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夢中家園
肖義士回到謝家時，天已微亮了。謝家人一夜未合眼，方德成擔(dān)心四萬，他不時地看看自己的孩子，回想一路走來的辛酸苦楚，更是夜不能寐。肖義士推門進來，手里提著一個包袱，他將包袱放在幾案上，打開來，白花花的銀圓十分耀眼。肖振強說：“我借了五百塊大洋，你們帶在身上，路上做盤纏?！彼姺降鲁砂l(fā)愣，解釋道，“這就是米行老板買你兒子的錢。那個老東西不在乎這點銀兩，再說我會還他的。怎么，干爹給兒子一點生活費有何不妥嗎？”
方德成雙膝跪地，叫聲救命恩人，他說：“我不能收這些錢，你把我兒子找回已是大恩難報，這銀圓我無論如何不能收啊！”
肖義士沉思了一下，說：“你們要是愿意留在奉天城，就拿這些錢租個房子或者做些小本生意，如果不愿意留下來，就繼續(xù)往北趕路，找個靠山靠水的地方安頓下來?！?/p>
方德成說：“我是莊稼人，喜歡土地，在城里憋屈，這不是俺待的地方。這么多錢，路上匪患不斷，也不安全，這么著吧，我拿一百塊銀圓，將來讓一萬來送還。”
肖義士說：“好，就送你們一百銀圓，路上多加小心，以后要多些戒心，城里亂，不要從城里過，避開繁華地帶繞著走，抄小路也快些，不要隨便暴露自己的逃難身份。闖關(guān)東哪有那么容易??！多少人沒落下腳就喪了命，誰要了自己的命都不知道！這狗年月??！”
方德成一一記在心里，感激不盡。吃罷早飯爺五個要走，方德成還是改了主意，那一百銀圓也死活沒收。他怕還不起這份人情債。再說，無債一身輕，還是自己闖吧！
四萬醒了，見到爹和哥哥們興奮地大叫。謝老先生給他們帶上足夠的干糧和水，還給四萬塞了幾個煮雞蛋。他說：“我就不留你們啦，將來孩子都大了經(jīng)常來看看我，有我在，有君鵬在，城里也是你們的家。德成啊，憑你的為人和本事，養(yǎng)家糊口不是難事。日子啊，總得過下去，以后不要哭哭咧咧了，長輩嘛，總要更堅強些！大關(guān)東，人口少，你們闖出新天地吧！有了落腳地兒捎個口信！這是咱家的住址?！闭f著，把一張寫好的字條遞了過來。
方德成讓四個兒子給大家表演一段拳法，眾人喝彩。謝君鵬說：“孩子們都是好苗子，方兄一定也是高手?！?/p>
方德成說：“會些粗笨拳腳，都是皮毛。農(nóng)民的孩子都要種地，臉朝黃土背朝天，出息不到哪里去。學(xué)些功夫，就是為了強身健體，不受人家欺負?！敝x君鵬本來想和一萬切磋一下，試試身手，但是爺幾個急于啟程，也就不多事了。謝老媽媽說：“祝你們一家子吉星高照，盡早找到一塊寶地，后會有期吧！”又是一番灑淚，四萬與兩個干爹道別，俏皮的模樣讓眾人破涕為笑。
日頭升起來，金燦燦。方德成拱了拱手，含淚上路。四萬不住地回頭揮手，越走越遠，漸漸看不到謝家人了。四萬問：“爹，還有多遠的路？”
方德成說：“快了！”他抱著四萬，覺得有什么東西硌手，把四萬放下，翻了翻四萬的兜，翻出了十塊銀圓來。他嘆息一聲，心想，終究還是欠了人情債。
長話短說，這天晚上，他們住在一個鎮(zhèn)子的客棧里，客棧挨著火車站。這家客棧叫春紅客棧，老板娘就叫春紅，潑辣辣的，白胖，青蛙眼?？蜅５脑鹤永镆还渗B糞味，客房分為高中低三個檔次，爺五個住在了最便宜的客房里，一晚上一個人一塊銀圓。方德成說：“這幾個錢還真派上了用場，但是也要細水長流啊！再走就不住店了。你們哪，以后就算有了錢，也要算計著花，不可以有柴一灶有米一鍋，記住了嗎？”
幾個兒子應(yīng)聲答是。低檔客房就是一鋪大炕，已經(jīng)有十幾個人住在這里，不過還睡得下。有七八個人在賭錢，聲音很大?？簧吓K兮兮的，為了省錢只好將就。
方德成找不到火柴，和旁邊的一個漢子對了個火，目光四下里掃著，他想憑感覺看看有沒有不三不四的人。
“逃難的是不？”借火的人問。
方德成見他面善，便說：“家鄉(xiāng)鬧旱災(zāi)，顆粒無收??！”他大口吸著煙，想著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隨意地觀察了一下這個漢子，壯實，三十歲左右，黑紅臉膛，穿一件灰色的坎肩衣服，黑布褲子，眼睛布滿了血絲。方德成問他：“兄弟家住哪？”
那人道：“山東招遠?！?/p>
方德成高興了，遇上了山東老鄉(xiāng)。于是興奮地聊了一陣。他給四個兒子蓋緊被子，讓他們早點歇下，明天好多走幾里路。三萬剛躺下就發(fā)出了均勻的鼾聲。一萬記得父親的囑咐，不敢睡得太死，客棧不比家里頭。他起初還睜著眼睛，不到五分鐘就睡著了。
方德成坐在那里打盹，迷迷糊糊中聽到贏家的歡呼聲和輸家的嘆息聲，還有擲骰子的碗中清脆的響動。他感覺困倦像爬蟲一樣襲擊他的大腦。他使勁克制自己，想起肖義士和謝家人，想起妻子，想著未來在東北種下的大片綠油油的莊稼，幾間草房，似乎聞到了悠悠土地散發(fā)出的沁人肺腑的芳香?；疖嚶÷●傔^，他猛地睜開眼，滿屋子鼾聲雷動，四個兒子睡態(tài)各異，憨態(tài)可掬。行李挑子都在，銀圓也在。
夜里火車的呼嘯聲讓方德成睡了又醒。這是他們父子離開山東以后第一次住客店，四個兒子睡夢里都掛著微笑。上蒼保佑，上天庇護，他默想。窗外發(fā)白了，他下地穿鞋，去解了手，回來叫醒四個兒子。
東方第一縷曙光灑在五個人身上，他們的腳步堅實，夢想中的家園近了。向北，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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