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堅硬得像裹著咸雞蛋的泥巴。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如果你問的是這個,他說,而且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兩年以后我會讓你離婚,到時候你就可以娶喬伊斯。我想照顧喬伊斯和孩子,我要給我自己的家爭取個機(jī)會,我跟他說。沉默在整個房間里彌漫著,像苦味的奎寧水一樣。司徒金不再看我,他望向黑漆漆的窗戶。我看著他鷹一樣的側(cè)臉,等待著。如果是個男孩,我會養(yǎng)他。讓他當(dāng)我的兒子,我什么也虧不了他的,他說。我問,如果是個女孩呢?我們的眼神在黑色的玻璃上碰在一起。如果是女孩,那咱們倆能為她做的就一樣多了。他說。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我說完,拔腿就走?;貋?!他大聲喊道。他在門口攔住我,我說,干什么?如果移民局去大眾市場或者在街上攔你,你就告訴他們我們姓司徒。我們是親生父子,你就是我親生的。我看著他高高的額頭,他的淡淡的眉毛微微抽搐了一下。
就這些?我問。別提我寄錢回家給“真老婆”的事兒。你怕他們會因為你寄錢回家就把你當(dāng)成共產(chǎn)黨?他接著說,如果移民局來這邊問我們家是不是忠誠,你要回答我們支持大總統(tǒng)。我笑了,說,我會告訴他們我只忠于自己的飯碗。他咬緊了牙齒。我等著他說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沒說。
我說什么不說什么都無關(guān)緊要,不用說,美國人已經(jīng)盯上你了,我說。然后我告訴了他馮老四要我傳的話。聽話,他又說了一遍。我知道,我小小地勝利了一下。他不該重復(fù),重復(fù)透露出他內(nèi)心的恐懼。我沒說再見就走了出來。我已經(jīng)直面了自己的恐懼。但出了門,我也意識到剛剛給自己找了麻煩。我們之間不會有誰會贏。走在陰冷的街上,我感覺自己受了傷,恐懼感籠罩著我。鞋子的金屬鞋掌發(fā)出的聲音在空曠的大街上回蕩著,一聲充滿希望,一聲又空空如也。大風(fēng)把菩薩酒吧的牌匾吹得吱吱作響。我抬起頭看見床單被吹起來,像面沒人要的旗子。我發(fā)現(xiàn)燈桿上有新布告。左邊是“坦白”了的人名,右邊是刻有鷹樣的金印。我把它扯下來塞進(jìn)了衣兜里。
迎著刺骨的寒風(fēng),我一直走到大東方咖啡館。
到紅色大門的時候,四個外國人突然叫起來,大喊“hello!hello”,像唱歌似的。我走了進(jìn)去,路過幾個在柜臺里看報的老頭兒。沿著墻有一排包廂座,像南太平洋(輪船)上的餐車。我看見了岳路易,于是走了過去。
你為什么背對著門坐著?。课覇?。他聳聳肩。我不怕啊。今天你怎么這么晚?司徒金叫我去了趟杰克遜大道850號,我說。他遞給了我一支契斯特菲爾德煙,說,從你的表情看,我敢說你們這面見得不怎么好。從來也沒好過,不是么?我點上煙。
愛德索給我拿來杯茶,說,今天沒送魚。是牛肉和嫩豆腐,我說,這些外國人給小費嗎?給個鬼!這些歐洲佬屁都不給,愛德索說。他們沒這習(xí)慣,我說。他們應(yīng)該入鄉(xiāng)隨俗吧!愛德索說。那你呢?路易問。那他們就應(yīng)該去 “上海玫瑰”吃飯,愛德索說。路易笑了,唐大廚做的菜像是狗吐出來的。告訴霍師傅別放那么多油,也別放太多鹽。不要油,不要鹽,沒任何味道你就不抱怨了!愛德索像個穿著邋遢的家庭主婦一樣拖著步子走了。他心情不好啊,路易給我遞了個眼色,他老婆跑到得克薩斯州了。就她自己?誰會自己一個人去享福?跟那個“海洋宮 ”的服務(wù)生劉北一起。就是那個鼻涕流個不停的家伙?我問。我們在一起干過活,他第一天晚上就被開了,因為他拖著拖著地,把自己拖到了唯一一個沒拖過的墻角,但他自己卻完全不知道。最后他只能走人,到別處哭去了。
他現(xiàn)在變聰明了,路易笑著說,現(xiàn)在正享福呢。愛德索是怎么輸?shù)模课覇?。整整九千塊。他缺心眼,把錢藏在褥子里了,路易說。愛德索放下一碗湯,一會兒又拖著鞋跟搖搖晃晃地走回來了。今晚金奇家有得玩,他說。
我沒錢。我一口喝掉了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