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饑餓、疲憊、寒冷、煩躁,我的心中被積淤已久的怒氣鼓脹得幾乎快要炸裂。我恨透了那個惹是生非的女人,都是因為她的過錯,才使我徘徊流落在異鄉(xiāng)這可憎可惡的街頭,飽受風(fēng)雪之苦。今晚我若是能找到她,非得狠狠地痛斥她一頓,將她訓(xùn)得體無完膚,讓她向我賠禮道歉,方能一解我心頭之恨!
就在那個時候,我看見了街邊上一間簡陋的平房窗口泄出一線微弱的燈光。我漲紅著憤怒而疲倦的臉,敲響了那家人的房門。
門開了,燈光的暗影中,站著一位上了年紀(jì)的老婦,她似乎正在和面做飯,于是將兩只手甩了甩,又合攏著搓了又搓,才接過我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
然后她瞇著眼將那紙條舉在燈下看了看,又低頭仔細(xì)地打量著我。她用一只手在那面團上拍了拍,問:你不是這地方人吧? 我點點頭。她便往前方指了指,告訴我那條胡同離這兒已經(jīng)不遠(yuǎn),但還得如何拐彎再如何拐彎之類。那口音不好懂,我聽得越發(fā)的糊涂,傻傻地愣在那里。她也愣了一下,后來就索性扯下圍裙,抓起一條頭巾說,得,那地方太難找,跟你說不明白,還是我領(lǐng)你去吧!
不容我謝絕,她已經(jīng)跨出門檻,踩在了雪地里。
23她走得快,我悶頭跟在她身后。只聽見雪在腳下咔咔響,前方忽閃忽閃的雪片里,一個模糊的背影,若隱若現(xiàn)地導(dǎo)引著我。
———這大雪天兒出門,定是有要緊事吧? 她回過頭大聲喊。
我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猜你是去看望病人吧? 看把你累的急的! 是親戚? 朋友? 她放慢了腳步,一邊拍撣著肩上的雪花,等著我。
我心里硌愣了一下。
親戚? 朋友? 病人? 還是讀者? ……我沉默著,無言以對。我如何對她實言相告,自己其實是去找一個“仇人”興師問罪的!
似乎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對自己此行的目的和意義恍恍惚惚地發(fā)生了一絲懷疑和動搖。我不知道自己來這個城市干什么,甚至也不知道我要去尋找的那個人究竟是誰。那個人隱沒在漫天飄飛的雪花中,隨風(fēng)逐流而去,只不過應(yīng)和著惡劣天氣中雷電偶爾的喧囂,也許出于無知,也許出于一時的利益之需,那也許真的是一個需要救治而不是鞭笞的“病人”呢?! 腳底突然在一個雪窩里滑了一下,大娘一把將我拽住。
這該死的雪,真討厭……我忍不住嘟噥。
不礙事,不礙事。她說,一邊仍在搓著手指上的面粉。就快到了,前面那個電線桿子右拐,再往前數(shù)三個門就是。她抬起一只手,擦著臉上的雪水。
我看見她花白的頭發(fā)上,落滿了一粒粒珍珠般晶瑩的水珠。
大娘,請回吧,這回我認(rèn)得路了……我說著,聲音忽然就喑噎了。
她又重復(fù)指點了一遍,便轉(zhuǎn)身往回走。剛走幾步,又回過頭,大聲說:
不礙事,明兒太陽出來,這雪化一化,就有路了!
那個蒼老的聲音,被紛揚的雪花托起,在空蕩蕩的小街上蹣跚。
我在雪地上久久佇立,任雪花落滿我的雙肩、遮蓋我的眼簾;任寒風(fēng)吹打我的臉龐、掀起我的衣襟。濕重的背包、鞋和圍巾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分量,連同我此前沉郁的大腦和滿腹怒氣的心思……———明兒太陽出來,這雪化一化,就有路了!
雪化一化,就有路了———那么,就把冷雪交給陽光去處理。雪地里會有迷途,卻不能永遠(yuǎn)覆蓋道路,因為路屬于自己的腳。世上如果曾有誤解和誹謗,24立人生的真義: 冬第十九輯充滿陽光的心靈卻能寬宥和融化一切啊。
那個風(fēng)雪之夜,當(dāng)我終于站在那費盡周折才到達(dá)的門牌下面時,我已經(jīng)全然沒有了跳下火車時那種激憤的心情。我在那個破舊的大雜院門口平靜地站了一會兒,輕輕將那張已被雪水洇濕揉皺的紙條撕碎,然后慢慢朝火車站方向走去。
如文所述,這樣的事情,或大或小,幾乎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會碰到。血氣方剛的時候,哪能容得一絲一毫的莫名誣陷? 哪里受得了一絲一毫的窩心委屈? 聽得只言半語道聽途說的傳言,便熱血上涌,頭腦發(fā)燒,非得找肇事的人理論理論不可,什么冷靜、后果,全顧不得了,只想一出心頭之氣。殊不知事情越弄越糟糕,很有可能最后無法收拾。古人早就告誡我們“退一步海闊天空”。如那位純樸的大娘說出的純樸的道理:明兒太陽出來,這雪化一化,就有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