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們最喜歡跳上火車,一直往后走,往后走,走到最后的一節(jié)車廂,在車廂末端有一個小小的車門,把它打開,風(fēng)便呼嘯著一下子狂灌進(jìn)來。在門的外面又有一座小小的平臺,才不到五十厘米深,三邊圍著鐵欄桿。我們在平臺上坐下來,也不怕弄臟衣服,我的黑色百褶裙制服在風(fēng)中亂舞,我把它夾入兩腿的中間,坐在火車的尾巴,然后把一雙穿著白襪和白鞋的腳,伸出平臺之外。望出去,一條黑色的鐵軌就在我的腳底下,當(dāng)火車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的時候,鐵軌好像也就跟著激動了起來,化成了一條黑色的粗蛇,劇烈地左右扭擺,我?guī)缀蹩梢月犚娝l(fā)出劈哩啪啦的聲響,憤怒地追趕起這一列火車,好像要一口把我的雙腳吞掉似的。
我們瞪著那一條鐵軌,一條生氣莽莽的黑色巨蛇,一路綿延到了天邊,不禁驚駭?shù)眯α耍缓笥L(fēng),便嘩啦啦地對著鐵軌唱起歌來,不成曲調(diào)的,又叫又笑,喊到喉嚨都沙啞了,反正除了鐵軌以外,也沒有人聽得到,我們根本就不用害羞,也不會害怕。
不知為了什么,我們老喜歡揀冬日的黃昏跑去淡水,而那時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海風(fēng)撲在臉上一點也不舒服,又冷,又膩,又咸。但這或許是我的記憶欺騙了我。原來,我們在夏日也去海邊的,只是明媚的艷陽、穿著泳裝嬉戲的人群和閃閃發(fā)光的沙灘,卻全都被我給遺忘掉了,而如今,只剩下凄冷的冬日、蕭條無人的沙地和數(shù)不盡的招潮蟹,在我的腦海中磨滅不去。我聞得到它,也看得到它。青春的北淡線,在年少輕狂的歡笑之下,仿佛更多了一點點難以言喻的、莫名又浪漫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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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許多臺北長大的孩子一樣,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海,是在淡水的沙侖海水浴場。大海,從此不再是書上的彩色圖片,或是一個個黑色鉛字堆砌起來的符號,它開始在我的面前真實地流動起來,有了呼吸,有了氣味,有了溫度,有了濕度,它一直流到了我的天涯海角。
在沙侖,沒有美麗的銀色沙灘,沒有蔚藍(lán)的大海,也沒有雪白的浪花,就連潔凈的貝殼和鵝卵石都沒有,這里的大海和我們從故事書或電影上看到都不一樣。也或許,它并不算是真正的大海,淡水河在這一帶出臺灣海峽,而留下了三面黑色的沙丘和泥濁的咸水,所以那兒的浪也并不算大,它嘩啦啦地時而漲上來,時而又神秘地往后退,沒有人知道它究竟要退到多么遠(yuǎn)的地方。它看上去非常平靜,波瀾不驚,但規(guī)律地一來一去、一進(jìn)一退之間,卻又暗藏著可怕的漩渦,駭人地,在天空與大地之間發(fā)出嗡嗡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