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馬上掛隱達縣里的電話??h委辦的說關(guān)書記正在一個會上講話。掛了縣工商銀行,找到了陶陶。一聽說爸爸病了,陶陶聽著電話就起哭腔。林姨馬上交代女兒:“爸爸講的,要保密,不準哭?!北惆刺辗驳囊馑紘诟懒艘槐椤?/p>
那邊安排妥當,陶凡讓夫人扶著,勉強坐起,喝口茶,清了清嗓子,親自打了吳秘書長的電話:“老吳嗎?我老陶。林姨記掛女兒跟外孫了,想去看看,要我也陪去。我向地委報告一聲,明天一早動身。不要你派車了,隱達同志有個便車在這里。沒事沒事,真的不要派車,派了也是浪費。老吳,就這么定了。請轉(zhuǎn)告兆林同志?!?/p>
陶凡說是明天一早動身,其實他想好了,隱達一到,馬上就走。隱達從他們縣里趕到這里最多只要一個半小時。
天剛摸黑,隱達夫婦到了。陶陶快三十歲的人了,在大人面前仍有些嬌氣。見爸爸病病懨懨的樣子,她跪在床邊就抹眼淚。陶凡拍著女兒笑了下,就抬眼招呼隱達去了。
關(guān)隱達俯身同陶凡握了一下手。他倆見面總是握手,而且握得有些特別,既有官場的敷衍味兒,又有自家人的關(guān)切味兒。他倆在家里相互間幾乎沒有稱呼。交談時,一方只要開腔,另一方就知道是在同自己講話,從不需喊應(yīng)了對方再開言。而公共場合,從不論翁婿關(guān)系,一個叫陶書記,一個叫隱達同志。久而久之,他倆之間從稱謂到感情都有些說不準的味道,公也不像,私也不像。
關(guān)隱達說:“病就怕拖,是不是馬上動身?”
陶凡點了點頭。
王嫂已早將衣物、用具清理妥當。夫人望著陶凡,意思是就動身嗎?陶凡看了下壁上的鐘,說:“隱達他們剛進屋,稍稍休息一下吧。”
關(guān)隱達望望窗外,立即明白了陶凡的心思。他知道陶凡想等天徹底黑下來再動身。
這個世界上,最了解陶凡的人其實是關(guān)隱達。但他的聰明在于把一切看破了的事都不說破。王嫂聽說還要坐一會兒,就沏了兩杯茶來。關(guān)隱達喝著茶,又一次欣賞起壁上的《孤帆圖》來。他一直敬佩陶凡的才氣。在他跟陶凡當秘書的時候,有位老畫家來過地區(qū),同陶凡一見如故,竟成至交。據(jù)說事后這位老畫家談起陶凡,講了兩個“可惜”。憑陶凡的品格和才干,完全可以更當大任,可惜了;憑他的才情和畫風,本可以在畫壇獨樹一幟,可惜了。但是,真正能破譯陶凡畫作的,惟關(guān)隱達一人。就說這《孤帆圖》,見過的行家都說好,卻并不知其奧秘所在。那些下屬則多是空洞的奉承。有幾個文化人便用“直掛云帆濟滄?!眮碜髡紊系脑忈專拖癞斈耆藗儼凑照螝夂驙繌姼綍亟庾x毛澤東的詩詞。陶凡卻總笑而不置可否。關(guān)隱達知道,這其實是陶凡最苦澀的作品,是他內(nèi)心最隱秘之處的宣泄,卻不希望任何人讀懂它。這差不多像男人們的手淫,既要宣泄,又要躲藏。關(guān)隱達有次偶然想到這么一個很不尊重的比方,暗自連叫罪過罪過。
原省委書記同陶凡是老同事,盡人皆知。書記出山后,帶出幾位舊部做干將,陶凡又是最受賞識的。那幾年時有傳言,說陶凡馬上要進省委班子。后來,省委書記因健康原因退下來了,只在北京安排了個閑職,卻仍住在省城。外面卻傳說那位省委書記的身體很好,最愛游泳。而他常去的那個游泳館突然因設(shè)備故障要檢修,三個多月都沒有完工。陶凡便明白自己可能要挪地方了。果然有了風聲。偏偏在這時,中央有精神說穩(wěn)定壓倒一切。他便這么穩(wěn)定了幾年,一轉(zhuǎn)眼就到退休年齡了。這幾年,他的權(quán)威未曾動搖過,但他知道,許多人都在眼巴巴地望著他退休。正是在這種不能與人言說的孤獨中,他做了《孤帆圖》,并題曰:孤帆一片日邊來。帆者,陶凡也。關(guān)隱達深諳其中三昧,所以從來不對這個作品有一字實質(zhì)上的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