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期許，在我來說，是風險最小化的方案。而對于長孫無忌家族來說，可就不一定是那么回事了。正所謂樹大招風，故而長孫皇后每每在與我爭論這個問題的時候，都反復(fù)提到希望我吸取漢朝呂氏、霍氏家族專權(quán)亂政的教訓(xùn)，不要授予他哥哥相位。
其實，我比誰都清楚，長孫皇后不是呂后，長孫無忌也做不了霍光。但是長孫無忌在妹妹的影響下，也多次主動表示謙退之意，力辭自己所擔任的尚書右仆射一職。不得已之下，我只好準許了他的請求。從此，長孫無忌便開始了長時間的賦閑生活，他頂著一大堆我賜予的榮譽頭銜，做起了修訂大唐律例的工作，一副幽居山中、不問世事的樣子。
然而，對于從小與我玩到大的長孫無忌，難道我還不了解他的心思嗎？他表面上謙退淡然，實則對權(quán)力充滿了渴求和欲望，只不過礙于長孫皇后的要求不得不做出這樣的犧牲罷了。他賦閑在家，專心修訂《貞觀律》和《大唐儀禮》，正是希望借助法律條例的力量，把自己對于政治制度的安排和設(shè)想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
不得不說，這一舉動，充分體現(xiàn)了長孫無忌的雄心壯志——他在等待機會，等待有一天按照自己的理想來重構(gòu)朝堂上下的政治與行政秩序。
正因為如此，長孫無忌看起來好像是遠離了朝政的風暴中心，但朝中群臣都清楚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和實際影響。
這才有了后來的“世襲刺史”事件。
分封諸侯來拱衛(wèi)皇室，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貞觀十一年，我下決心推行這個夢想——建立“世襲刺史”制度，授予諸王貴戚、功勛大臣世襲刺史的名號，分鎮(zhèn)各地，代代罔替，其中包括二十一名親王和十四名功臣。在我的安排下，他們接受詔令后，便要立即奔赴各地赴任，從此成為我李唐皇室的可靠屏藩。
詔令一下，大臣群起反對。他們都認為，“世襲刺史”制度不但不會鞏固皇室，反而會架空中央權(quán)力，造成諸侯割據(jù)的局面，其中自然包括行事慎重的房玄齡和向來喜歡進諫的魏征。但是有一個人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就是在分封方案中排名第一、預(yù)備封為趙州刺史的長孫無忌。
按理說，向來以順承我的旨意而出名的長孫無忌，實在沒有理由加入到反對者的行列中去，更何況他還是這次分封方案的直接受益人，何以如此強烈地反對這個計劃呢？
在大家的強烈要求下，我不得不收回成命。沒過多久，我終于搞清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房玄齡去找了長孫無忌，長孫無忌微微一笑：
“這包在我身上！”
在長孫無忌的帶領(lǐng)下，受封的功臣們集體表示不愿前往世襲封地走馬上任，這樣一來世襲刺史制度就成為了泡影——連受封的人都抵制，你總不能拿著棒子趕他們?nèi)ド先伟?？不久，長孫無忌又通過自己的兒媳婦長樂公主再三向我請求：“老臣與陛下當年一起打天下，歷經(jīng)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天下太平，為何要把我們趕到外地上任呢？這不是和流放差不多嗎？”
其實，稍微想想便知道長孫無忌為什么要這樣做。再怎么說，我們也是一塊玩大的死黨，他腦袋里轉(zhuǎn)什么念頭還能騙過我嗎？看似淡然的他其實是真不想離開京城，離開變幻莫測的政局中心，一旦去了趙州，他也許就永遠被排斥在日后的權(quán)力格局之外了。
他自然舍不得。
要是換作其他人來攪黃我準備已久的分封大計，我定會氣不打一處來?？墒?，面對這位過去的老友兼大舅子，我只好無奈苦笑。因為，很快便需要讓長孫無忌重新在政治上發(fā)揮出自己的力量。
貞觀十七年，李承乾因謀反被廢，而朕的諸位皇子中，最有資格被立為皇儲的，便是出自長孫皇后的另外兩個孩子——魏王李泰和晉王李治。而要說起來，李泰似乎更為優(yōu)秀一些。他自小聰明絕倫，博學多才，早在貞觀十一年，便效仿我當年開設(shè)文學館，招納賢士。許多文武官員也爭相投至其門下，在朝廷中隱然形成一股自成一體的派系格局。
相比起來，晉王李治天性柔弱，不為時人所看好也是正常的事。
不過，長孫無忌卻不這樣看。同樣是李泰和李治的舅父，這兩個外甥對他的態(tài)度卻有天壤之別。李泰恃才傲物，眼中壓根沒有長孫無忌等一干元老重臣的存在，假如最后被立為太子的是李泰，不用說，這個舅父的政治地位也就徹底宣告終結(jié)了。
因此，為了能在我走后繼續(xù)維系在朝中的地位，長孫無忌的最佳策略便是擁立李治，若是性格較弱的李治即位，必定會將長孫無忌倚為靠山。因此，李治便成為長孫無忌極力支持的對象。
其實，李泰之所以最后敗出，李治上位，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長孫無忌的堅持。
這在許多人心里，成為了一個永遠的遺憾。他們都在想，如果能立更為強勢的李泰為皇儲，可能會比李治管理得更好吧？他們也想不明白，為何我會在接班人的問題上對長孫無忌如此言聽計從，難道我看不出來長孫無忌的私心嗎？
當然看得出來，但我更看到了立儲問題背后的隱憂——選誰做太子，絕非人們所想的那么簡單，只需要比試雙方的才干學識即可分出高下。我已經(jīng)一手奠定了大唐帝國的格局和疆域，而對于繼任者來說，他的任務(wù)并非開疆拓土，而是如何守成，將這份基業(yè)萬世不易地傳承下去。
我需要的是穩(wěn)定，而不是英武，我不想在身后再出現(xiàn)一個隋煬帝。
而立李泰，就有可能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
李泰的班底都是些什么人呢？都是功臣子弟，他們憑借祖上的功勛自高自大，目空一切。他們尤其看不順眼的，便是在朝堂上把控實權(quán)、占據(jù)高位的一干元老重臣。而這些元老重臣的首領(lǐng)和代表，自然是長孫無忌等人。
選擇李泰，也就是選擇在日后由李泰的班底全面接管朝政，甚至徹底改變我自貞觀以來苦心經(jīng)營而成的各項制度和政策，會使得大唐朝局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還算是好的情況，而最壞的情況，便是元老派和少壯派在我離去后發(fā)生激烈的傾軋和內(nèi)斗，使朝堂變?yōu)檠晷蕊L的戰(zhàn)場，甚至有可能連江山都被他們斷送。
因此，哪怕我再不滿意李治，也只能作出這樣的選擇。
這是最穩(wěn)妥，也最理智的決定。
因此，我才需要借重長孫無忌的力量，讓他將李治扶上馬，再送一程。在我走后，長孫無忌一定會在某種程度上，變成握有大唐實際政治力量的權(quán)臣，權(quán)傾天下。
然而，我不怕這個。
以我對長孫無忌這么多年的了解，以他的才能品格，我完全不必擔心他會在架空李治之后取而代之。
他想不出，也做不到。
應(yīng)該擔心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我相信，在長孫無忌的看護下，李治這個孩子會一天天成熟起來，強大起來。他終將會找準自己的位置，而那一天，就是長孫無忌功成身退之日——假如那時的長孫無忌還能如今日這樣謙退淡然、善避嫌疑的話。
不過，人都是會變的。在長孫無忌終于能夠一展自己抱負的那一天，會不會因為停不下腳步而不肯放棄手中的權(quán)力，我不得而知。最后他將會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給自己的政治生涯畫上句號，那也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然而，這已經(jīng)不屬于我需要操心的事兒。畢竟，我關(guān)注的，只是李治孩兒的順利成長，大唐天下的長治久安。
身后的事，就交托于你了。長孫無忌，勉之，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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