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割骨剜肉
我坐在群山之中的環(huán)流臺地,一字一句地讀著陳俊志送來的書稿清樣,這里離臺北的喧囂十分遙遠,遠到像在不知名的外星球一樣。清晨露寒料峭,但我的心底忽冷忽熱,時間、空間也不斷更替迭換,有一刻我仿佛回到冬日雪封的紐約,一瞬間我又回到盛夏熾熱的臺灣鄉(xiāng)間……我的閱讀心情也不平靜,有時候我心痛地想:“連這個你也說出來?你真的很勇敢,但太苦了吧!”有時候我卻情急得想大叫:“俊志俊志,你在干什么?你把好好的一個故事都糟蹋了!”
讀完之后,我卻如掏空、虛脫一樣,稻草人似的呆坐在那里,好像把情感、感覺、情緒、思緒都耗用盡了,一時三刻不適宜回到人間,更不適合議論思考……
這是什么,這究竟是一本什么樣的書?
這當然是一本勇敢而哀傷的書。
它勇敢而哀傷,我卻不能倒過來說它哀傷而勇敢。如果我說它哀傷而勇敢,就意味著故事雖然哀傷,最后卻讓我們感覺到書中人或書寫者的勇敢,那故事的未來就透露著光明與療愈的可能性,它就是一本提供希望與信念的書;但我說的是勇敢而哀傷,意思是,盡管書中人或書寫者如此勇敢,努力對抗某種沉重的命運,終究夜幕還是落黑下來掩沒一切,最后的結(jié)局只剩纏綿不去的哀傷和疼痛,這就成了一首反復低回、隱隱作痛、無法卒聽的絕望之歌。
什么如此勇敢卻又如此絕望?因為這個故事血肉相連、無從分割,一分割就血肉模糊,與汝偕亡,一點救贖的希望都沒有。
在中文世界的書寫傳統(tǒng)里,懺悔錄式的告白書寫向來是不存在的,告白自剖所帶來的滌凈作用也是不被認同的。在中文傳統(tǒng)里,書寫是用來教化和諧的,不是用來揭露沖突的;自省也是用別人的結(jié)論來教訓自己的,很少是用過程來裸露鏡顯自己的。也許西方文學才有向上帝懺悔的傳統(tǒng),上帝既然是全知的,你還沒說,他就已經(jīng)完全明白,懺悔者當然沒有遮掩修飾的必要。即使到了現(xiàn)代化社會,上帝的連鎖事業(yè)營運已經(jīng)過時,不能全面照應;精神分析與心理分析已取代上帝,繼續(xù)提供聆聽告白的收費服務,愈赤裸黑暗的自省,被視為是愈接近治療的告白。往自己內(nèi)心暗處深掘、不畏創(chuàng)疤傷口的作品,因而成為西方文學一個令人戰(zhàn)栗佩服的傳統(tǒng)。
但我們屬于“子為父隱,父為子隱”的另一種傳統(tǒng),我們不是誠實認真面對自己的民族,而是遮掩傷痕、粉飾太平的民族,也是傾向于好死不如賴活的民族,我們總是世故地抹去銳邊利角,隱去內(nèi)心的真實欲望,虛情假意地配合別人。我們不愛真相,真相永遠是玻璃破片,割傷別人也刺痛自己。我們活著已經(jīng)感到艱難,還要內(nèi)在真相來折磨自己做什么?
這樣,你就知道陳俊志這本書有多么稀少和多么驚世駭俗。
陳俊志的書有雙重告白:一是家族私史,一是情海翻騰。但前者更準確地說,是家族丑聞的私密回憶;后者則應該說,是同志世界的欲海翻騰。而兩者在書中也曾交會成一個高潮事件,那就是他的油漆工男友劈腿自己的親妹妹,比通俗劇更夸張戲謔的那一刻……
這就是我說故事無法分割的緣故。你如何可以分割血緣?己身所從出,或從己身所出,通通無可選擇。生物父親是一個結(jié)果,不是愿望,更非離奇身世可以改變或掩蓋。你可以被平凡或奇特的俗世父親養(yǎng)育成人(包括他是一位國王、園丁或一匹叢林野狼在內(nèi)),但你只可以有一位真正給你DNA的生物父親,不管你自己知不知道。(陳俊志是知道的,因為他在書中寫道:“敦化南路家屋二樓逆光的廁所馬桶旁,童年的我無意中見到父親的陽具。在逆光中,在微粒飄浮的空氣塵埃中,在偶然閃現(xiàn)的記憶中,那模糊不清的陽具是賜予我生命的源頭。”)
陳俊志與父親的沖突也是雙重的:一方面是父親因債逃家,沒有負起對妻子與兒女的責任;另一方面則是父親不接受兒子是同性戀的事實。兒子的自我與家庭顯然是無法共存的。但這種不得理解的沖突無路可走,連爭辯甚至弒父都無法解決,除了自我放逐,流浪到另一個場域去做一個沒有來歷的鬼魂。
或者,你要像三太子哪吒一樣,割下你自身的骨頭還給你的生父,剜出你全身的肌肉奉還你的生母,只有把血肉都銀貨兩訖付畢還清了,我們再無瓜葛,你才能真正脫離血緣的牽連與家族的枷鎖。在此之前,你只能絕望地抱著一絲希望,一覺醒來,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毫無牽掛的孤兒……
“地獄就是別人。”但當中最靠近地獄的一種“別人”,就是“家人”。自由意志與血肉牽連先天不兼容,這件事一早就被存在主義者識破了。
如今陳俊志已經(jīng)是個不懼牽掛、回首過去的鬼魂,他無限柔情地觸摸家屋寫真的映像廢墟、咀嚼往日片段的荒蔓記憶,再緩緩地像春蠶絲吐般的書寫過程,在我看來,猶如是一小塊一小塊凌遲割骨剜肉還返雙親的寫照,也許完成這本書,他已經(jīng)脫離親緣、超度自己了。
用這樣斷絕殘酷的象征,我也才能夠說明這本書的重要性和震撼性。但我也許還不能說出書寫家族暗黑史的意義。陳俊志不只在書寫過程中超度了自己,其實他也通過一種俯瞰的觀照,超度了其他家族成員。世俗給家族某些成員的評價描繪可能是敗家敗德、任性浪蕩,只有通過另一種理解,才能賦予超脫的形象,他們才超凡入圣了。
書中的一段描述,可能會讓我回味多年。那是關(guān)于不守婦道的二姑姑的一場戲,眾人正在新店溪谷的土雞城為父親舉辦一個宴會,二姑姑帶著膩戀的男友前來,席中父親突然臉色鐵青開罵起來,場面正顯得不可收拾。但二姑姑“從來不是溫婉賢淑的良家婦女”,大家正在勸嚷之中,這時候,卡拉OK樂聲響起:“二姑姑憤憤地拉起祿仔……前一步后一步婀娜多姿地跳起恰恰……”
黑暗溪谷泛著鬼魅燈火的土雞城,半老徐娘的黑貓二姑姑示威似的、不認分地、不服世俗禮教地在卡拉OK萎靡的樂聲中,拉起一位中年臺客①,煙視媚行地跳起恰恰,這個勁爆場面俗又有力,寫實到超現(xiàn)實的境地,耐人尋味到不行,也不符書寫者本是影像藝術(shù)家的身份。
① 臺客為一種貶義性之名詞,一開始是臺灣外省籍人士對臺灣本省人士的帶有歧視之貶稱。爾后,逐漸變?yōu)橹阜b儀容和行為舉止“失當”、”粗俗”的人。但這幾年,隨著伍佰、陳升等人的“臺客搖滾”造成風潮,臺客已經(jīng)擺脫原來的負面涵義,臺的定義是本土臺灣味,是極為瀟灑自在有爆發(fā)力的臺灣人,因而臺客所講求的味道就是俗又有力,既俗艷又熱情。也有人認為,正宗的臺客族應該是一群強調(diào)臺灣原汁原味精神,以臺灣本土文化為基調(diào),再加以發(fā)揚光大的番薯族群,在這個“本土化才是王道”的時代,“臺客”開始被正面看待,甚至變成一種可愛的、積極的自信,還有一種臺灣式的人情味。
讀陳俊志的《臺北爸爸,紐約媽媽》
詹宏志
我感激我擁有這樣的創(chuàng)作機會,如鬼魂重返已經(jīng)毀滅的家屋,摩挲撫觸所有不在的往日,流連忘返,再活一次。
很少有創(chuàng)作者那么幸運,可以同時寫字與造像,一年又一年和往事相處,在倉皇隧道的底處見著光,恍然發(fā)現(xiàn)所有死去的和活著的一起在光里團聚,互望凝視,一刻都舍不得離去。
在世界盡頭,一個新的家屋浮現(xiàn)。我隔著光望去,滿懷感激。
生命是一出復雜難解的通俗劇,
我將以編織者的毅力,
細細密縫,
試著書寫家族里那些說不出口的秘密,
這些人與那些人心里的黑洞,
閃爍在新店溪與哈德孫河的波光粼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