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嘗勝利滋味，不可盲目，不可昏頭。直到匕首插入敵人身體，一刀致命，游戲才算結束。
“蒂姆，你進來，把門關上?！?/p>
厄克特坐在內(nèi)閣會議廳，只有他和進來的那個人。棺材形狀的會議桌前擺著一些椅子，但只有一把有扶手。他坐在那把椅子上，面前只有一個簡潔的皮面文件夾和一部電話。除此之外，桌上再無他物。
“并沒有很奢侈嘛，是不是？但我竟然開始喜歡上這里了?！倍蚩颂剌p輕一笑。
蒂姆·斯坦普爾環(huán)顧四周，驚訝地發(fā)現(xiàn)竟然沒有別人。半個小時前，厄克特剛剛完成了從黨鞭長到首相的委任交接。在那之前蒂姆一直都忠心耿耿地擔任著厄克特黨鞭長的副手。黨鞭長這個位置相當神秘，而副手就更加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低調角色。但兩人只要合作默契，就能結成一股力量，其影響之大，不容任何人小覷。因為黨鞭辦公室賴以生存的基礎，就是對議會黨紀律的把控，而把控的手段則多種多樣，需要精明的頭腦進行判斷：何時該發(fā)揮團隊精神；何時該在各種力量之前縱橫捭闔；何時又要干凈利落地出手，除掉前進路上的障礙。
從素質上來說，斯坦普爾是擔任這個角色的理想人選。他有一張扁平瘦長的臉，黑眼睛異常閃亮，看上去就像一只雪貂。他本人做起事來也像雪貂一樣，尤其擅長在同僚們私生活的陰暗角落翻箱倒柜，抓住各種小辮子。這份工作說白了就是和漏洞打交道，一方面把自己的生活弄得滴水不漏，嚴絲合縫；一方面努力去發(fā)現(xiàn)別人的弱點。他是長期追隨厄克特的門徒，比師父年輕十五歲，入行前在埃塞克斯郡做房地產(chǎn)代理，后來被厄克特身上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氣質吸引。這位前輩老練優(yōu)雅，學術氣息濃厚，從外表到氣質都無懈可擊。這些東西那時候的斯坦普爾一點都不具備，他只是個穿著英國雜貨聯(lián)營店粗糙成衣西服套裝的毛頭小子。然而，兩人的共同之處也許才是最重要的，他們都擁有無限的野心，也明白權力能給自己帶來什么。當然還有種遺世獨立的傲然，一個來自學術背景，另一個則是與生俱來。在厄克特問鼎權力高峰的道路上，兩人的組合有著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斯坦普爾一定會收到回報，這句話雖然沒說出口，但兩人之間一直有這個默契?，F(xiàn)在，他被召喚到這兒來，要得到這份盼望已久的回報了。
“首相先生?！彼裾驹趹騽∥枧_上似的，尊敬而又夸張地鞠了一躬，“首相先生?！彼种貜土艘痪洌粽{有所變化，好像回到自己做房地產(chǎn)中介的日子，想賣厄克特一處不動產(chǎn)。他的一舉一動看上去平易近人，這使他可以藏匿刀鋒，暗箭傷人。兩位親密戰(zhàn)友哈哈大笑起來，空氣中流動著嘲笑和陰謀的味道，仿佛兩個飛賊剛剛經(jīng)歷了收獲頗豐的一晚，但斯坦普爾小心翼翼地把握著節(jié)奏，適時地先收住了笑。比首相笑得長可不是什么好事。最近幾個月，兩人一同經(jīng)歷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但他心里非常清楚，無論哪一屆首相都會不自覺地疏遠過去的同僚，就連一起謀劃權柄的左膀右臂也是一樣。所謂“飛鳥盡，良弓藏”，而厄克特自己也很快收起了笑。
“蒂姆，我一直想咱倆單獨談談。”
“啊，我是不是要挨一頓臭罵了？我做錯什么了嗎？”他的語氣聽起來頗為輕松，但厄克特注意到斯坦普爾嘴角向下撇的細微表情，清楚對方內(nèi)心的焦急。他發(fā)現(xiàn)面對這個渾身不自在的同僚，他竟很享受這種手握“生殺大權”的感覺呢。
“坐下，蒂姆，就坐我對面?！?/p>
斯坦普爾在椅子上坐定，看著對面的這位老朋友。這一幕已經(jīng)完全表明了兩人關系的巨大變化。厄克特正襟危坐，背后是一幅巨大的油畫肖像，畫中人是羅伯特·沃波爾，英國史上第一任首相，也有不少人認為是最偉大的一位首相。他的肖像已經(jīng)在那里懸掛了兩個多世紀，見證了這里面一路走來的各種權力斗爭和各色入主人士。有的強悍弄權，有的虛偽不堪，有的悲慘不幸，有的迷茫脆弱。厄克特是他的繼任者，站在同僚們的肩膀上，受到了君主的承認，現(xiàn)在正式入主此處。他手旁的電話可以左右政客們的命運，也能夠指揮整個國家投身于戰(zhàn)爭。這樣的權力集于一人之手，整個國家再無第二人。的確，他再也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了，不管他最后做得好還是壞，都將被載入史冊。至于史冊中的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注腳，還是會占據(jù)篇幅頗長的篇章，我們只能拭目以待。
厄克特感受到了對面這位后輩內(nèi)心的五味雜陳和情緒翻涌，“不一樣了，是不是，蒂姆？我們永遠都無法讓時光倒流。片刻之前我還沒什么感覺呢。在宮里的時候沒什么感覺，站在門前接受媒體采訪時沒什么感覺，甚至走進來的時候也沒什么感覺。一切都像在舞臺上演戲，我只是在扮演自己規(guī)定的角色罷了。然而，當我跨過那道門檻，唐寧街的每一個工作人員都聚集在門廳，上至官居顯赫的高層人員，下至清潔工和電話接線員，大概有兩百人左右。他們向我問候，充滿了熱情，好像馬上就要向我獻上美麗的花束。那掌聲聽起來可真讓人心花怒放啊?！彼蝗粐@了口氣，“我開始找到點兒感覺了。不過，我很快想起來，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前，他們也是這樣例行公事地站在那里，送走我那馬上就要被遺忘的前任。這群人大概也會在自己的葬禮上機械地鼓掌吧。條件反射而已?！彼蛱蜃约罕”〉淖齑?，這是他回想和思考時的習慣動作，“接著他們把我?guī)У搅诉@兒，內(nèi)閣會議室。我獨自在這兒待著。真是太安靜了，仿佛能聽到時間的流逝。一切都井井有條，一絲不茍，只有首相坐的椅子是被抽出來的，這是為了我?。∥矣妹恳桓种赣|摸這把椅子，感受這把椅子，才意識到，如果我大搖大擺地坐下，不會有人沖我吼。我終于找到感覺了。這不是簡單地換個工作，換把椅子。這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位置。你了解我的，我天生不是個謙卑的人。天哪，該死的，在那么一瞬間我竟然覺得自己特別渺小。”他話音落地，兩人陷入長長的沉默，直到厄克特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不過別擔心，我現(xiàn)在正常啦！”
厄克特再次哈哈大笑，笑聲里彌漫著陰謀弄權與春風得意，而斯坦普爾只能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他很不耐煩地盼望著厄克特趕快結束這段回憶，宣布自己的命運。
“言歸正傳，蒂姆。好多事等著做，和以前一樣，我需要你做我的左膀右臂?！?/p>
斯坦普爾臉上的笑舒展了些。
“你是我的黨主席?！?/p>
斯坦普爾臉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掩飾不住的困惑和失望。
“別擔心，會給你再安個部長級的閑職好讓你在內(nèi)閣占個位子，蘭開斯特公爵領地事務大臣之類的。不過現(xiàn)階段，你一定要幫我緊緊抓牢整個黨派?！?/p>
斯坦普爾的下巴猛烈顫動著，想把堵在胸口的話組織得有條理些：“但是離上次選舉才剛剛六個月，下次還遙遙無期，三年，或者四年。在各個選區(qū)的主席之間勸架，整理整理文件什么的，可真不是我的強項啊，弗朗西斯。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情，你應該了解我的啊?！彼钡冒褍扇说慕磺槎及岢鰜砹?。
“你冷靜下，好好想想，蒂姆。我們在議會的多數(shù)席位不過區(qū)區(qū)二十二席；最近領導層的你爭我奪又弄得黨內(nèi)特別分裂，而且肯定要面臨新一輪經(jīng)濟衰退的打擊。我們現(xiàn)在的支持率還不如民調的時候，我們的多數(shù)席位根本撐不了三年或四年。每次補選[12]我們肯定都會被打得落花流水。等這屆政府結束的時候，估計丟掉十幾個位子是板上釘釘?shù)牧?。除非你能給我保證不會出現(xiàn)補選；你能施展魔法，確保我們那些尊敬高貴的同僚沒有一個會在‘雞窩’里被抓個現(xiàn)行；沒有一個會被發(fā)現(xiàn)盜用慈善基金；或者，最直接的，大家都能抗拒生老病死，在這幾年里沒有高齡告退或者頭疼腦熱什么的。”
“但是做黨主席，真是沒什么樂子啊?！?/p>
“蒂姆，未來幾年肯定是地獄了。我們的多數(shù)席位可能都不夠撐過經(jīng)濟衰退的。要是黨主席會覺得痛苦，那首相肯定要他媽的在生死泥潭中掙扎了?！?/p>
斯坦普爾沉默著，顯然沒有被說服，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片刻之前那些興奮和夢想突然間暗淡了。
“我們的未來就是以秒來計算的?！倍蚩颂靥咸喜唤^，“可能接下來會出現(xiàn)短暫的繁榮，大家會觀望一段時間，先給新首相一點支持，看看他做得如何。這是我和他們的‘蜜月期’。但這撐不過三月份的?！?/p>
“你給的這個時間也太準確了吧?！?/p>
“是很準確。因為三月份我們必須拿出財政預算的方案，就是這個王八蛋會毀了我們的。為了贏得上次選舉，我們把市場的一切都放任不管，做了很多小動作。現(xiàn)在現(xiàn)世報就要來了。我們拆了東墻補西墻，現(xiàn)在東墻西墻都得補了。這可不討大家的喜歡。”他頓了頓，迅速眨著眼睛，組織著語言，“這還沒完，文萊那邊還會打擊我們的?！?/p>
“什么？”
“那個彈丸之地，石油特別豐富。文萊的蘇丹[13]是個大親英派，他手里的英鎊數(shù)量可能誰都比不上。這位蘇丹是我們忠實的朋友。不幸的是，他不但知道我們的麻煩特別多，他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所以他會拋掉一些英鎊，至少三十億。這些鈔票就要在市場里面流竄了，就像無家可歸的孤兒。這樣一來，貨幣流通就受了影響，經(jīng)濟蕭條的時間至少還要持續(xù)一年?？丛谶^去交情的份上，他也說了，會按我們的建議去拋售，也就是說在下一輪預算出來的時候?！?/p>
斯坦普爾咽了一口口水，但發(fā)現(xiàn)嘴巴已經(jīng)干得冒煙了。
厄克特仰天大笑，可笑聲里找不到一點輕松：“還有呢，蒂姆，還有！先說最糟糕的一件事，整個司法部長辦公室都心照不宣，復活節(jié)之后立刻開始對加斯帕·哈羅德爵士的審判。復活節(jié)是三月二十四號，你別查了。你對這個加斯帕爵士知道多少？”
“應該就是那些大家都知道的吧。白手起家的大財主，富可敵國；全國最大電腦租賃公司的主席；與政府各部門以及地方政府來往密切。罪名是為了保住合同，四處給官員大量回扣。不過我好像記得他也很喜歡做慈善吧，因為這個才封了爵位的?！?/p>
“他之所以封爵是因為他是我們黨最大的金主。這么多年了，一直忠誠而謹慎地站在我們背后?！?/p>
“那現(xiàn)在有什么問題呢？”
“過去只要我們一有需要，他就會給予幫助；現(xiàn)在他身陷囹圄，也希望我們對他同樣忠誠，去跟檢察官勾兌一下。我們當然不能這么做啦，但加斯帕絕對不會那么通情達理的?！?/p>
“還有，對吧？我知道，肯定還有……”
“他特別固執(zhí)，說要是真的鬧到法庭那一步，他可能管不住嘴，要透露那些巨額黨派捐款的去向了。”
“所以呢？”
“全都是現(xiàn)金付費，裝在公文包里送到本人手里的?！?/p>
“這個天殺的老狐貍?！?/p>
“不管多少錢，都夠讓我們喝一壺的了。所有人都沒法安如泰山。他不僅是核心黨組織的金主，而且還為幾乎每一個內(nèi)閣成員提供了支持，特別是在他們各自選區(qū)的活動中。”
“你可千萬別跟我說這些錢在賬面上有沒記成選舉開銷的。”
“我的每一筆開銷賬面上都是清白的，經(jīng)得起他們查。至于其他人嘛……”厄克特挑起一條眉毛，“有人跟我說，今天下午，我們的財政大臣為了保住光榮的后座議員[14]席位，挪用這個錢打發(fā)了一個很麻煩的情婦，那小賤人威脅說要公開一些信件。支票都已經(jīng)寫給她了，哈羅德居然把支票給取消了！”
斯坦普爾向后推了推椅子，險些坐不穩(wěn)，直到椅子的后腿勉強找到了平衡。這個動作給他一些完全無用的心理安慰，好像這么一來就能離這荒唐的一切遠些：“我的天哪，弗朗西斯，現(xiàn)在這些爛攤子足夠把我們撞得稀巴爛了，而且就近在眼前，你還想讓我做黨主席？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干脆現(xiàn)在就收拾收拾包袱去利比亞做難民算了。復活節(jié)之前吧，你看行不行？不管是誰卷進了這他媽一攤子爛事兒里，一輩子都他媽活不過來了啊?！?/p>
他絕望而茫然地揮舞著自己的雙臂，仿佛一瞬間精氣神都被抽空了似的，但厄克特卻非常認真努力地向前傾著身子，全身充滿了張力，甚至有些僵硬。
“對，到復活節(jié)。也就是說，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取得進展，蒂姆。好好利用這段‘蜜月期’，狠狠打擊反對黨，預防經(jīng)濟衰退，盡量爭取多數(shù)席位，至少數(shù)量要經(jīng)得起一次又一次的炮轟，直到我們?nèi)矶恕！?/p>
斯坦普爾有氣無力：“爭取多數(shù)席位。你的意思是說要舉行一次選舉嗎？”
“就安排在三月中旬，所以我們有整整十四個禮拜，不過在我宣布這個消息之前只有十個禮拜了。我希望你這個黨主席好好把握這段時間，把選舉機器給我好好運轉起來，牢牢把控住。我們要制訂周密的計劃，盡量籌集資金，好好羞辱我們的對手，但不能打草驚蛇，不能讓任何人看出我們有舉行選舉的打算。”
斯坦普爾用盡全力打起精神，試圖跟上厄克特的思維，他的椅子又咔嗒咔嗒地回到了原位，“該死的黨主席。”
“別擔心。就干十四個禮拜。要是一切順利，到時候你想去哪個部門都行，但如果出了岔子……嗯，我們倆都不用擔心了，從此別想在這里混了。”
[12]補選即遞補選舉，指組織中席位出現(xiàn)空缺時進行的選舉。
[13]蘇丹是某些伊斯蘭教國家統(tǒng)治者的稱號。
[14]后座議員是指英國議會下院中坐在后排議席的普通議員。這是英國下議院的慣例，執(zhí)政黨議會黨團領袖、在政府中任職的議員以及反對黨影子內(nèi)閣的成員等重要議員坐在前排，普通議員則坐在后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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