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年，我還只有七八歲時，她已經(jīng)是發(fā)育齊全的大姑娘了。她的母親死于生她時的難產(chǎn)，但是她并沒有像別人議論的那樣，被當(dāng)成母親的克星，相反，由于她出生時即失去母親，倒招來了許多左鄰右舍的同情。因此，在她會開口叫人時，所有的女人她都一味地喊“媽媽”，而男人則是“大大”。沒有人統(tǒng)計過姐姐在出生后的十二個月內(nèi)吃過多少女人的奶。她每天笑得異常開心，這也使得她的家庭沒有那種死亡的陰影。父親象征性地給她取名叫“難難”，藉以表達(dá)對死者的愧疚。
到了她四歲的那年夏天，她的后母，也就是我的母親嫁過來了。新娘到來的第一天，方難就對著一身紅妝的姑娘大喊“媽媽”。新娘被她喊得熱淚盈眶，當(dāng)即收起了處女的羞澀，把她抱在懷里。過早培養(yǎng)出來的母性幫她在以后的日子里順利地生下了兩個孩子，但是她自始至終最疼的還是這個叫難難的女兒。姐姐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我識字不多的母親找來一本字典，自作主張把“難”改成了“瀾”。
所以以后，很多人忘記了她們家三個孩子的身世，可是端倪在孩子漸漸的成長中暴露出來，姐妹二人的長相都像父親，只有哥哥長得很像母親，在性格上，我卻和哥哥一樣都隨母親的柔弱文靜，姐姐方瀾卻顯得反差太大，常常因為欺負(fù)了別的孩子而被人家家長找上門來。她跟在賣貨郎后面試圖用一只塑料拖鞋換取她們姐弟三個的棉花糖，企圖失敗后，她用土塊砸碎了貨郎手上的撥浪鼓；她爬到二丈多高的桑樹上摘桑葚吃，她也熱衷爬山，從山上找出各種能吃的野果子，她能分辨有毒和無毒的蘑菇；她玩跨步的游戲水平村上無人能比，那一雙長腿使她行走如飛，風(fēng)風(fēng)火火；她膽量驚人，在父親握著一根棍棒走到跟前時也會據(jù)理力爭；她十三歲學(xué)會抽煙，十四歲跟著電影放映隊的小伙子私自跑到了縣城；她甚至敢在大白天脫得一絲不掛跑到河里暢游。那個做后母的站在河邊上垂淚，做父親的手握鐵鍬被其他人按住在大門口，而兩個弟妹則躲在門檻兒邊上放聲大哭。因此，她沒有獲得什么好名聲，雖然她膚色健美，五官端正。十五歲時，姐姐就過早地輟學(xué)了，其實她很想一走了之，離開這個倒霉的“黑水泛濫”的地方，可是因為我的母親長年被病痛折磨，所以她不忍心離開。在我母親死后的第二年，她就義無反顧地出走了。據(jù)說她闖蕩的第一站就是北京。那時候北京對于我們這個小山村來說，是個遙遠(yuǎn)而神秘的好地方，是我父親曾經(jīng)有過一次失敗闖蕩的地方。我曾經(jīng)聽姐姐問過一個到北京工作的保姆：北京的水是清的還是渾的？保姆說：傻瓜，北京是首都，毛主席待的地方！大城市！天堂！哪里有黑水？北京的水都是從有開關(guān)的管子里放出來的，不是從山上淌下來的。
姐姐走時是一個靜悄悄的黎明，我聽到她翻箱倒柜的聲響，把眼睛睜開時，看到她穿著一件海軍藍(lán)的襯衫，兩只小辨子梳理得整整齊齊正準(zhǔn)備出門。我只看了她一眼，而她也回過頭來看我，她目光中的意味我多年以后才回過味兒來，那就是——同情。但片刻之后我就又被瞌睡蟲帶了回去，所以當(dāng)天色大亮，父親的罵聲起來后，我才知道姐姐早已不知去向。
五年后她帶著她北京戶口的丈夫回過家一次。那時我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讀初中。我沒有見到她，但是我從鎮(zhèn)上回來后還是聽到了村上人對他們津津樂道的議論。據(jù)說那個男人是個身高不足一米四的羅鍋，事隔許多天我回到家后還聽到人們模仿那個神氣活現(xiàn)的羅鍋在批評我們鄉(xiāng)下人的愚蠢和落后，“難怪你兩個媽那么年輕就死了，這地方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姐姐那一次回來，主要是為了遷戶口去北京，十多年前遷戶口到北京，那是多么榮耀的一件事啊！單憑這件事她就贏得了父親和鄉(xiāng)親的諒解。隨即，她和羅鍋公然在山上摟摟抱抱，接著又在父親砸碎醬油瓶子的聲音中奪門而去。
我現(xiàn)在能記住的仍然是母親死后姐姐離家出走時的海軍藍(lán)的襯衫，以及她投給我的同情目光。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