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逝水年華》一開頭,普魯斯特刻意用了不符合法文文法,帶有沖突時態(tài)的動詞,產生了晃蕩于過去與未來之間的游移。《百年孤獨》的第一句話,也同樣帶著沖突的時態(tài)?!岸嗄暌院?,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笨雌饋硐袷且粋€簡單的倒敘句。依照時態(tài)較模糊的中文來讀,這本書敘述的時間起點,應該是布恩迪亞上校面對行刑隊的那個時間,在面對行刑隊這一刻,他回想起爸爸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下午。這里有兩個時間,一是早一點的去找冰塊的下午,另一是晚一點面對行刑隊而產生回憶的時間。
但若讀西班牙原文,或讀忠實翻譯的英文譯文就不一樣了?!岸嗄暌院?,面對行刑隊……”這句話用的是過去式。 換句話說,故事敘述的開端,不是面對行刑隊那一刻,而是那一刻都已經成為過去,才回頭記錄他面對行刑隊時,想起爸爸帶他去找冰塊的下午,這里不是兩層,而是三層時間的疊合。
第一句話就確立了小說多重倒敘的原則,去了又回,回了又去,在這點時間回想另一點時間上對于更早一點時間的記憶,那百年的時間長流被反復穿越飛渡,又頻頻在特定的點上停留鉆鑿。如果有時間精力,你可以試著仔細將所有的穿越飛渡,像畫一張地圖般全部畫出來,那會是陪伴你走出《百年孤獨》敘述迷宮的指引圖。那樣一張圖會讓你更驚訝于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成就,他不是亂寫的,不是隨便在時間上高興怎么跳就怎么跳的。
一種方法是將魔術時間轉化回物理時間的順序,如果你做得到,可以畫一張表。另一種方法是透過角色來整理。不是書前面通常會有的“人物表”,而是整理各個角色在不同章節(jié)如何出現(xiàn);什么時候什么狀況下,前面的角色在后面出現(xiàn)。還可以用事件發(fā)生的不同地點,再多整理出一張表來。如此做完,加上一個前言,差不多就完成一部文學研究所的碩士論文了,而且還是很扎實又很精彩的一部論文呢!
不過做這種功課可以寫論文、拿學位,卻不一定是閱讀《百年孤獨》最好的方式,不一定是享受加西亞·馬爾克斯豐厚心靈質地的最佳途徑。
這是一首敘事曲
在一般讀者眼中,《百年孤獨》是一本西方式的小說,然而加西亞·馬爾克斯卻只承認一個西方小說的淵源—美國小說家??思{。??思{之所以吸引他,正因為他寫的是不太像西方小說形式的小說。加西亞·馬爾克斯曾經帶點詩意地主張:《百年孤獨》其實是一首歌,一首敘事曲,一首具備特殊拉丁美洲形式的敘事曲。拉丁美洲敘事曲的特別形式決定了他要怎樣述說,由什么講到什么,什么東西會讓人家覺得有趣,什么東西會混淆別人的時間感受。他說,他寫的是一首很長很長的歌,所以并不遵循西方式小說的架構與段落邏輯,因此,這本小說的原始面貌看來極為素樸,沒有章名,甚至沒有分章號碼,也不會有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