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食物來記憶這一條成長的小街,只因胃腸才是真實且灼熱的,它們不變質(zhì),也不輕易撒謊,在我體內(nèi)留下了一道道溫暖又短暫的歡愉,宛如一束擦過黑夜的燦爛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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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沿著這條充滿了食物和市場氣息的小街,從一間黑暗的公寓搬到了更為黑暗的公寓,在一樓,母親用木板把它隔成了十個房間,只留下中間一條走道,而兩邊全是夾板墻,沒有所謂的通風(fēng)采光,即使在白天屋內(nèi)也伸手不見五指,終年累積著泥土潮濕的霉氣,就和夜晚沒有什么兩樣。
這間一樓公寓只有一扇對外的窗,卻因為緊臨巷道根本開不了,大概連原先的設(shè)計者也發(fā)覺不對勁了,所以特意在屋子的中央鑿開一座天井,好讓陽光從上方灑進來,但是也沒有用,這里早就不知被誰用鐵皮和木板加蓋出去,變成了一座小小的廚房。下雨天時,雨點落在廚房的鐵皮屋頂上劈哩啪啦響,宛如是千軍萬馬奔騰而過,雨若是下得再大一些,水便沿著天花板的縫隙涓涓流下,我們一邊炒菜,一邊還得要打傘。廚房的地磚上始終汪著灘水,眾人踩來踩去成了泥漿,但也沒有人想要去擦,反正再怎么擦也干不了。
我在這間公寓住了八年,從小學(xué)到初中幾乎度過大半的成長歲月,我發(fā)誓將來一定要離開它,離開這種連上廁所都是大家共用一個馬桶、甚至一塊肥皂的生活。在那兒仿佛沒有門,也沒有墻,是一個高度流動的開放空間,不管是誰都可以隨意走進我最私密的生活,把埋藏在其中的污穢和崇高全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個毫無神圣和詩意之處,沒有后退的余地,更無一點曖昧的距離可言,只有每分每秒近逼到眼前而不得不去目睹的、赤裸裸的生活真相。
然而這么多年來,我卻也始終忘不了它,忘不了那暗影幢幢的空間,宛如躲在城市角落的黑洞,一座城中之城,更忘不了被它張口吞吐出來的那些來無影、去無蹤的房客。他們是出沒在第四世界的異鄉(xiāng)人,移民者,職業(yè)不明,流動性非常高,總是住不長,有的來時不知道他的身份,去時也不曾打一聲招呼,房租沒有繳,便帶著身邊僅有的幾件衣服,無聲無息悄悄地消失掉了。我們還得要勞動管區(qū)的警察才能開鎖,而門一打開,就看見滿地全是垃圾,過期的報紙,吃光的便當(dāng)盒,不要的舊衣物,全被扔在地板上,但它們卻還舍不得主人似的,依依散發(fā)出那些房客身上的味道。 我常想他們究竟到哪里去了?如今是否也找到了安定的居所?或是仍然在飄浮四方?他們多半是輾轉(zhuǎn)流浪在社會邊緣的人,而人生的下一站經(jīng)常就是監(jiān)牢。我們家房客最常見的是違反票據(jù)法和詐欺。曾經(jīng)有一個中年男人,就住在廚房旁邊的木板隔間里,后來登上了社會版的頭條,說他是橫行港臺兩地偽造文書騙財又騙色的累犯。報紙黑白照片中,他垂下頭戴著手銬,一臉柔順的神情,就和坐在我們公寓客廳里看電視時一模一樣。也有甫出獄歸來的房客說,他在獄中同寢室的牢友,竟也曾經(jīng)是我們家的房客,兩人一見如故,又更親密了幾分。于是一個比公寓更加幽暗的神秘世界,監(jiān)牢,罪惡的孢子,竟被他們一一帶了回來,像瘟疫般在這里傳染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