàn)在是成年人了?！彼f?！拔矣辛似拮印２粏问沁@樣，我跟她鬧別扭，覺著她可厭，還跟她打了架，最后一刀兩斷，我已經(jīng)到了一個成熟得多的階段啦?！?br/>
接著他想起來他這會兒站的地方，據(jù)姑婆說就是當(dāng)年他父母仳離的地方。
再往前一點就到了最高處，猶記當(dāng)年基督堂，或他以為是的那個城市，曾依稀可辨。挨著路邊，一直穩(wěn)穩(wěn)豎著一塊里程碑。裘德慢慢走到它旁邊，碑上標(biāo)的里數(shù)已經(jīng)沒法看清楚，只好拿手摸摸。他想起來有一回他在回家路上，一時興起，自鳴得意地用銳利的新鑿子在里程碑碑陰上鏨下一行字。還是他當(dāng)學(xué)徒頭一個禮拜干的，當(dāng)時他還沒為一個跟他格格不入的女人而偏離自己努力的目標(biāo)。他不知道字跡如今清楚不清楚，于是轉(zhuǎn)到碑后，撥開了尊麻叢，借著一根火柴的亮光，他終于看清了老早以前自己何等熱情奔放地鏨下了：
到那邊去
J．F．
重睹在蔓草和蕁麻掩覆下、略無漫漶的那行字，他心中再次燃起往日的激情的火花。難道他就不想在善與惡交織中把自己的計劃推向前進(jìn)嗎？——哪怕實實在在感受了世間丑惡，就不要力戒病態(tài)的愁苦嗎？Bene agers et loetari——高高興興地做好事，這是他聽說過的一位名叫斯賓諾沙的人的哲學(xué)，現(xiàn)在不也可以成為他自己的哲學(xué)嗎①？
?、偎刮呐螅?83—1909），與哈代同時的英國詩人。
他要跟命里災(zāi)星斗下去，要把他原先的抱負(fù)付諸實現(xiàn)。
他走到稍遠(yuǎn)一點的地方，極目遙注東北方地平線。那兒空中果然有一團(tuán)微弱的光暈，有一小縷淡淡的煙云，但是倘若不是虔誠的目光，那就不大能看到了。他覺得這樣就夠了。只要他學(xué)徒期一滿，他必定前往基督堂。
他回到住處，心情好多了，做了祈禱。
“那就是我的新聞，在馬利格林傳遍了吧，對不對？——我把你套住啦。你可真值得人套住啊！好家伙！”她火冒三丈，一眼瞧見裘德心愛的古典著作放在桌上不該放的地方?！拔也辉S書放在那兒！”她氣哼哼地說，抓起書來，一本本往地下摔。
“別動我的書！”他說?！澳闱浦豁樠?，隨便扔一邊去就是啦?？蛇@么糟蹋書，未免太不像話啦！”阿拉貝拉熬油的手沾著油，書上明顯地留下了她指頭印子。她繼續(xù)故意地把地上的書踢來踢去，裘德實在忍無可忍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想把她拉到一邊去，沒想到順帶著碰松了她的發(fā)髻，她的頭發(fā)散了下來。
“放開我！”她說。
“你答應(yīng)不動書就放開?！?br/>
她遲疑了一下，又說，“放開我！”
“你答應(yīng)才行?！?br/>
稍停了停：“我答應(yīng)?！?br/>
裘德松開手，她哭喪著臉，穿過屋子，出了門，上了大路，在大路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居心不良地把自己弄得披頭散發(fā)，比他碰上去的時候還亂。她還把長袍上的鈕扣解開了幾個。那會兒禮拜天上午，晴朗、干燥、霜后清冽，聽得見北風(fēng)送來的阿爾夫瑞頓教堂的鐘聲。大路上人來人往，穿著度假衣裝，他們大都是情侶——一雙雙一對對跟裘德和阿拉貝拉從前一樣。他們倆早幾個月也在那條路上蹓跶過。過路人不免扭過頭來，盯著她做出來的那副怪模怪樣：女帽也沒戴，頭發(fā)亂蓬蓬在風(fēng)里飄，袖子因為做事一直卷到了肘上邊，兩手沾著熬化了的豬油。有個過路人裝出害怕樣子，說，“老天爺救救咱們呀?！?br/>
“你們都瞧瞧呀，他就是這樣收拾我喲。”她哇啦哇啦大叫。“大禮拜天的，我該當(dāng)上教堂，他叫我在家里干活，還把我頭發(fā)扯下來，把我的長袍也從背上扯開啦?！?br/>
裘德氣急敗壞，跑出屋子，拼命要把她往回拉。突然一下子，他一點氣力都沒了。她的丈夫恍然大悟，他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完了，不論她還是他，再怎么樣也無濟(jì)于事了。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冷冷地看著她。他們兩個人的生活都?xì)Ю?，他心里想著。他們的結(jié)合所以成立，原來是靠了一時沖動、片刻歡娛做基礎(chǔ)而訂下的永世長存的婚約，根本不具備萬不可少的心心相印，相互體貼。而只要是心心相印，相互體貼，就能兩情歡怡，終始不渝。
“你一定要像你爸爸虐待你媽，你爸爸的妹妹虐待她男人那樣虐待我嗎？”她問?！澳銈兗夷心信?，丈夫也好，老婆也好，都是一群怪物?！?br/>
裘德死死盯住她，眼光流露出驚愕。但是她并沒往下說，繼續(x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后來轉(zhuǎn)得她自己也覺著累了。他離開了她呆的地方，茫無目的地轉(zhuǎn)悠了一會兒，隨后向馬利格林走去。他要去找姑婆，而她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了。
“姑婆——我爸爸真是虐待我媽嗎？我姑姑真是虐待她丈夫嗎？”裘德坐在火旁邊，沒頭沒腦地問。
她一年到頭戴著過時的帽子，老眼昏花，從帽檐底下抬起來看?！澳膫€跟你說這個啦？”
“我聽人說過，想從頭到尾知道知道?！?br/>
“我猜你早晚會這樣；可我估摸著還是你老婆起的這個頭兒，她真是個糊涂蟲，要提這事兒。其實也沒什么值得知道的。你爸爸跟你媽在一塊兒過不下去，就散啦。那會兒是打阿爾夫瑞頓廟會上回來，你還懷抱哪——就在棕房子旁邊山上，兩個人最后鬧翻了，就彼此拜拜，各奔東西啦。以后沒多久，你媽死啦——簡單說吧，她投水死的。你爸爸就把你帶到南維塞克斯去啦，以后壓根兒沒來過?！?br/>
裘德想起來，他父親對北維塞克斯和裘德母親的事總是守口如瓶，臨死那天也一個字沒提。
“你爸爸的妹妹也是那么回事兒。她丈夫惹火了她，她實在討厭跟他一塊兒過，就帶了她的小丫頭上倫敦啦。福來家的人生來不是成家的料；凡成過家的壓根兒沒過過好日子。咱們血里總有個什么東西，你要是壓著他干，他可是決不買賬；要是不壓著，倒愿意順條順理地干呢。所以說，你本來該好好聽我的話，別結(jié)婚，道理就在這兒?！?br/>
“爸爸媽媽在哪兒分的手呢——在棟房子旁邊？你這么說的吧？”
“稍微往前點——大路就打那兒岔到芬司屋，還立著指路牌呢。以前那兒還立過絞架，跟咱們家歷史可沒關(guān)系?！?br/>
天色向晚，裘德在黃昏時分離開姑婆家，意思像是回家?？墒莿傋叩介_闊的丘陵地，他就闊步而k，直趨一個圓形大池塘。寒氣漸甚，但并不凜冽，大些的星斗緩緩出現(xiàn)在上空，閃爍不定。裘德先一只腳踩在塘邊冰上，然后又踩上一只腳：在他的身體的壓力下，冰嘎巴嘎巴響起來，不過沒把他嚇住。他試著一步一步地往里走，到了塘中央，跟著冰響起了爆裂聲。差不多到塘中間時候，他朝四處望了望，然后蹦起來一下，又聽見了嘎巴嘎巴聲。再蹦一下，爆裂聲反而停了。裘德回到塘邊，到了地上。
這大怪啦，他心里想。把他留下來又有什么用呢？他認(rèn)為他還沒有想自殺的人那種巍巍氣度吧，所以溫文爾雅的死神看不上他，認(rèn)為他不配當(dāng)子民，不肯召走他。
有沒有比自己輕生還下一等的死法來結(jié)果自己，辦法不必那么高尚，可又更適合自己這會兒落到的卑屈處境呢？他可以喝得醺醺大醉嘛，這個辦法明擺著，他可忘啦。喝酒一向是滄于絕境的貧苦下賤人消愁解悶的老一套辦法。他開始懂得了有些人干嗎老是泡在小酒店里頭。他朝北大踏步下山，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進(jìn)去坐下來之后，他瞧見墻上參孫和大利亞的畫像，才認(rèn)出來就是他跟阿拉貝拉戀愛頭一個禮拜天晚上到過的地方。他痛飲了大概一個多鐘頭。
到了半夜，他晃晃悠悠往家走，沮喪感一點也沒有了，頭腦倒挺清醒的。他狂笑不已，琢磨著阿拉貝拉看到他這個新鮮樣兒，該怎么對付他。進(jìn)家時候，里頭漆黑一片，他跌跌撞撞，好容易才摸著火柴，點起了蠟燭，這才看明白整豬經(jīng)過收拾，豬油已經(jīng)熬過，豬肉已經(jīng)切片的明顯痕跡，不過這些東西全拿開了。他的妻子在一個舊信封反面上寫了一行字，用針別在壁爐的擋風(fēng)簾上：
“到朋友家。不回來了?！?br/>
第二天他整天呆在家里，托人把豬身子送到阿爾夫瑞頓；然后把家里收拾干凈，鎖好門，把鑰匙放在她萬一回來能找得到的地方，就上阿爾夫瑞頓石作坊去了。
晚上他又有氣無力地回到家里，可是沒看到她。第二天、第三天也一樣。后來她來了封信。
她直言無隱，承認(rèn)她已經(jīng)膩味他。他跟個老牛破車似的，她才不愿意過那樣的日子。也看不出來他也好、她也好，以后能好到哪兒去。又接著說，他已經(jīng)知道她父母考慮移居澳洲有一段時間了，這年頭養(yǎng)豬是個窮生意。他們已經(jīng)最后決定走了，她提出來跟他們一塊兒走，要是他們肯的話。像她這樣女人到那個地方要比守在死氣沉沉的鄉(xiāng)下機(jī)會總要多些。
裘德回信說他毫無異議，她只管走好啦。他認(rèn)為，既然她想走，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對他們雙方都有好處。他在裝信的小包里，封進(jìn)去賣豬的錢，還有他自己不多一點錢。
從那天起，他沒再收到她的信，無非間接聽到點消息，不過她父親和全家并沒立刻動身，還要等到把貨同別的財物出清再說。裘德一聽說鄧恩家要拍賣，就把自己的一應(yīng)家私裝上一輛貨車，送到她那兒，也就是前面提到過的那個小莊院，讓她把那些東西跟別的一塊兒賣掉，她愛賣什么就賣什么。
他隨后搬到阿爾夫瑞頓的住處，看見一家鋪子的窗子上有張小招貼，通告甩賣他岳父的家具。他注意出售的日期，那一天來了又過去了，裘德也沒往那兒附近去。他也沒看到因為拍賣，靠南邊路上阿爾夫瑞頓鎮(zhèn)外車馬比平常真正多起來。又過了幾天，他走進(jìn)鎮(zhèn)上一家舊貨代理店，店堂后面放著品類繁多的大雜燴，什么湯鍋、晾衣架、搟面杖、銅燭臺、兩面鏡子等等，顯而易見都是經(jīng)過甩賣來的，這時他發(fā)現(xiàn)一張帶框的相片，原來是他自己的尊容。
那張相片是特意請鎮(zhèn)上一個人拍的，配上了有橢圓形鳥眼紋的槭木框子，他選在婚禮那天送給她，相片背面還留著“裘德贈給阿拉貝拉”的字樣和日期。她準(zhǔn)是把它扔到了她要拍賣的財物一塊兒了。
“哦?！钡昀习逭f。雖然看著他瞧了瞧相片，又瞧了瞧一大堆別的東西，他卻沒有發(fā)覺他就是相片中人，并且向他解釋說，“到馬利格林那條路上，靠一邊有個草房，把東西甩賣了，這玩意兒是搭著賣給我的。要是把相片取下來，鏡框還是蠻有用的。你給一先令拿走好啦?！?br/>
他的妻子把他的照片和禮物也連著別的東西甩賣，是個不言而喻而又出乎自然的證據(jù)，說明了她對他絕情到了多么徹底的地步，而這正是少不了的了卻一切的輕輕一擊，好把他全部的眷念之情摧毀到家。他付了一先令，把相片帶走，到了住處，就把相片帶框子燒了。
兩三天后，他聽說阿拉貝拉和她的父母已經(jīng)啟程遠(yuǎn)行。事前，他帶過口信給她，提出要鄭重其事地給她送行，不過她表示她已經(jīng)志在必走，就不必多此一舉，反而好些。她這樣說也許不無道理吧。在他們移居國外以后那個晚上，他一天的活已經(jīng)干完，就離開住處，循著極熟悉的大路，在星光下漫步，向高地走去，那是他有生以來體驗從未有過的極度歡娛之情的地方。這會兒高地仿佛又重歸他的懷抱了。
他自己究竟怎么回事，他也弄不清了。在那條古道上，他好像還是個孩子，比起當(dāng)年他站在山頂上做夢，胸中頭一次燃燒著對基督堂和學(xué)問的熱烈向往之情的時候，似乎連一天都沒長大?！暗俏椰F(xiàn)在是成年人了?！彼f?！拔矣辛似拮印２粏问沁@樣，我跟她鬧別扭，覺著她可厭，還跟她打了架，最后一刀兩斷，我已經(jīng)到了一個成熟得多的階段啦?！?br/>
接著他想起來他這會兒站的地方，據(jù)姑婆說就是當(dāng)年他父母仳離的地方。
再往前一點就到了最高處，猶記當(dāng)年基督堂，或他以為是的那個城市，曾依稀可辨。挨著路邊，一直穩(wěn)穩(wěn)豎著一塊里程碑。裘德慢慢走到它旁邊，碑上標(biāo)的里數(shù)已經(jīng)沒法看清楚，只好拿手摸摸。他想起來有一回他在回家路上，一時興起，自鳴得意地用銳利的新鑿子在里程碑碑陰上鏨下一行字。還是他當(dāng)學(xué)徒頭一個禮拜干的，當(dāng)時他還沒為一個跟他格格不入的女人而偏離自己努力的目標(biāo)。他不知道字跡如今清楚不清楚，于是轉(zhuǎn)到碑后，撥開了尊麻叢，借著一根火柴的亮光，他終于看清了老早以前自己何等熱情奔放地鏨下了：
到那邊去
J．F．
重睹在蔓草和蕁麻掩覆下、略無漫漶的那行字，他心中再次燃起往日的激情的火花。難道他就不想在善與惡交織中把自己的計劃推向前進(jìn)嗎？——哪怕實實在在感受了世間丑惡，就不要力戒病態(tài)的愁苦嗎？Bene agers et loetari——高高興興地做好事，這是他聽說過的一位名叫斯賓諾沙的人的哲學(xué)，現(xiàn)在不也可以成為他自己的哲學(xué)嗎①？
?、偎刮呐螅?83—1909），與哈代同時的英國詩人。
他要跟命里災(zāi)星斗下去，要把他原先的抱負(fù)付諸實現(xiàn)。
他走到稍遠(yuǎn)一點的地方，極目遙注東北方地平線。那兒空中果然有一團(tuán)微弱的光暈，有一小縷淡淡的煙云，但是倘若不是虔誠的目光，那就不大能看到了。他覺得這樣就夠了。只要他學(xué)徒期一滿，他必定前往基督堂。
他回到住處，心情好多了，做了祈禱。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