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慢慢走進大禮堂,縮著腳,倒在一張椅子上。我身上、臉上、頭上并不十分痛,卻火辣辣地燒。
我不傷心。媽媽打我,我真的不傷心。
她從來沒對我說:“你是我的寶貝、心肝,我心頭的肉。媽媽愛你?!彼龥]有說過。
…………
我聽見有很輕很輕的腳步聲。我四處看看,周圍沒有一個人。老龍眼樹彎著腰,像個傷心的老婆婆,伸長了手,在黑暗里數(shù)她地上的死孩子。
小院里,只有我和弟弟住的那間屋有暗暗的燈光。要不要推門呢?媽媽是不是還在哭?我靜靜地在院子里想了一陣兒。
很久以前,我想過,萬一以后落在后媽手里,后媽往死里打我,我就跑到小院當中喊救命。媽司令肯定會出來救我。
我沒想到媽司令會走,會回老家種地。我更沒想到,原來小院每一家人都要搬走。小院里,媽司令一家走得最早。他們在一個漆黑的夜晚離開了小院,沒跟任何人告別。小玉子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她懷里抱了一個小腌萊壇子,里面八成裝著肉干。小玉子媽背著小三丫頭走得飛快,母女倆白白胖胖的,遠看像一朵肥嫩的山蘑菇。小玉子腿彎彎的,搖搖擺擺往前趕,像大蘑菇后面的一只瘦螞蟻。
…………
有點冷。我緊了緊身上的單衣,發(fā)現(xiàn)衣袖短了一大截。我長大了,快十二歲了,過幾天,我也將走出小院……
(以下是發(fā)表時被刪去的原文——作者注)走出大院,把童年留在這個院子里。
木蒲桃的樹葉落在我的肩上。秋天已經(jīng)走遠了,樹上的果子幾乎掉光了,只有枝頂上還掛了兩三只深紅的果兒。我的手剛觸到老樹粗糙的皮,一顆晚熟的果子“啪”地落了下來。這棵蒲桃樹一百歲了。還有九百年,它才能變成精。
我拾起那顆果子,擰開水龍頭洗了洗,果子摔得皮開肉綻,卻依然窩著沁人的清香。
我握著摔爛的果子,走出小院,走出大院。
大院門口,一個盲公剛剛走過去。
盲公長長的腦袋,長胳膊長腿,穿著打了補釘?shù)幕也忌?,背著一個青布袋子,那里面有個鐵皮餅干筒,裝著香脆的花生。
盲公的拐棍頭包了銅,戳在地上“篤篤”響,他嗓子老老的,不緊不慢地喊:
“南——乳花生——”
篤……篤……篤……篤……篤……
隔很久,他才又喊:
“南——乳花生——”
他要喊通宵么?
我站在大門口左右張望,我上哪兒去呢?
起霧了。
攤開手心,我有一顆木蒲桃。
1990年12月8日
補白
十幾年過去了,我始終忘不了刪去的這段結(jié)尾。正因為它被刪掉了,只存在手稿中,所以它比我寫過的其他文字生命力更頑強,它總要在我的腦海里凸顯出來,它的表現(xiàn)欲戰(zhàn)勝了我的理性控制,我不得不在這本書里讓它發(fā)出聲音。否則,就像放舊電影出現(xiàn)膠片故障,銀幕上反復出現(xiàn)模模糊糊喀喀嚓嚓吭吭哧哧的一段畫面:那個十二歲的女孩子茫然地站在軍營大院門口,黑夜深深,一個瞎子用竹竿戳著這個城市的街道,懷里抱著一個破舊的鐵殼餅干筒,嘴里用廣東話喊著:南——乳花生——南——乳花生——那時的城市,晚上總有一兩個粵語稱“盲公”“盲婆”的人沿街叫賣南乳花生、盲公餅等等,他們并不會主動兜客,總是不慌不忙,邊喊邊走,聲調(diào)、步伐始終不變。不管街上人多人少,有人沒人,他們的聲音、步子、情緒不變,似乎成為城市的標志了。
為什么此情此景會讓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記得牢牢的,比那些大事件、大人物、大場面印象更深呢?我至今仍沒有找到答案。
這時候摘錄《十二歲的小院》的這些段落有逃避的因素。我要逃到小院里避一避。我感到混亂,緊張。我渴望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