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對從宜蘭來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夫妻,初中畢業(yè),住在公寓的最后面,是房租最便宜的一間,因為那兒是防火巷搭出來的違建,空間很小,僅容得下一張雙人床和布櫥,就連走動的余地都沒有。為了省錢,母親索性連墻和房門都不做了,就裝上一道塑膠拉簾,拉好之后再扣上一只小銅鎖,權當作為隔間。而那房間幾乎緊貼著后排公寓的背面,恰好正對一家燒臘店的廚房,每天從早到晚煙囪呼嚕嚕地響,刺鼻的油煙味滲透進來彌漫小小的房內,嗆得人無法呼吸幾乎流下眼淚。
那丈夫在做泥水工,皮膚曬得烏黑,眼仁嚴重地發(fā)黃,除此之外他的長相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每晚下工回來,他渾身汗臭,低著頭,也不和人打招呼,就沿走道一直往公寓無光的深處匆匆地走去。然而他的妻子H我卻記得一清二楚,她的身材高挑纖細,皮膚雪白,一雙眼睛又大又清亮。她整天窩在那一間充滿油煙味的房內,把一歲大的女兒抱在胸前喂奶,很少走下床來。她的女兒雖然年紀還小,卻已經是個美人胚子,五官比起母親還要細致,還要美,取名依萍,正是瓊瑤小說《煙雨》中女主角的名字。
我不知道是否H的美太過奇特了,和這一間窄而霉小的破舊公寓太不協(xié)調了,其余的房客居然都瞧不起她。我這才知道,原來在公寓中也是有階級之分的,毫無疑問,住在最后一間房的,便是最窮的人。大家總是故意在H面前大聲地笑她窮,又笨,一點也不避諱,說天氣這么熱,H喂奶時露出來一大片白嫩的胸脯,也不把塑膠門簾拉上,就不知道是想要勾引誰;還說前兩天擱在冰箱里的一塊豬肉不見了,想必是被H偷吃了吧,還特地跑去H房里檢查她桌上擺的是什么菜;她們又說,H老喜歡腌黃瓜,是傳統(tǒng)的家鄉(xiāng)菜,卻不知道摻入了什么,搞得整個公寓都是一股臭酸味兒。就連我們小孩都知道可以欺負她,當她一手抱著鍋碗瓢盆,一手抱著比她還要美麗的小女兒走進廚房時,我們就會立刻捏起鼻子,皺著眉頭大喊好臭,好臭。
但H從來不生氣,也不還嘴,她講話的聲音比蚊子還要細,嗡嗡嗡的總沒有人聽得清。她只是睜著那一雙瓊瑤小說女主角才會有的美麗大眼睛,帶著微微的驚惶和天真,瞅著我們,然后把女兒按在她的胸脯前,不吭一聲溜回那間鐵皮房內,坐在她的床上。而這一晃眼就是三十年過去了,我卻仿佛還能看見H坐在那兒,她盤起左腳,右腳垂落在床邊,露出了潔白修長、看不見一點毛細孔的搪瓷般的長腿。房間里的空氣被夏日艷陽和燒臘店的煙囪烤得灼熱,幾乎快要熊熊燃燒起來,但她卻仿佛冰肌玉骨不會冒汗,她只是靜靜地打開胸前衣服的紐扣,把黑色的乳頭塞入女兒的嘴中。我一走近,她抬起頭來注視著我,仿佛維梅爾畫中的女人,而時光如夢似幻,就靜止在她眼神的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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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忘記H,或許不是不能忘記她的美麗,而是不能忘記自己曾經有過的殘忍,那毫無道理可言的殘忍。住在公寓里的人們無須串通,便自然而然結成了欺壓的共犯。所以是誰說過,窮人才會幫助窮人的?在這里,窮人踐踏的卻是一些比自己還要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