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馬敬賢聽兒子在堂屋里說牛三鞭的事。他對兒子說：“你老牛叔到底走了，真舍不得??！”說著掉出幾滴眼淚，“可惜呀，多好的車把式，這么多年，他在咱家趕大車，車趕得好啊，那鞭子能抖出一串花來，十里八里都聽得脆響，那力氣，給頭牛都不換?！?/p>
馬仁禮也記得，他小時(shí)候看到家里兩頭牛打架，怎么都分不開，牛三鞭一只手抓住一只牛犄角，活生生給掰開了。一坨豆餅，他三鞭子能給打斷！場上鋪著橙黃的麥捆子，他一陣鞭子，麥捆散了，麥粒掉了，麥殼脫了個(gè)精光锃亮，直接就能磨面。馬敬賢決定明天要去最后送送牛占山。
外邊傳來喬月唱《 蘇三起解 》的聲音。馬敬賢側(cè)著耳朵聽喬月唱戲，心里疑惑，追問兒子，喬月到底是干什么的？馬仁禮只好承認(rèn)，喬月以前是草臺班子唱小戲的，后來不唱了，念了書。不過喬月和別的戲子不一樣，東北淪陷，她孤身一人跑到北平，沒有辦法才唱戲謀生，后來他幫她讀了書。她經(jīng)常到學(xué)校圖書館看書，一來二去的，就認(rèn)識了，他發(fā)現(xiàn)她是個(gè)愛學(xué)習(xí)有追求的女孩，漸漸地就建立了感情。
臨睡前，馬仁禮敲喬月的屋門，說是有事要進(jìn)屋里說?？墒菃淘聸]開門，讓馬仁禮明天再說。馬仁禮告訴喬月，是想商量商量結(jié)婚的事?？墒菃淘峦普f，兵荒馬亂的，婚事先不著急，等這場仗打完再說。屋里的油燈兒熄滅了。馬仁禮望著屋門口心里明白，喬月已經(jīng)不是在北平的喬月了。
翌日，牛家院里擺著一口白皮薄棺材。牛有草披麻戴孝，擦著淚水。鄉(xiāng)親們看著棺材滿臉悲戚。地里仙牛忠貴用拐杖戳著地，悲愴地感嘆牛占山不該走這么早，大事還沒辦完。
馬敬賢帶著馬仁禮來吊孝，他幾步小跑到棺材前，扶棺哭泣著：“老伙計(jì)，沒想到三日不見，你就命赴黃泉，這是怎么了？咱們東伙一場，我舍不得你走?。∵@些年，你給我馬家出了不少的力，開春往地里送糞，夏收往家里送麥，秋天趕著馬車糶糧，冬日里你拉著我走親戚。你是黃河灘百里挑一的車把式?。〈蟊拮右凰?，麥香嶺誰不說你是個(gè)人物！老伙計(jì)，你對馬家有功??！咱們雖然是東伙，老哥兒倆說得著??！逢年過節(jié)，咱哥兒倆時(shí)不時(shí)喝壺小酒，說麥香嶺的人情世故，論黃河灘的英雄人物，有說不完的話，真想再聽聽你說話啊……”
棺材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馬敬賢。眾人大驚。馬敬賢側(cè)著耳朵湊近棺材，不斷地點(diǎn)頭，良久，他嚴(yán)肅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妥，老伙計(jì)，我聽你的，你安心上路吧。”他直起腰來，高聲說，“老伙計(jì)，你聽好了，西坡地里那兩棵老棗樹，從今天開始?xì)w你牛家了！”
大伙兒幫牛有草在老棗樹下埋葬牛占山。白皮棺材被抬到挖好的坑里，大伙兒要掩埋。牛有草哭著要等等，他要再看爹一眼，他心里有感覺，說不定爹還有話對他說。大伙兒打開棺材蓋兒，牛占山的眼睛瞪著。
地里仙牛忠貴說：“有草啊，你爹有心事，念叨念叨，給他合上眼吧?！?/p>
牛有草一邊念叨，一邊摩挲爹的眼皮：“爹，兒子明白您的心思，您是怕兒子娶不上媳婦，斷了牛家的香火。您放心，三年之內(nèi)，兒子頭拱地也要娶來家媳婦，到時(shí)候我?guī)е拍?、孫子給您上墳！”牛占山還是合不上眼睛。
楊燈兒走過來對牛有草說：“大膽哥，老人家一定還有惦記的事，再念叨念叨！”牛有草抬眼望了望楊燈兒：“你想知道他老人家惦記啥嗎？”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爹，兒子記住您的話了，這輩子不娶燈兒！”
牛占山的眼睛慢慢閉上。燈兒心如刀絞，捂著臉跑了。
回到家里，馬敬賢犯起嘀咕，在堂屋踱著步，還為老牛的死傷心。他明白，牛占山的死他脫不了干系。他知道，自己這輩子做了兩件見不得人的事。一件是那年村東、村西械斗，村西那邊人多勢眾，又有牛占山和楊連地?fù)未笃?，他不能看著村東吃虧，就用了反間計(jì)，把楊連地拉了過來，結(jié)果反敗為勝。打那時(shí)候起，牛、楊兩人反目為仇。第二件，是牛有草來借麥子，他不知道是做聘禮用的，昧了斤兩，還摻了紅眼麥子，結(jié)果牛、楊兩個(gè)人斗狠。誰知楊連地下手太狠，讓牛占山送了命。
馬仁禮也埋怨他爹，不該在窮人身上那么算計(jì)。馬敬賢承認(rèn)他是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自己家的東西往外拿心揪揪著，想方設(shè)法也要留下點(diǎn)，這件事兒辦得實(shí)在不光彩。他讓馬仁禮趕緊去看望牛有草，這時(shí)候誰近誰遠(yuǎn)誰冷誰熱可看得最清楚，見了牛有草就說，這輩子他跟老牛兄弟是一個(gè)頭下兩條腿，親兄弟一樣，沒處夠，要是大膽缺什么少什么，盡管張嘴說。
馬仁禮來到牛家院子里，牛有草正拿著老爹的鞭子揮舞著，甩出一串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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