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zá）家是貓。名字嘛……還沒有。
哪里出生？壓根兒就搞不清！只恍惚記得好像在一個陰濕的地方咪咪叫。在那兒，咱家第一次看見了人。而且后來聽說，他是一名寄人籬下的窮學(xué)生，屬于人類中最殘暴的一伙。相傳這名學(xué)生常常逮住我們燉肉吃。不過當(dāng)時，咱家還不懂事。倒也沒覺得怎么可怕。只是被他嗖的一下子高高舉起，總覺得有點六神無主。
咱家在學(xué)生的手心稍微穩(wěn)住神兒，瞧了一眼學(xué)生的臉，這大約便是咱家平生第一次和所謂的“人”打個照面了。當(dāng)時覺得這家伙可真是個怪物，其印象至今也還記憶猶新。單說那張臉，本應(yīng)用毫毛來妝點，卻油光嶄亮，活像個茶壺。其后咱家碰上的貓不算少，但是，像他這么不周正的臉，一次也未曾見過。況且，臉心兒鼓得太高，還不時地從一對黑窟窿里咕嘟嘟地噴出煙來。太嗆得慌，可真折服了。如今總算明白：原來這是人在吸煙哩。
咱家在這名學(xué)生的掌心暫且舒適地趴著?？墒牵淮蠊し?，咱家竟以異常的快速旋轉(zhuǎn)起來，弄不清是學(xué)生在動，還是咱家自己在動，反正迷糊得要命，直惡心。心想：這下子可完蛋嘍！又咕咚一聲，咱家被摔得兩眼直冒金花。
只記得這些。至于后事如何，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驀地定睛一看，學(xué)生不在，眾多的貓哥們兒也一個不見，連咱家的命根子——媽媽也不知去向。并且，這兒和咱家過去呆過的地方不同，賊拉拉地亮，幾乎不敢睜眼睛。哎喲喲，一切都那么稀奇古怪。咱家試著慢慢往外爬，渾身疼得厲害，原來咱家被一下子從稻草堆上摔到竹林里了。
好不容易爬出竹林，一瞧，對面有個大池塘。咱家蹲在池畔，思量著如何是好，卻想不出個好主意。忽然想起：“若是再哭一鼻子，那名學(xué)生會不會再來迎接？”于是，咱家咪咪地叫幾聲試試看，卻沒有一個人來。轉(zhuǎn)眼間，寒風(fēng)呼呼地掠過池面，眼看日落西山。肚子餓極了，哭都哭不出聲來。沒辦法，只要能吃，什么都行，咱家決心到有食物的地方走走。
咱家神不知鬼不曉地繞到池塘的右側(cè)。實在太艱苦。咬牙堅持，硬是往上爬。真是大喜，不知不覺已經(jīng)爬到有人煙的地方。心想，若是爬進(jìn)去，總會有點辦法的。于是，咱家從籬笆墻的窟窿穿過，竄到一戶人家的院內(nèi)。緣份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假如不是這道籬笆墻出了個洞，說不定咱家早已餓死在路旁了。常言說得好：“前世修來的?！甭铮∵@墻根上的破洞，至今仍是咱家拜訪鄰貓小花妹的交通要道。
且說，咱家雖然鉆進(jìn)了院內(nèi)，卻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才好。眨眼工夫，天黑了。肚子餓，身上冷，又下起雨來，情況十萬火急。沒法子，只得朝著亮堂些、暖和些的地方走去。走啊，走啊……今天回想起來，當(dāng)時咱家已經(jīng)鉆進(jìn)那戶人家的宅子里了。
在這兒，咱家又有機(jī)會與學(xué)生以外的人們謀面。首先碰上的是女仆。這位，比剛才見到的那名學(xué)生更蠻橫。一見面就突然掐住咱家的脖子，將咱家摔出門外?？?，這下子沒命嘍！兩眼一閉，一命交天吧！
然而，饑寒交迫，萬般難耐；乘女仆不備，溜進(jìn)廚房。不大工夫，咱家又被摔了出去。摔出去，就再爬進(jìn)來；爬進(jìn)來，又被摔出去。記得周而復(fù)始，大約四五個回合。當(dāng)時咱家恨透了這個丫頭。前幾天偷了她的秋刀魚，報了仇，才算出了這口悶氣。
當(dāng)咱家最后一次眼看就要被她摔出手時，“何事吵嚷？”這家主人邊說邊走上前來。女仆倒提著咱家沖著主人說：“這只野貓崽子，三番五次摔它出去，可它還是爬進(jìn)廚房，煩死人啦！”主人捋著鼻下那兩撇黑胡，將咱家這副尊容端詳了一會兒說：“那就把它收留下吧！”說罷，回房去了。
主人似乎是個言談不多的人，女仆氣哼哼地將咱家扔進(jìn)廚房。于是，咱家便決定以主人之家為己家了。
主人很少和咱家見上一面。職業(yè)嘛，據(jù)說是教師。他一從學(xué)校回來，就一頭鉆進(jìn)書房里，幾乎從不跨出門檻一步。家人都認(rèn)為他是個了不起的讀書郎。他自己也裝得很像刻苦讀書的樣兒。然而實際上，他并不像家人稱道的那么好學(xué)。咱家常常躡手躡腳溜進(jìn)他的書房偷偷瞧看，才知道他很貪睡午覺，不時地往剛剛翻過的書面上流口水。他由于害胃病，皮膚有點發(fā)黃，呈現(xiàn)出死挺挺的缺乏彈性的病態(tài)?？伤质莻€饕餮客，撐飽肚子就吃胃腸消化藥，吃完藥就翻書，讀兩三頁就打盹兒，口水流到書本上，這便是他夜夜雷同的課程表。
咱家雖說是貓，卻也經(jīng)常思考問題。
當(dāng)教師的真夠逍遙自在。咱家若生而為人，非當(dāng)教師不可。如此昏睡便是工作，貓也干得來的。盡管如此，若叫主人說，似乎再也沒有比教師更辛苦的了。每當(dāng)朋友來訪，他總要怨天尤人地牢騷一通。
咱家在此剛剛落腳時，除了主人，都非常討厭咱家。他們不論去哪兒，總是把咱家一腳踢開，不予理睬。他們是何等地不把咱家放在眼里！只要想想他們至今連個名字都不給起，便可見一斑了。萬般無奈，咱家只好盡量爭取陪伴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清晨主人讀報時，定要趴在他的后背。這倒不是由于咱家對主人格外鐘情，而是因為沒人理睬，迫不得已嘛！
其后幾經(jīng)閱歷，咱家決定早晨睡在飯桶蓋上，夜里睡在暖爐上，晴朗的中午睡在檐廊中。不過，最開心的是夜里鉆進(jìn)這家孩子們的被窩里，和他們一同入夢。所謂“孩子們”，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到了晚上，他們倆就住在一個屋，睡在一個鋪。咱家總是在他們倆之間找個容身之地，千方百計地擠進(jìn)去。若是倒霉，碰醒一個孩子，就要惹下一場大禍。兩個孩子，尤其那個小的，體性最壞，哪怕是深更半夜，也高聲號叫：“貓來啦，貓來啦！”于是，患神經(jīng)性消化不良的主人一定會被吵醒，從隔壁跑來。真的，前幾天他還用格尺狠狠地抽了咱家一頓屁股板子哪！
咱家和人類同居，越觀察越不得不斷定：他們都是些任性的家伙。尤其和他們同床共枕的孩提之輩，更是豈有此理！他們一高興，就將咱家倒提起來，或是將布袋套在咱家的頭上，時而拋出，時而塞進(jìn)灶膛。而且，咱家若是稍一還手，他們就全家出動，四處追擊，進(jìn)行迫害。就拿最近來說吧，只要咱家在床席上一磨爪，主人的老婆便大發(fā)雷霆，從此，輕易不準(zhǔn)進(jìn)屋。即使咱家在廚房那間只鋪地板的屋子里凍得渾身發(fā)抖，他們也全然無動于衷。
咱家十分尊敬斜對過的白貓大嫂。她每次見面都說：“再也沒有比人類更不通情達(dá)理的嘍！”白嫂不久前生了四個白玉似的貓崽兒。聽說就在第三天，那家寄居的學(xué)生竟把四只貓崽兒拎到房后的池塘。一古腦兒扔進(jìn)他水之中。白嫂流著淚一五一十地傾訴，然后說：“我們貓族為了捍衛(wèi)親子之愛、過上美滿的家庭生活，非對人類宣戰(zhàn)不可。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消滅掉！”這番話句句在理。
還有鄰家貓雜毛哥說：“人類不懂什么叫所有權(quán)?！彼秸f越氣憤。本來，在我們貓類當(dāng)中，不管是干魚頭還是鯔魚肚臍，一向是最先發(fā)現(xiàn)者享有取而食之的權(quán)力。然而，人類卻似乎毫無這種觀念。我們發(fā)現(xiàn)的美味，定要遭到他們的掠奪。他們仗著胳膊粗、力氣大，把該由我們享用的食物大模大洋地?fù)屪撸槂翰患t不白的。
白嫂住在一個軍人家里，雜毛哥的主人是個律師。正因為我住在教師家，關(guān)于這類事，比起他倆來還算是個樂天派。只要一天天馬馬虎虎地打發(fā)日子就行。人類再怎么有能耐，也不會永遠(yuǎn)那么紅火。唉！還是耐著性子等待貓?zhí)煜碌牡絹碜顬樯喜甙桑?br/>
既然是任情而思，那就講講我家主人由于任情而動的慘敗故事吧。原來，我家主人沒有一點比別人高明的地方，但他卻凡事都愛插手。例如寫俳句往《杜鵑》①投稿啦，寫新詩寄給《明星》②啦，寫錯亂不堪的英語文章啦；有時醉心于弓箭，學(xué)唱謠曲，有時還吱吱嘎嘎地拉小提琴。然而遺憾的是，樣樣都稀松平常。偏偏他一干起這些事來，盡管害胃病，卻也格外著迷，竟然在茅房里唱謠曲，因而鄰里們給他起了個綽號——“茅先生”?？伤麧M不介意，一向我行我素，依然反復(fù)吟道：“吾乃平家將宗盛③是也?！比藗儙缀跣Τ雎晛?，說：“瞧呀，原來是宗盛將軍駕到！”
?、佟抖霹N》：正岡子規(guī)一八九七年一月于松山創(chuàng)辦的俳句刊物，后由俳人高濱虛子主持?！段沂秦垺返谝徽戮桶l(fā)表在該刊一九○五年一月號。
?、凇睹餍恰罚号c謝野鐵干一九○○年四月創(chuàng)刊的詩刊，成為詩歌改革與浪漫主義派的中心陣地。
?、圩谑ⅲ海ㄒ灰凰钠摺灰话宋澹┘雌阶谑?。日本平安時代武將。
這位主人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咱家定居一個月后，正是他發(fā)薪水那天，他拎著個大包，慌慌張張地回到家來。你猜他買了些什么？水彩畫具、毛筆和圖畫紙，似乎自今日起，放棄了謠曲和俳句，決心要學(xué)繪畫了。果然從第二天起，他好長時間都在書房里不睡覺，只顧畫畫。然而，看他畫出的那些玩藝兒，誰也鑒別不出究竟畫的是些什么。說不定他本人也覺得畫得太不成樣子，因此有一天，一位搞什么美學(xué)的朋友來訪，只聽他有過下述一番談吐：
“我怎么也畫不好?？磩e人作畫，好像沒什么了不起，可是自己一動筆，才痛感此道甚難哪！”
這便是主人的感慨。的確，此話不假。
主人的朋友透過金邊眼鏡瞧著他的臉說：
“是呀，不可能一開始就畫得好嘛。首先，不可能單憑坐在屋子里空想就能夠畫出畫來，從前意大利畫家安德利亞①曾說：‘欲作畫者，莫過于描繪大自然。天有星辰，地有露華；飛者為禽，奔者為獸；池塘金魚，枯木寒鴉。大自然乃一巨幅畫冊也。’怎么樣？假如你也想畫出像樣的畫來，畫點寫生畫如何？”
?、侔驳吕麃啠海ㄒ凰陌肆晃迦穑┮獯罄鹆_倫薩文藝復(fù)興鼎盛期著名畫家，壁畫《圣餐圖》最享盛譽。
“咦，安德利亞說過這樣的話？我還一點都不知道哩！不錯，說得對，的確如此！”
主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他朋友的金邊眼鏡里，卻流露出嘲奔的微笑。
翌日，咱家照例去檐廊美美地睡個午覺。不料，主人破例踱出書房，在咱家身后不知干什么，沒完沒了。咱家驀地醒了。為了查清主人在搞什么名堂，眼睛張開一分寬的細(xì)縫。嗬！原來他一絲不茍地采納了安德利亞的建議。見他這般模樣，咱家不禁失聲大笑。他被朋友奚落一番之后，竟然拿咱家開刀，畫起咱家來了。咱家已經(jīng)睡足，要打呵欠，忍也忍不住。不過，姑念難得主人潛心于握管揮毫，怎能忍心動身？于是，強忍住呵欠，一動不動。眼下他剛剛畫出咱家的輪廓，正給面部著色。坦率地說，身為一只貓，咱家并非儀表非凡，不論脊背、毛楂還是臉型，絕不敢奢望壓倒群貓。然而，長相再怎么丑陋，也想不至于像主人筆下的那副德行。不說別的，顏色就不對。咱家的毛是像波斯貓，淺灰色帶點黃，有一身斑紋似漆的皮膚。這一點，我想，任憑誰看，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實。然而，且看主人涂抹的顏色，既不黃，也不黑；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照此說來，該是綜合色吧？也不。這種顏色，只能說不得不算是一種顏色罷了。除此之外，無法評說。更離奇的是竟然沒有眼睛。不錯，這是一幅睡態(tài)寫生畫嘛，倒也沒的可說。然而，連眼睛應(yīng)該擁有的部位都沒有，可就弄不清是睡貓還是瞎貓了。咱家暗自思忖：再怎么學(xué)安德利亞，就憑這一手，也是個臭筆！然而，對主人的那股子熱忱勁兒，卻不能不佩服。咱家本想盡量紋絲不動，可是有尿，早就憋不住了。全身筋肉脹乎乎的，已經(jīng)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不得已，只好失陪。咱家雙腿用力朝前一伸，把脖子低低一抻，“啊”的打了一個好大的呵欠。且說這么一來，想文靜些也沒用。反正已經(jīng)打亂主人的構(gòu)思，索性趁機(jī)到房后去方便一下吧！于是，咱家慢條斯理地爬了出去。這時，主人失望夾雜著憤怒，在屋里罵道：“混帳東西！”
主人有個習(xí)慣，罵人時肯定要罵聲“混帳東西”，因為除此之外他再也不知道還有些什么罵人的臟話，有什么辦法！不過，他絲毫也不理解人家一直克制自己的心情，竟然信口罵聲“混帳東西”，這太不像話。假如平時咱家爬上他的后背，他能有一副好臉子，倒也甘愿忍受這番辱罵?？墒牵瑢υ奂曳奖愕氖?，沒有一次他能痛痛快快地去做。人家撒尿，也罵聲混蛋，嘴有多損！原來人哪，對于自己的能量過于自信，無不妄自尊大。如果沒有比人類更強大的動物出現(xiàn)，來收拾他們一通，真不知今后他們的囂張氣焰將發(fā)展到何等地步！
假如人類的恣意妄為不過如此，也就忍了吧！然而，關(guān)于人類的缺德事，咱家還聽到不少不知比這更凄慘多少倍的傳聞哪。這家房后，有個一丈見方的茶園，雖然不大，卻是個幽靜宜人的向陽之地。每當(dāng)這家孩子吵得太兇、難以美美地睡個午覺，或是百無聊賴、心緒不寧時，咱家總是去那里，養(yǎng)吾浩然之氣，這已成為慣例。
那是個十月小陽春的晴和之日，下午兩點鐘左右，咱家用罷午餐，美美地睡了一覺，然后做室外運動，順腳來到茶園。咱家在樹根上一棵棵地嗅著，來到西側(cè)的杉樹籬笆墻時，只見一只大黑貓，硬是壓倒枯菊而酣然沉睡。它似乎一直沒有察覺咱家已經(jīng)走近；又仿佛已經(jīng)察覺卻滿不在乎，依然響著濃重的鼾聲，長拖拖地安然入夢。有貓擅自闖進(jìn)院落，居然還能睡得那么安閑，這不能不使咱家對它的非凡膽量暗暗吃驚。它是一只純種黑貓。剛剛過午的陽光，將透明的光線灑在它的身上，那晶瑩的茸毛之中，仿佛燃起了肉眼看不見的火焰。他有一副魁偉的體魄，塊頭足足大我一倍，堪稱貓中大王。咱家出于贊賞之意、好奇之心，竟然忘乎所以，站在它面前，凝神將它打量。不料，十月靜悄悄的風(fēng)，將從杉樹籬笆探出頭來的梧桐枝輕輕搖動，兩三片葉兒紛紛飄落在枯菊的花叢上。貓大王忽地圓眼怒睜。至今也還記得，它那雙眼睛遠(yuǎn)比世人所珍愛的琥珀更加絢麗多彩。它身不動、膀不搖，發(fā)自雙眸深處的炯炯目光，全部集中在咱家這窄小的腦門上，說：“你他媽的是什么東西！”
身為貓中大王，嘴里還不干不凈的！怎奈它語聲里充滿著力量，狗也會嚇破膽的。咱家很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不賠禮，可就小命難保，因而盡力故作鎮(zhèn)靜，冷冷地回答說：
“咱家是貓。名字嘛……還沒有?！?br/>
不過此刻，咱家的心房確實比平時跳動得劇烈。
貓大王以極端蔑視的腔調(diào)說：
“什么？你是貓？聽說你是貓，可真吃驚。你究竟住在哪兒？”他說話簡直旁若無人。
“咱家住在這里一位教師的家中?！?br/>
“料你也不過如此！有點太瘦了吧？”
大王嘛，說話總要盛氣凌人的。聽口氣，它不像個良家之貓。不過，看它那一身肥膘，倒像吃的是珍饈美味，過的是優(yōu)裕生活。咱家不得不反問一句：
“請問，你發(fā)此狂言，究竟是干什么的？”
它竟傲慢地說：“俺是車夫家的大黑！”
車夫家的大黑，在這一帶是家喻戶曉的兇貓。不過，正因為它住在車夫家，才光有力氣而毫無教養(yǎng)，因此，誰都不和它交往，并且還連成一氣對它敬而遠(yuǎn)之。咱家一聽它的名字，真有點替它臉紅，并且萌發(fā)幾絲輕蔑之意。
首先要測驗一下他何等無知，對話如下：
“車夫和教師，到底誰了不起？”
“肯定是車夫了不起呀！瞧你家主人，簡直瘦得皮包骨啦?！?br/>
“大概就因為你是車夫家的貓，才這么健壯哪?？礃幼樱谲嚪蚣铱诟２粶\吧？”
“什么？俺大黑不論到哪個地面上，吃吃喝喝是不犯愁的。爾等之輩也不要只在茶園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何不跟上俺大黑？用不上一個月，保你肥嘟嚕的，叫人認(rèn)不出?！?br/>
“這個嘛，以后全靠您成全啦！不過，論房子，住在教師家可比住在車夫家寬敞喲！”
“混帳！房子再大，能填飽肚子嗎？”
他十分惱火。兩只像紫竹削成的耳朵不住地扇動著，大搖大擺地走了。
咱家和車夫家的大黑成為知己，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其后，咱家常常和大黑邂逅相逢。每次見面，他都替車夫大肆吹捧。前文提到的“人類的缺德事”，老實說，就是聽大黑講的。
一天，咱家和大黑照例躺在茶園里天南海北地閑聊。他又把自己老掉牙的“光榮史”當(dāng)成新聞，翻來覆去地大吹大擂。然后，對咱家提出如下質(zhì)問：
“你小子至今捉了幾只老鼠？”
論知識，咱家不是吹，遠(yuǎn)比大黑開化得多。至于動力氣、比膽量，畢竟不是他的對手。咱家雖然心里明白，可叫他這么一問，還真有點臊得慌呢。不過，事實畢竟是事實，不該說謊，咱家便回答說：
“說真的，一直想抓，可還沒有動手哩！”
大黑那從鼻尖上兀自翹起的長須嘩啦啦的亂顫，哈哈笑起來。
原來大黑由于傲慢，難免有些弱點。只要在他的威風(fēng)面前表示心悅誠服，喉嚨里呼嚕嚕地打響，表示洗耳恭聽，他就成了個最好擺弄的貓。自從和他混熟以來，咱家立刻掌握了這個訣竅。像現(xiàn)在這種場合，倘若硬是為自己辯護(hù)，形勢將越弄越僵，那可太蠢。莫如索性任他大說而特講自己的光榮史，暫且敷衍它幾句。就是這個主意！于是，咱家用軟話挑逗他說：
“老兄德高望重，一定捉過很多老鼠吧？”
果然，他在墻洞中吶喊道：“不算多，總有三四十只吧！”
這便是他得意忘形的回答。他還繼續(xù)宣稱：“有那么一二百只老鼠，俺大黑單槍匹馬，保證隨時將它消滅光！不過，黃鼠狼那玩藝兒，可不好對付喲！我曾一度和黃鼠狼較量，倒血霉啦！”
“咦？是嗎？”咱家只好順風(fēng)打旗。而大黑卻瞪起眼睛說：
“那是去年大掃除的時候，我家主人搬起一袋子石灰，一跨進(jìn)廊下倉庫，好家伙，一只大個的黃鼠狼嚇得竄了出來?！?br/>
“哦？”咱家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
“黃鼠狼這東西，其實只比耗子大不丁點兒。俺斷喝一聲：你這個畜牲！乘勝追擊，終于把它趕到臟水溝里去了?！?br/>
“干得漂亮！”咱家為他喝彩。
“可是，你聽呀！到了緊急關(guān)頭，那家伙放他媽的毒煙屁！臭不臭？這么說吧，從此以后覓食的時候，一見黃鼠狼就惡心喲！”
說到這里，他仿佛又聞到了去年的狐騷味。伸長前爪，將鼻尖擦了兩三下。咱家也多少感到他怪可憐的，想給他打打氣。
“不過，老鼠嘛，只要仁兄瞪它一眼，它就小命玩完。您捕鼠可是個大大的名家，就因為凈吃老鼠，才胖得那么滿面紅光的吧？”
這本是奉承大黑，不料效果卻適得其反。大黑喟然嘆曰：
“唉，思量起來，怪沒趣的。再怎么賣力氣捉老鼠，能像人那樣吃得肥嘟嚕的貓，畢竟是舉世罕見喲！人們把貓捉的老鼠都搶了去送給警察。警察哪里知道是誰抓的？不是說送一只老鼠五分錢嗎？多虧我，我家主人已經(jīng)賺了差不多一元五角錢呢?？伤p易不給我改善伙食。哎呀呀，人哪，全是些體面的小偷喲！”
咱家一聽，就連一向不學(xué)無術(shù)的大黑都懂得這么高深的哲理，不禁滿面慍色，脊毛倒豎。由于心頭不快，便見機(jī)行事，應(yīng)酬幾句，回家去了。
從此，咱家決心不捉老鼠，但也不當(dāng)大黑的爪牙，未曾為獵取老鼠以外的食物而奔波。與其吃得香，莫如睡得甜。由于住在教師家，貓也似乎沾染了教師的習(xí)氣，不當(dāng)心點兒，說不定早早晚晚也要害胃病的。
提起教師，我家主人直到最近，似乎終于醒悟，自己在水彩畫方面也沒有希望。十二月一日的日記中寫了這么一段話：
今天開會，才第一次遇見了××。都說此公放蕩不羈，果然一副風(fēng)月老手風(fēng)度。與其說此公招女人喜歡才放蕩，莫如說他非放蕩不可更確切。聽說他老婆是個藝妓，叫人羨慕。原來，謾罵風(fēng)流鬼的人，大多沒有風(fēng)流的資格；自命風(fēng)流的人，也大多沒有資格風(fēng)流。這號人，本來不是非風(fēng)流不可，卻硬要走這條路，宛如我畫水彩畫，終于沒有希望畢業(yè)，卻又不顧一切地硬是裝作唯我精通的架勢。喝喝飯店的酒，或是逛逛藝妓茶館，就能夠成為花柳行家嗎？假如這個理論站得住，那么，我也有理由說我能夠成為一名出人頭地的畫家嘍！我的水彩畫莫如干脆棄筆的好。同樣，與其做個糊涂的行家，遠(yuǎn)不如當(dāng)一名剛進(jìn)城的鄉(xiāng)巴佬。
這番“行家論”，咱家有點不敢茍同。并且羨慕別人的老婆是藝妓云云，作為一名教師來說，也是礙難出口的卑劣念頭，但唯獨他對自己水彩畫的批判，卻很準(zhǔn)確。主人盡管有如此自知之明，而孤芳自賞的心理卻仍難除卻。隔了兩天，到了十二月四日，日記中又?jǐn)⑹隽巳缦虑楣?jié)：
昨夜做了個夢：我覺得畫水彩畫畢竟不成器，便將畫棄了。但不知是誰把那幅畫鑲在漂亮的匾額里，掛在橫楣。這一來，連我自己都覺得那幅畫變成了佳作。我萬分高興，這太棒了。我呆呆地欣賞，不覺天已破曉。睜眼一看，那幅畫粗劣如舊，簡直像旭日昭昭，一切都那么明明白白。
主人連在夢中漫步，似乎都對水彩畫情意依依，自命不凡。看來，不要說水彩畫家，按其氣質(zhì)，就連他所謂的風(fēng)月老手，也是當(dāng)不成的。
主人夢見水彩畫的第二天，常來的那位戴金邊眼鏡的美學(xué)家，久別之后，又來造訪。他剛一落座，劈頭便問：
“繪畫怎么樣？”
主人神色自若地說：“聽從您的忠告，正在努力畫寫生畫。的確，一畫寫生，從前未曾留心的物體形狀及其色彩的精微變化，似乎都能辨認(rèn)得清晰。這令人想到，西方畫就因為自古強調(diào)寫生，才有今日的發(fā)展。好一個了不起的安德利亞！”
他若無其事地說著，只字不提日記里的話，卻再一次贊佩安德利亞。
美學(xué)家邊笑邊搔頭：“老實說，我那是胡說八道?！?br/>
“什么？”主人還沒有醒悟到他正在受人捉弄。
“什么？就是你一再推崇的安德利亞的那番話，是我一時胡謅的。不曾想，你竟然那么信以為真。哈哈哈……”
美學(xué)家笑得前仰后合。咱家在檐廊下聽了這段對話，不能不設(shè)想主人今天的日記又將寫些什么。
這位美學(xué)家竟把信口開河捉弄人當(dāng)成唯一的樂趣。他絲毫不顧及安德利亞事件會給主人的情緒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得意忘形之余，又講了下述一段故事：
“噢，常常是幾句玩笑人們就當(dāng)真，這能極大地激發(fā)起滑稽的美感，很有意思。不久前我對學(xué)生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①忠告吉本②不要用法語寫他畢生的巨著《法國革命》③，要用英文出版。那個學(xué)生記憶力又非常好，竟在日本文學(xué)討論會上認(rèn)真地原原本本復(fù)述了我的這一段話，多么滑稽。然而，當(dāng)時的聽眾大約一百人，竟然無不凝神傾聽。
?、倌峁爬埂つ峥藸栘悾∟icholas Nickleby）：英國小說家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一八一二——一八七○）一八三四年完成的長篇小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中的主人公名字。
?、诩荆海‥dward Gibbon，一七三七——一七九四）英國歷史學(xué)家，著《羅馬帝國衰亡史》六卷，但未曾著《法國革命》。
?、邸斗▏锩罚簽橛攀兰o(jì)的卡萊爾所著。這幾句表明胡謅八扯以捉弄人。
接下來，還有更逗趣的故事哪。不久前，在一個某某文學(xué)家蒞席的會議上，談起了哈里森①的歷史小說《塞奧伐洛》，我評論說：‘這部作品是歷史小說中的白眉，尤其女主人公臨死那一段，寫得真是鬼氣森森?！谖覍γ娴哪俏弧f事通’先生說：‘是呀！是呀！那一段的確是妙筆生花。’于是，我知道，那位先生和我一樣，還未曾讀過這篇小說哩！”
?、俟锷海ㄒ话巳弧痪哦┯▽W(xué)家、文學(xué)家、哲學(xué)家。
患神經(jīng)性胃炎的主人瞪大了眼睛問道：“你如此妖言惑眾，假如對方真的讀過，那可怎么得了？”
這番感慨仿佛在說：騙人倒也無妨，只是一旦被剝掉畫皮，豈不糟糕？
那位美學(xué)家不動聲色地說：“咳，到時候一口咬定，是和別的書弄混啦，或是胡扯一通，也就完事嘛！”說著，他哈哈大笑。這位美學(xué)家別看戴著一副金邊眼鏡，但其性情，與車夫家的大黑頗有相似之處。
主人吸著“日出”牌香煙，噴吐著煙圈，嘴不說心想：“我可沒有那么大的膽量?！倍缹W(xué)家那副眼神，似乎在說：“所以嘛，你即使畫畫，也照例完蛋。”他說：“不過，笑話歸笑話。畫畫的確不是件容易事。據(jù)說，達(dá)·芬奇①曾經(jīng)叫他的弟子畫寺廟墻上的污痕。真的，假如走進(jìn)茅房，專心致志地觀察漏雨的墻壁，不難畫出絕妙的圖案畫喲！你不妨留點心，畫它一幅試試，一定會畫出妙趣橫生的好畫來?！?br/>
①達(dá)·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美術(shù)家、自然科學(xué)家、工程師。
“又是騙人吧？”
“哪里，這可是千真萬確喲！難道這不是精辟的名言嗎？達(dá)·芬奇會這么說呢?！?br/>
“不錯，的確很精辟?！?br/>
主人已經(jīng)大半服輸。但他似乎還不肯在茅房里畫寫生畫！
車夫家的大黑，后來變成了瘸貓。他那油光锃亮的絨毛也逐漸地褪色，脫落。咱家曾經(jīng)夸獎過的那一對比琥珀還美的眼睛，已經(jīng)堆滿了眼屎。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意氣消沉，體質(zhì)羸弱。咱家和他在常去的那個茶園最后見面那天，問他一向可好？他說：
“黃鼠狼的勾魂屁和魚販子的大扁擔(dān)，可把俺坑苦嘍?！?br/>
楓葉曾為松林妝點過二三朱紅，如今已經(jīng)謝了，宛如一支古老的夢；在“洗指缽”旁落英繽紛的紅白二色山茶花，也已飄零殆盡。兩丈多長的檐廊雖然朝南，但冬日的陽光轉(zhuǎn)眼西斜。寒風(fēng)不起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而咱家晝寢的時光料也無幾了。
主人天天去學(xué)校，歸來便悶坐書房；一有人來，卻依然嘮叨：“教師當(dāng)夠了，夠了……”水彩畫已經(jīng)不大畫了，胃藥也不見功效，已經(jīng)不再吃。孩子們還好，天天上幼兒園，一回到家里就唱歌，不時地揪住咱家的尾巴，將咱家倒提起來。
咱家因吃不到美味，沒有怎么發(fā)胖。不過，還算健康，沒有變成瘸貓，一天天地虛擲韶光。
咱家決不捉老鼠。女仆還是那么煩人。依然沒有給咱家起上名字。但是，那又何妨。欲望無止境嘛！但愿住在這位教師的家，以無名一貓而了此平生！
哪里出生？壓根兒就搞不清！只恍惚記得好像在一個陰濕的地方咪咪叫。在那兒，咱家第一次看見了人。而且后來聽說，他是一名寄人籬下的窮學(xué)生，屬于人類中最殘暴的一伙。相傳這名學(xué)生常常逮住我們燉肉吃。不過當(dāng)時，咱家還不懂事。倒也沒覺得怎么可怕。只是被他嗖的一下子高高舉起，總覺得有點六神無主。
咱家在學(xué)生的手心稍微穩(wěn)住神兒，瞧了一眼學(xué)生的臉，這大約便是咱家平生第一次和所謂的“人”打個照面了。當(dāng)時覺得這家伙可真是個怪物，其印象至今也還記憶猶新。單說那張臉，本應(yīng)用毫毛來妝點，卻油光嶄亮，活像個茶壺。其后咱家碰上的貓不算少，但是，像他這么不周正的臉，一次也未曾見過。況且，臉心兒鼓得太高，還不時地從一對黑窟窿里咕嘟嘟地噴出煙來。太嗆得慌，可真折服了。如今總算明白：原來這是人在吸煙哩。
咱家在這名學(xué)生的掌心暫且舒適地趴著?？墒牵淮蠊し?，咱家竟以異常的快速旋轉(zhuǎn)起來，弄不清是學(xué)生在動，還是咱家自己在動，反正迷糊得要命，直惡心。心想：這下子可完蛋嘍！又咕咚一聲，咱家被摔得兩眼直冒金花。
只記得這些。至于后事如何，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驀地定睛一看，學(xué)生不在，眾多的貓哥們兒也一個不見，連咱家的命根子——媽媽也不知去向。并且，這兒和咱家過去呆過的地方不同，賊拉拉地亮，幾乎不敢睜眼睛。哎喲喲，一切都那么稀奇古怪。咱家試著慢慢往外爬，渾身疼得厲害，原來咱家被一下子從稻草堆上摔到竹林里了。
好不容易爬出竹林，一瞧，對面有個大池塘。咱家蹲在池畔，思量著如何是好，卻想不出個好主意。忽然想起：“若是再哭一鼻子，那名學(xué)生會不會再來迎接？”于是，咱家咪咪地叫幾聲試試看，卻沒有一個人來。轉(zhuǎn)眼間，寒風(fēng)呼呼地掠過池面，眼看日落西山。肚子餓極了，哭都哭不出聲來。沒辦法，只要能吃，什么都行，咱家決心到有食物的地方走走。
咱家神不知鬼不曉地繞到池塘的右側(cè)。實在太艱苦。咬牙堅持，硬是往上爬。真是大喜，不知不覺已經(jīng)爬到有人煙的地方。心想，若是爬進(jìn)去，總會有點辦法的。于是，咱家從籬笆墻的窟窿穿過，竄到一戶人家的院內(nèi)。緣份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假如不是這道籬笆墻出了個洞，說不定咱家早已餓死在路旁了。常言說得好：“前世修來的?！甭铮∵@墻根上的破洞，至今仍是咱家拜訪鄰貓小花妹的交通要道。
且說，咱家雖然鉆進(jìn)了院內(nèi)，卻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才好。眨眼工夫，天黑了。肚子餓，身上冷，又下起雨來，情況十萬火急。沒法子，只得朝著亮堂些、暖和些的地方走去。走啊，走啊……今天回想起來，當(dāng)時咱家已經(jīng)鉆進(jìn)那戶人家的宅子里了。
在這兒，咱家又有機(jī)會與學(xué)生以外的人們謀面。首先碰上的是女仆。這位，比剛才見到的那名學(xué)生更蠻橫。一見面就突然掐住咱家的脖子，將咱家摔出門外?？?，這下子沒命嘍！兩眼一閉，一命交天吧！
然而，饑寒交迫，萬般難耐；乘女仆不備，溜進(jìn)廚房。不大工夫，咱家又被摔了出去。摔出去，就再爬進(jìn)來；爬進(jìn)來，又被摔出去。記得周而復(fù)始，大約四五個回合。當(dāng)時咱家恨透了這個丫頭。前幾天偷了她的秋刀魚，報了仇，才算出了這口悶氣。
當(dāng)咱家最后一次眼看就要被她摔出手時，“何事吵嚷？”這家主人邊說邊走上前來。女仆倒提著咱家沖著主人說：“這只野貓崽子，三番五次摔它出去，可它還是爬進(jìn)廚房，煩死人啦！”主人捋著鼻下那兩撇黑胡，將咱家這副尊容端詳了一會兒說：“那就把它收留下吧！”說罷，回房去了。
主人似乎是個言談不多的人，女仆氣哼哼地將咱家扔進(jìn)廚房。于是，咱家便決定以主人之家為己家了。
主人很少和咱家見上一面。職業(yè)嘛，據(jù)說是教師。他一從學(xué)校回來，就一頭鉆進(jìn)書房里，幾乎從不跨出門檻一步。家人都認(rèn)為他是個了不起的讀書郎。他自己也裝得很像刻苦讀書的樣兒。然而實際上，他并不像家人稱道的那么好學(xué)。咱家常常躡手躡腳溜進(jìn)他的書房偷偷瞧看，才知道他很貪睡午覺，不時地往剛剛翻過的書面上流口水。他由于害胃病，皮膚有點發(fā)黃，呈現(xiàn)出死挺挺的缺乏彈性的病態(tài)?？伤质莻€饕餮客，撐飽肚子就吃胃腸消化藥，吃完藥就翻書，讀兩三頁就打盹兒，口水流到書本上，這便是他夜夜雷同的課程表。
咱家雖說是貓，卻也經(jīng)常思考問題。
當(dāng)教師的真夠逍遙自在。咱家若生而為人，非當(dāng)教師不可。如此昏睡便是工作，貓也干得來的。盡管如此，若叫主人說，似乎再也沒有比教師更辛苦的了。每當(dāng)朋友來訪，他總要怨天尤人地牢騷一通。
咱家在此剛剛落腳時，除了主人，都非常討厭咱家。他們不論去哪兒，總是把咱家一腳踢開，不予理睬。他們是何等地不把咱家放在眼里！只要想想他們至今連個名字都不給起，便可見一斑了。萬般無奈，咱家只好盡量爭取陪伴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清晨主人讀報時，定要趴在他的后背。這倒不是由于咱家對主人格外鐘情，而是因為沒人理睬，迫不得已嘛！
其后幾經(jīng)閱歷，咱家決定早晨睡在飯桶蓋上，夜里睡在暖爐上，晴朗的中午睡在檐廊中。不過，最開心的是夜里鉆進(jìn)這家孩子們的被窩里，和他們一同入夢。所謂“孩子們”，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到了晚上，他們倆就住在一個屋，睡在一個鋪。咱家總是在他們倆之間找個容身之地，千方百計地擠進(jìn)去。若是倒霉，碰醒一個孩子，就要惹下一場大禍。兩個孩子，尤其那個小的，體性最壞，哪怕是深更半夜，也高聲號叫：“貓來啦，貓來啦！”于是，患神經(jīng)性消化不良的主人一定會被吵醒，從隔壁跑來。真的，前幾天他還用格尺狠狠地抽了咱家一頓屁股板子哪！
咱家和人類同居，越觀察越不得不斷定：他們都是些任性的家伙。尤其和他們同床共枕的孩提之輩，更是豈有此理！他們一高興，就將咱家倒提起來，或是將布袋套在咱家的頭上，時而拋出，時而塞進(jìn)灶膛。而且，咱家若是稍一還手，他們就全家出動，四處追擊，進(jìn)行迫害。就拿最近來說吧，只要咱家在床席上一磨爪，主人的老婆便大發(fā)雷霆，從此，輕易不準(zhǔn)進(jìn)屋。即使咱家在廚房那間只鋪地板的屋子里凍得渾身發(fā)抖，他們也全然無動于衷。
咱家十分尊敬斜對過的白貓大嫂。她每次見面都說：“再也沒有比人類更不通情達(dá)理的嘍！”白嫂不久前生了四個白玉似的貓崽兒。聽說就在第三天，那家寄居的學(xué)生竟把四只貓崽兒拎到房后的池塘。一古腦兒扔進(jìn)他水之中。白嫂流著淚一五一十地傾訴，然后說：“我們貓族為了捍衛(wèi)親子之愛、過上美滿的家庭生活，非對人類宣戰(zhàn)不可。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消滅掉！”這番話句句在理。
還有鄰家貓雜毛哥說：“人類不懂什么叫所有權(quán)?！彼秸f越氣憤。本來，在我們貓類當(dāng)中，不管是干魚頭還是鯔魚肚臍，一向是最先發(fā)現(xiàn)者享有取而食之的權(quán)力。然而，人類卻似乎毫無這種觀念。我們發(fā)現(xiàn)的美味，定要遭到他們的掠奪。他們仗著胳膊粗、力氣大，把該由我們享用的食物大模大洋地?fù)屪撸槂翰患t不白的。
白嫂住在一個軍人家里，雜毛哥的主人是個律師。正因為我住在教師家，關(guān)于這類事，比起他倆來還算是個樂天派。只要一天天馬馬虎虎地打發(fā)日子就行。人類再怎么有能耐，也不會永遠(yuǎn)那么紅火。唉！還是耐著性子等待貓?zhí)煜碌牡絹碜顬樯喜甙桑?br/>
既然是任情而思，那就講講我家主人由于任情而動的慘敗故事吧。原來，我家主人沒有一點比別人高明的地方，但他卻凡事都愛插手。例如寫俳句往《杜鵑》①投稿啦，寫新詩寄給《明星》②啦，寫錯亂不堪的英語文章啦；有時醉心于弓箭，學(xué)唱謠曲，有時還吱吱嘎嘎地拉小提琴。然而遺憾的是，樣樣都稀松平常。偏偏他一干起這些事來，盡管害胃病，卻也格外著迷，竟然在茅房里唱謠曲，因而鄰里們給他起了個綽號——“茅先生”?？伤麧M不介意，一向我行我素，依然反復(fù)吟道：“吾乃平家將宗盛③是也?！比藗儙缀跣Τ雎晛?，說：“瞧呀，原來是宗盛將軍駕到！”
?、佟抖霹N》：正岡子規(guī)一八九七年一月于松山創(chuàng)辦的俳句刊物，后由俳人高濱虛子主持?！段沂秦垺返谝徽戮桶l(fā)表在該刊一九○五年一月號。
?、凇睹餍恰罚号c謝野鐵干一九○○年四月創(chuàng)刊的詩刊，成為詩歌改革與浪漫主義派的中心陣地。
?、圩谑ⅲ海ㄒ灰凰钠摺灰话宋澹┘雌阶谑?。日本平安時代武將。
這位主人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咱家定居一個月后，正是他發(fā)薪水那天，他拎著個大包，慌慌張張地回到家來。你猜他買了些什么？水彩畫具、毛筆和圖畫紙，似乎自今日起，放棄了謠曲和俳句，決心要學(xué)繪畫了。果然從第二天起，他好長時間都在書房里不睡覺，只顧畫畫。然而，看他畫出的那些玩藝兒，誰也鑒別不出究竟畫的是些什么。說不定他本人也覺得畫得太不成樣子，因此有一天，一位搞什么美學(xué)的朋友來訪，只聽他有過下述一番談吐：
“我怎么也畫不好?？磩e人作畫，好像沒什么了不起，可是自己一動筆，才痛感此道甚難哪！”
這便是主人的感慨。的確，此話不假。
主人的朋友透過金邊眼鏡瞧著他的臉說：
“是呀，不可能一開始就畫得好嘛。首先，不可能單憑坐在屋子里空想就能夠畫出畫來，從前意大利畫家安德利亞①曾說：‘欲作畫者，莫過于描繪大自然。天有星辰，地有露華；飛者為禽，奔者為獸；池塘金魚，枯木寒鴉。大自然乃一巨幅畫冊也。’怎么樣？假如你也想畫出像樣的畫來，畫點寫生畫如何？”
?、侔驳吕麃啠海ㄒ凰陌肆晃迦穑┮獯罄鹆_倫薩文藝復(fù)興鼎盛期著名畫家，壁畫《圣餐圖》最享盛譽。
“咦，安德利亞說過這樣的話？我還一點都不知道哩！不錯，說得對，的確如此！”
主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他朋友的金邊眼鏡里，卻流露出嘲奔的微笑。
翌日，咱家照例去檐廊美美地睡個午覺。不料，主人破例踱出書房，在咱家身后不知干什么，沒完沒了。咱家驀地醒了。為了查清主人在搞什么名堂，眼睛張開一分寬的細(xì)縫。嗬！原來他一絲不茍地采納了安德利亞的建議。見他這般模樣，咱家不禁失聲大笑。他被朋友奚落一番之后，竟然拿咱家開刀，畫起咱家來了。咱家已經(jīng)睡足，要打呵欠，忍也忍不住。不過，姑念難得主人潛心于握管揮毫，怎能忍心動身？于是，強忍住呵欠，一動不動。眼下他剛剛畫出咱家的輪廓，正給面部著色。坦率地說，身為一只貓，咱家并非儀表非凡，不論脊背、毛楂還是臉型，絕不敢奢望壓倒群貓。然而，長相再怎么丑陋，也想不至于像主人筆下的那副德行。不說別的，顏色就不對。咱家的毛是像波斯貓，淺灰色帶點黃，有一身斑紋似漆的皮膚。這一點，我想，任憑誰看，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實。然而，且看主人涂抹的顏色，既不黃，也不黑；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照此說來，該是綜合色吧？也不。這種顏色，只能說不得不算是一種顏色罷了。除此之外，無法評說。更離奇的是竟然沒有眼睛。不錯，這是一幅睡態(tài)寫生畫嘛，倒也沒的可說。然而，連眼睛應(yīng)該擁有的部位都沒有，可就弄不清是睡貓還是瞎貓了。咱家暗自思忖：再怎么學(xué)安德利亞，就憑這一手，也是個臭筆！然而，對主人的那股子熱忱勁兒，卻不能不佩服。咱家本想盡量紋絲不動，可是有尿，早就憋不住了。全身筋肉脹乎乎的，已經(jīng)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不得已，只好失陪。咱家雙腿用力朝前一伸，把脖子低低一抻，“啊”的打了一個好大的呵欠。且說這么一來，想文靜些也沒用。反正已經(jīng)打亂主人的構(gòu)思，索性趁機(jī)到房后去方便一下吧！于是，咱家慢條斯理地爬了出去。這時，主人失望夾雜著憤怒，在屋里罵道：“混帳東西！”
主人有個習(xí)慣，罵人時肯定要罵聲“混帳東西”，因為除此之外他再也不知道還有些什么罵人的臟話，有什么辦法！不過，他絲毫也不理解人家一直克制自己的心情，竟然信口罵聲“混帳東西”，這太不像話。假如平時咱家爬上他的后背，他能有一副好臉子，倒也甘愿忍受這番辱罵?？墒牵瑢υ奂曳奖愕氖?，沒有一次他能痛痛快快地去做。人家撒尿，也罵聲混蛋，嘴有多損！原來人哪，對于自己的能量過于自信，無不妄自尊大。如果沒有比人類更強大的動物出現(xiàn)，來收拾他們一通，真不知今后他們的囂張氣焰將發(fā)展到何等地步！
假如人類的恣意妄為不過如此，也就忍了吧！然而，關(guān)于人類的缺德事，咱家還聽到不少不知比這更凄慘多少倍的傳聞哪。這家房后，有個一丈見方的茶園，雖然不大，卻是個幽靜宜人的向陽之地。每當(dāng)這家孩子吵得太兇、難以美美地睡個午覺，或是百無聊賴、心緒不寧時，咱家總是去那里，養(yǎng)吾浩然之氣，這已成為慣例。
那是個十月小陽春的晴和之日，下午兩點鐘左右，咱家用罷午餐，美美地睡了一覺，然后做室外運動，順腳來到茶園。咱家在樹根上一棵棵地嗅著，來到西側(cè)的杉樹籬笆墻時，只見一只大黑貓，硬是壓倒枯菊而酣然沉睡。它似乎一直沒有察覺咱家已經(jīng)走近；又仿佛已經(jīng)察覺卻滿不在乎，依然響著濃重的鼾聲，長拖拖地安然入夢。有貓擅自闖進(jìn)院落，居然還能睡得那么安閑，這不能不使咱家對它的非凡膽量暗暗吃驚。它是一只純種黑貓。剛剛過午的陽光，將透明的光線灑在它的身上，那晶瑩的茸毛之中，仿佛燃起了肉眼看不見的火焰。他有一副魁偉的體魄，塊頭足足大我一倍，堪稱貓中大王。咱家出于贊賞之意、好奇之心，竟然忘乎所以，站在它面前，凝神將它打量。不料，十月靜悄悄的風(fēng)，將從杉樹籬笆探出頭來的梧桐枝輕輕搖動，兩三片葉兒紛紛飄落在枯菊的花叢上。貓大王忽地圓眼怒睜。至今也還記得，它那雙眼睛遠(yuǎn)比世人所珍愛的琥珀更加絢麗多彩。它身不動、膀不搖，發(fā)自雙眸深處的炯炯目光，全部集中在咱家這窄小的腦門上，說：“你他媽的是什么東西！”
身為貓中大王，嘴里還不干不凈的！怎奈它語聲里充滿著力量，狗也會嚇破膽的。咱家很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不賠禮，可就小命難保，因而盡力故作鎮(zhèn)靜，冷冷地回答說：
“咱家是貓。名字嘛……還沒有?！?br/>
不過此刻，咱家的心房確實比平時跳動得劇烈。
貓大王以極端蔑視的腔調(diào)說：
“什么？你是貓？聽說你是貓，可真吃驚。你究竟住在哪兒？”他說話簡直旁若無人。
“咱家住在這里一位教師的家中?！?br/>
“料你也不過如此！有點太瘦了吧？”
大王嘛，說話總要盛氣凌人的。聽口氣，它不像個良家之貓。不過，看它那一身肥膘，倒像吃的是珍饈美味，過的是優(yōu)裕生活。咱家不得不反問一句：
“請問，你發(fā)此狂言，究竟是干什么的？”
它竟傲慢地說：“俺是車夫家的大黑！”
車夫家的大黑，在這一帶是家喻戶曉的兇貓。不過，正因為它住在車夫家，才光有力氣而毫無教養(yǎng)，因此，誰都不和它交往，并且還連成一氣對它敬而遠(yuǎn)之。咱家一聽它的名字，真有點替它臉紅，并且萌發(fā)幾絲輕蔑之意。
首先要測驗一下他何等無知，對話如下：
“車夫和教師，到底誰了不起？”
“肯定是車夫了不起呀！瞧你家主人，簡直瘦得皮包骨啦?！?br/>
“大概就因為你是車夫家的貓，才這么健壯哪?？礃幼樱谲嚪蚣铱诟２粶\吧？”
“什么？俺大黑不論到哪個地面上，吃吃喝喝是不犯愁的。爾等之輩也不要只在茶園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何不跟上俺大黑？用不上一個月，保你肥嘟嚕的，叫人認(rèn)不出?！?br/>
“這個嘛，以后全靠您成全啦！不過，論房子，住在教師家可比住在車夫家寬敞喲！”
“混帳！房子再大，能填飽肚子嗎？”
他十分惱火。兩只像紫竹削成的耳朵不住地扇動著，大搖大擺地走了。
咱家和車夫家的大黑成為知己，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其后，咱家常常和大黑邂逅相逢。每次見面，他都替車夫大肆吹捧。前文提到的“人類的缺德事”，老實說，就是聽大黑講的。
一天，咱家和大黑照例躺在茶園里天南海北地閑聊。他又把自己老掉牙的“光榮史”當(dāng)成新聞，翻來覆去地大吹大擂。然后，對咱家提出如下質(zhì)問：
“你小子至今捉了幾只老鼠？”
論知識，咱家不是吹，遠(yuǎn)比大黑開化得多。至于動力氣、比膽量，畢竟不是他的對手。咱家雖然心里明白，可叫他這么一問，還真有點臊得慌呢。不過，事實畢竟是事實，不該說謊，咱家便回答說：
“說真的，一直想抓，可還沒有動手哩！”
大黑那從鼻尖上兀自翹起的長須嘩啦啦的亂顫，哈哈笑起來。
原來大黑由于傲慢，難免有些弱點。只要在他的威風(fēng)面前表示心悅誠服，喉嚨里呼嚕嚕地打響，表示洗耳恭聽，他就成了個最好擺弄的貓。自從和他混熟以來，咱家立刻掌握了這個訣竅。像現(xiàn)在這種場合，倘若硬是為自己辯護(hù)，形勢將越弄越僵，那可太蠢。莫如索性任他大說而特講自己的光榮史，暫且敷衍它幾句。就是這個主意！于是，咱家用軟話挑逗他說：
“老兄德高望重，一定捉過很多老鼠吧？”
果然，他在墻洞中吶喊道：“不算多，總有三四十只吧！”
這便是他得意忘形的回答。他還繼續(xù)宣稱：“有那么一二百只老鼠，俺大黑單槍匹馬，保證隨時將它消滅光！不過，黃鼠狼那玩藝兒，可不好對付喲！我曾一度和黃鼠狼較量，倒血霉啦！”
“咦？是嗎？”咱家只好順風(fēng)打旗。而大黑卻瞪起眼睛說：
“那是去年大掃除的時候，我家主人搬起一袋子石灰，一跨進(jìn)廊下倉庫，好家伙，一只大個的黃鼠狼嚇得竄了出來?！?br/>
“哦？”咱家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
“黃鼠狼這東西，其實只比耗子大不丁點兒。俺斷喝一聲：你這個畜牲！乘勝追擊，終于把它趕到臟水溝里去了?！?br/>
“干得漂亮！”咱家為他喝彩。
“可是，你聽呀！到了緊急關(guān)頭，那家伙放他媽的毒煙屁！臭不臭？這么說吧，從此以后覓食的時候，一見黃鼠狼就惡心喲！”
說到這里，他仿佛又聞到了去年的狐騷味。伸長前爪，將鼻尖擦了兩三下。咱家也多少感到他怪可憐的，想給他打打氣。
“不過，老鼠嘛，只要仁兄瞪它一眼，它就小命玩完。您捕鼠可是個大大的名家，就因為凈吃老鼠，才胖得那么滿面紅光的吧？”
這本是奉承大黑，不料效果卻適得其反。大黑喟然嘆曰：
“唉，思量起來，怪沒趣的。再怎么賣力氣捉老鼠，能像人那樣吃得肥嘟嚕的貓，畢竟是舉世罕見喲！人們把貓捉的老鼠都搶了去送給警察。警察哪里知道是誰抓的？不是說送一只老鼠五分錢嗎？多虧我，我家主人已經(jīng)賺了差不多一元五角錢呢?？伤p易不給我改善伙食。哎呀呀，人哪，全是些體面的小偷喲！”
咱家一聽，就連一向不學(xué)無術(shù)的大黑都懂得這么高深的哲理，不禁滿面慍色，脊毛倒豎。由于心頭不快，便見機(jī)行事，應(yīng)酬幾句，回家去了。
從此，咱家決心不捉老鼠，但也不當(dāng)大黑的爪牙，未曾為獵取老鼠以外的食物而奔波。與其吃得香，莫如睡得甜。由于住在教師家，貓也似乎沾染了教師的習(xí)氣，不當(dāng)心點兒，說不定早早晚晚也要害胃病的。
提起教師，我家主人直到最近，似乎終于醒悟，自己在水彩畫方面也沒有希望。十二月一日的日記中寫了這么一段話：
今天開會，才第一次遇見了××。都說此公放蕩不羈，果然一副風(fēng)月老手風(fēng)度。與其說此公招女人喜歡才放蕩，莫如說他非放蕩不可更確切。聽說他老婆是個藝妓，叫人羨慕。原來，謾罵風(fēng)流鬼的人，大多沒有風(fēng)流的資格；自命風(fēng)流的人，也大多沒有資格風(fēng)流。這號人，本來不是非風(fēng)流不可，卻硬要走這條路，宛如我畫水彩畫，終于沒有希望畢業(yè)，卻又不顧一切地硬是裝作唯我精通的架勢。喝喝飯店的酒，或是逛逛藝妓茶館，就能夠成為花柳行家嗎？假如這個理論站得住，那么，我也有理由說我能夠成為一名出人頭地的畫家嘍！我的水彩畫莫如干脆棄筆的好。同樣，與其做個糊涂的行家，遠(yuǎn)不如當(dāng)一名剛進(jìn)城的鄉(xiāng)巴佬。
這番“行家論”，咱家有點不敢茍同。并且羨慕別人的老婆是藝妓云云，作為一名教師來說，也是礙難出口的卑劣念頭，但唯獨他對自己水彩畫的批判，卻很準(zhǔn)確。主人盡管有如此自知之明，而孤芳自賞的心理卻仍難除卻。隔了兩天，到了十二月四日，日記中又?jǐn)⑹隽巳缦虑楣?jié)：
昨夜做了個夢：我覺得畫水彩畫畢竟不成器，便將畫棄了。但不知是誰把那幅畫鑲在漂亮的匾額里，掛在橫楣。這一來，連我自己都覺得那幅畫變成了佳作。我萬分高興，這太棒了。我呆呆地欣賞，不覺天已破曉。睜眼一看，那幅畫粗劣如舊，簡直像旭日昭昭，一切都那么明明白白。
主人連在夢中漫步，似乎都對水彩畫情意依依，自命不凡。看來，不要說水彩畫家，按其氣質(zhì)，就連他所謂的風(fēng)月老手，也是當(dāng)不成的。
主人夢見水彩畫的第二天，常來的那位戴金邊眼鏡的美學(xué)家，久別之后，又來造訪。他剛一落座，劈頭便問：
“繪畫怎么樣？”
主人神色自若地說：“聽從您的忠告，正在努力畫寫生畫。的確，一畫寫生，從前未曾留心的物體形狀及其色彩的精微變化，似乎都能辨認(rèn)得清晰。這令人想到，西方畫就因為自古強調(diào)寫生，才有今日的發(fā)展。好一個了不起的安德利亞！”
他若無其事地說著，只字不提日記里的話，卻再一次贊佩安德利亞。
美學(xué)家邊笑邊搔頭：“老實說，我那是胡說八道?！?br/>
“什么？”主人還沒有醒悟到他正在受人捉弄。
“什么？就是你一再推崇的安德利亞的那番話，是我一時胡謅的。不曾想，你竟然那么信以為真。哈哈哈……”
美學(xué)家笑得前仰后合。咱家在檐廊下聽了這段對話，不能不設(shè)想主人今天的日記又將寫些什么。
這位美學(xué)家竟把信口開河捉弄人當(dāng)成唯一的樂趣。他絲毫不顧及安德利亞事件會給主人的情緒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得意忘形之余，又講了下述一段故事：
“噢，常常是幾句玩笑人們就當(dāng)真，這能極大地激發(fā)起滑稽的美感，很有意思。不久前我對學(xué)生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①忠告吉本②不要用法語寫他畢生的巨著《法國革命》③，要用英文出版。那個學(xué)生記憶力又非常好，竟在日本文學(xué)討論會上認(rèn)真地原原本本復(fù)述了我的這一段話，多么滑稽。然而，當(dāng)時的聽眾大約一百人，竟然無不凝神傾聽。
?、倌峁爬埂つ峥藸栘悾∟icholas Nickleby）：英國小說家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一八一二——一八七○）一八三四年完成的長篇小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中的主人公名字。
?、诩荆海‥dward Gibbon，一七三七——一七九四）英國歷史學(xué)家，著《羅馬帝國衰亡史》六卷，但未曾著《法國革命》。
?、邸斗▏锩罚簽橛攀兰o(jì)的卡萊爾所著。這幾句表明胡謅八扯以捉弄人。
接下來，還有更逗趣的故事哪。不久前，在一個某某文學(xué)家蒞席的會議上，談起了哈里森①的歷史小說《塞奧伐洛》，我評論說：‘這部作品是歷史小說中的白眉，尤其女主人公臨死那一段，寫得真是鬼氣森森?！谖覍γ娴哪俏弧f事通’先生說：‘是呀！是呀！那一段的確是妙筆生花。’于是，我知道，那位先生和我一樣，還未曾讀過這篇小說哩！”
?、俟锷海ㄒ话巳弧痪哦┯▽W(xué)家、文學(xué)家、哲學(xué)家。
患神經(jīng)性胃炎的主人瞪大了眼睛問道：“你如此妖言惑眾，假如對方真的讀過，那可怎么得了？”
這番感慨仿佛在說：騙人倒也無妨，只是一旦被剝掉畫皮，豈不糟糕？
那位美學(xué)家不動聲色地說：“咳，到時候一口咬定，是和別的書弄混啦，或是胡扯一通，也就完事嘛！”說著，他哈哈大笑。這位美學(xué)家別看戴著一副金邊眼鏡，但其性情，與車夫家的大黑頗有相似之處。
主人吸著“日出”牌香煙，噴吐著煙圈，嘴不說心想：“我可沒有那么大的膽量?！倍缹W(xué)家那副眼神，似乎在說：“所以嘛，你即使畫畫，也照例完蛋。”他說：“不過，笑話歸笑話。畫畫的確不是件容易事。據(jù)說，達(dá)·芬奇①曾經(jīng)叫他的弟子畫寺廟墻上的污痕。真的，假如走進(jìn)茅房，專心致志地觀察漏雨的墻壁，不難畫出絕妙的圖案畫喲！你不妨留點心，畫它一幅試試，一定會畫出妙趣橫生的好畫來?！?br/>
①達(dá)·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美術(shù)家、自然科學(xué)家、工程師。
“又是騙人吧？”
“哪里，這可是千真萬確喲！難道這不是精辟的名言嗎？達(dá)·芬奇會這么說呢?！?br/>
“不錯，的確很精辟?！?br/>
主人已經(jīng)大半服輸。但他似乎還不肯在茅房里畫寫生畫！
車夫家的大黑，后來變成了瘸貓。他那油光锃亮的絨毛也逐漸地褪色，脫落。咱家曾經(jīng)夸獎過的那一對比琥珀還美的眼睛，已經(jīng)堆滿了眼屎。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意氣消沉，體質(zhì)羸弱。咱家和他在常去的那個茶園最后見面那天，問他一向可好？他說：
“黃鼠狼的勾魂屁和魚販子的大扁擔(dān)，可把俺坑苦嘍?！?br/>
楓葉曾為松林妝點過二三朱紅，如今已經(jīng)謝了，宛如一支古老的夢；在“洗指缽”旁落英繽紛的紅白二色山茶花，也已飄零殆盡。兩丈多長的檐廊雖然朝南，但冬日的陽光轉(zhuǎn)眼西斜。寒風(fēng)不起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而咱家晝寢的時光料也無幾了。
主人天天去學(xué)校，歸來便悶坐書房；一有人來，卻依然嘮叨：“教師當(dāng)夠了，夠了……”水彩畫已經(jīng)不大畫了，胃藥也不見功效，已經(jīng)不再吃。孩子們還好，天天上幼兒園，一回到家里就唱歌，不時地揪住咱家的尾巴，將咱家倒提起來。
咱家因吃不到美味，沒有怎么發(fā)胖。不過，還算健康，沒有變成瘸貓，一天天地虛擲韶光。
咱家決不捉老鼠。女仆還是那么煩人。依然沒有給咱家起上名字。但是，那又何妨。欲望無止境嘛！但愿住在這位教師的家，以無名一貓而了此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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