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這如潮的友情和關(guān)愛,包圍、沖擊著我。
這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的妹妹們,也大為驚訝了。她們原先以為我像個孤老頭子似的,整天捂在家里寫作,連個電話也不大愿意接,可能不會有什么朋友,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局面是免不了的。
月有圓缺天陰晴,有漲潮,自然也有退潮。那“風雨同舟,落雨逃走”的風景,也呈現(xiàn)。
1983年我發(fā)見乙肝,曾去溫州氣功療養(yǎng)院棲住。有一位總是在晴天大日頭下,炫曬呢質(zhì)軍服的團長先生說:“得了肝炎病,去了半條命,老婆要離婚,孩子要改姓?!奔胰说男男陨星胰绱?,那做朋友的,遇著你有個“嚇佬佬”(蠻可怕)的毛病走開,也屬情理之中。
那時候,有位與我情同手足的朋友,我喚他為“小×哥哥”。他給過我許多熱情的幫助,甚至有舉薦之恩,我對此感激不盡。差不多每個周日,我從鄉(xiāng)下的地質(zhì)隊回城,都要到他家里去盤桓上一天。嫂子爽氣好客,忙起忙倒在那里做可口飯菜;一雙小兒女,在我身上膝頭攀爬,親熱得不行。“乙肝”駕到,我在電話里通知了他。他的安全防范措施,做得很到位,放下話筒,就再不見有聯(lián)絡的。病毒想搭載話線,侵入他身體的企圖,也不能實現(xiàn)。
這次癌朋友光臨,在醫(yī)學知識欠缺或自我保護意識超強的朋友那里,自然又比陳年舊病更可怖。
前面提到的那位——不贊成我開“新聞發(fā)布會”的同事、朋友,交往了十七八年,還到他家住過,在盛邀下。就在“事變”的前幾天,我在東陽橫店影視城玩,他打進我的手機,說,要“聚一聚”?!皶焙?,他的信息,猶如斷了線的風箏,遠去不再現(xiàn)。那“會”,“不吉利”,不宜開,可以是一種主張;但事后來個電話,總是人之常情吧?
有位相交多年的玩友,他和他夫人,對我非常之好。我受過許多他們的恩惠。因為一次微妙的不快,我疏遠了他。他鍥而不舍地,給我發(fā)伊妹兒;一如既往地送往我一份贈訂報;還通過我們這個出游團伙的一位漂亮美眉,迂回向我致意……我被感動。我的冷漠之堤行將松動。癌朋友駕到,人之將危,其胸也寬,我把變故通知他,并表達了先前對他不恭的歉意。他說,不要緊。還說,只要你叫一聲,還像以前一樣——喝茶、登山、游泳、駕車長途游。之后,一直到現(xiàn)在,沒影了。我曾嫌煩的伊妹兒,這回有點盼著它來,它擺譜不冒頭。
更叫絕的是一位女士。我們交往“甚深”。她也是單身。她曾說,她看重我們的情分,“重于生命”。這讓我感動得五內(nèi)俱顫。由于某種原因,我們中止了“甚深”,但依然是很要好的朋友。聯(lián)系頻繁,互相幫助不輟。事發(fā)之后,她泣不成聲,喊,“這是為什么呀,為什么?!”“無論你走到哪里,我都會在你身邊。”這讓我鼻子酸酸,幾欲下淚。然而,冬天是來得意想不到地快。她的金身不再現(xiàn),偶爾來一份伊妹兒,或是一個電話,猶之冬霾里,飄過來的星點雪花,“你還好嗎?……噢,好就好,好就好。我很忙……下次再聯(lián)系?!贝掖颐γΓ沁呉欢ㄓ幸黄ダ?,正在向她靠近。一向慷慨大方的她——在人際交往中,動輒以厚禮相贈——這回是響應政府“廉政”號召,真正做到了“君子之交淡如水”,連“水”也沒有。柏楊小說《秘密》里云:“一個人永遠不要太信賴愛情,除非他夠傻瓜。”我想,愛情這東西,是有的,只是它像野外百葉箱里的溫度計,水銀柱說上就上,說下就下。
我有一位非常要好的“鐵哥”。原先,差不多每個禮拜,都要與我“聚一聚”。有時候,是一周兩次?!笆伦儭敝螅促浳乙还P數(shù)目不菲的“善款”。說,你跑來跑去咨詢、看病,打的費、油錢(自駕車)蠻“結(jié)棍”(厲害)的,貼補一點。他持續(xù)不懈地關(guān)心著我的治療,絡繹不絕提供醫(yī)療信息。我對此感恩不盡。但是,他卻不再與我“聚”了。甚至有一次,我們同赴一個會場,我邀他坐我的車,他急急地婉拒。我知道,他是怕空氣中和坐墊上有癌細胞浮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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