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晚上睡覺前,我給孟云發(fā)了條短信,問他關(guān)于“雞蛋”的問題,之后躲在被窩里忐忑不安地等待回復(fù)。
很快,他回了我,手機(jī)上顯示離我發(fā)送時間只差三分鐘,我卻覺得至少等了半小時。
他說:夏小姐,既然你那么執(zhí)念要對我的蛋負(fù)責(zé),那明早八點我在你家樓下等你。
我說:好的,孟先生。
瞧,多么客套。對對方的稱呼還是夏小姐和孟先生。但時間往前回?fù)芩氖诵r,差不多正是我跟他在滾床單的時刻。
……那真是個不浪漫不香艷的開頭。
婚禮結(jié)束后的當(dāng)天晚上我一醉不醒,不知睡了多久,當(dāng)再次醒來時,已經(jīng)在孟云家的沙發(fā)上。見我清醒,孟云問我家住哪兒,準(zhǔn)備送我回去。我根本無力答話,渾身都是虛汗,卻不停地打起冷顫。同時,異樣的灼燒感從胃里上涌,這不適感幫我找回了百分之三十的理智,清醒過來的那0.1秒,我只有一個想法:慘了。
然后,我“哇”一聲,吐在了孟云家的地毯上。
殘存的理智讓我羞愧難當(dāng),正不知所措時,一只修長的手拿著紙巾,從旁邊遞過來。他幫我撩開臟兮兮的頭發(fā),用手輕輕拍著我的后背,沒有半點嫌棄。仿佛知道我的顧慮,他輕聲安撫我,“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
他再一次救了我。
我內(nèi)疚極了,但這內(nèi)疚很快被難受覆蓋,我渾身發(fā)冷,喉嚨卻宛如被灼燒,整個人篩糠似的抖個不停,止不住地犯惡心。在這難得清醒的時刻,我竟然邊吐邊想起了一句話:人有三樣?xùn)|西無法掩蓋:咳嗽、貧窮和愛。
太奇怪了,跟愛比起來,嘔吐難道不是更難掩蓋嗎?!
在吐到終于無物可吐后,我毫無形象地、軟趴趴地癱在孟云腿上,喘了半天后疲憊感再次襲來,此時此刻幾乎算是氣若懸絲了,“我,我想洗洗……然后,睡……”孟云沉默了一會兒,說:“好,那就洗洗睡吧?!?/p>
我再次闔上眼。在當(dāng)時全然沒想到,這一睡,竟會睡到孟云的床上去。
其實最初并沒有在床上。我洗過澡一頭扎進(jìn)沙發(fā)不知道是第幾覺醒來,看到孟云蹲在我面前替我處理胳膊上不知啥時候被撓出的傷口,其實那時候我就應(yīng)該醒來,謝謝他告訴他他的大恩大德我會銘記一生然后友好地握手分別此生不再相見。
只是,在昏黃的燈光里,我看到穿著干凈睡衣睡褲的孟云,小心翼翼地為我的傷口輕輕吹氣……逆光中他的臉看不分明,輪廓卻散發(fā)著金色的光暈,剛洗過的頭發(fā)濕漉漉的,水珠順著他臉頰的輪廓向下滑,眼看就要落下去——
我,我可恥地沒有控制住我自己,竟想伸手擦擦他的臉。
在被他發(fā)現(xiàn)醒來后,理智再次勸慰我該回家了,這回已經(jīng)醒酒了,麻煩人家這么長時間還賴著不走嗎……?可是當(dāng)孟云軟言細(xì)語地詢問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時,我的情感還是無法控制地想要多賴皮一會兒,討一點關(guān)心。
于是我撒嬌道:“我渴?!?/p>
他為我端來了蜜水。
“……甜的誒?!蔽姨蛱蜃齑?。
“嗯,蜂蜜水,解酒的。這樣你明天就不會頭疼了。”
腦子里高唱的“三綱五?!薄叭龔乃牡隆眱H被他一句話成功秒殺。我蜷在他的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這種感覺應(yīng)該類似吸毒吧?眼前場景帶來一種久違的歸屬感,填補(bǔ)我長期缺失愛與安全感的空洞;我在享受這美妙滋味的同時,又清楚地知道,這感覺不過是一種由欲望而生出的錯覺,等我一踏出這個房間,一切都會結(jié)束。
時針指向十二點半,我從沒有過這么晚還在別人家里。過去三年每一天的這個時刻,我都獨自蜷縮在被窩中望著天花板上的星星,數(shù)羊催促自己入眠;我能準(zhǔn)確地背出午夜電臺的節(jié)目單——這個時段通常會放節(jié)奏緩慢的情歌,那是我在入睡前聽到的最后聲音。
時間往前推至每一個白晝,我獨自醒來,不吃早飯,中午與小文在酒店吃午餐;一整天忙著見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笑臉逢迎,毫無抱怨;回家后如果睡前餓了就簡單煮包面……我端著碗一邊吃,一邊看著對面的高樓,原本暗著的一扇扇窗口,在夜幕降臨后,紛紛亮起溫暖的光。
我闔上眼,仿佛仍能看到那些窗口中的剪影:他們大多三三兩兩,圍在一起吃飯,或者站在料理臺前,一邊交談,一邊洗碗……15樓住著一對老夫妻,最喜歡把菜互相夾來夾去;21樓是一對年輕情侶,每次都在窗口前玩石頭剪刀布,贏的那個歡蹦亂跳跑進(jìn)屋里,輸?shù)哪莻€留下洗碗,垂頭喪氣……
而我呢?
我只需洗凈我那一只碗,關(guān)掉廚房的燈,整間屋子都沉寂下來。打開午夜電臺,又一個晝夜循環(huán)。
我知道,我很快又要回到那樣的晝與夜,僅屬于我自己的、二十七歲的、了無生趣孤獨一人的無數(shù)個晝夜。
一晌貪歡終須醒。
我沉浸在巨大的失落感里無法振作,居然借著酒勁“吧嗒吧嗒”的哭了起來。
后來的事在記憶里有些混亂,隱約記得他要去給我拿紙巾,卻被我一把抱住死死不撒手,我哭得缺氧,說著那些“不想自己一個人”之類的矯情話,他安慰我叫我別哭了,我卻止不住,滿腔委屈跟開閘泄洪般洶涌而出。
直到一個吻,輕輕落在我額頭上。
“不開心就不回家,但不許再哭,嗯?”
他抵住我的額頭,溫柔地凝視我的眼睛,氣息在唇邊打晃。我們鼻尖相碰,距離極近,我屏住呼吸,一時間忘了哭泣,只聽得到心臟“嘭嘭嘭”的跳動聲。這種感覺太久違太美妙,即便腦子里的“人格一”仍恪盡職守地提醒我要遵守“三綱五?!?,但它的呼聲已被心跳蓋過,幾乎微不可聞。我聽見“人格二”在說,管它什么三從四德,就這么一次,二十七歲了,偶爾信一次感覺,沒什么需要后悔的。
抱住他的那一刻,他渾身一僵,卻仍如平常一樣溫和笑開。
“你確定?”他別有深意地看著我,“雖然我不承認(rèn)我是壞人,但也絕沒好到那個程度?!?/p>
他還想說些什么,我俯下身,趁他出聲前一口咬住他的嘴唇?,F(xiàn)在的男人,怎么比女人還啰嗦磨嘰?太不干脆太不爺們了!以上這是我失去主導(dǎo)權(quán)前最后的想法。
但實際上,孟云“勞心勞力”地“親身”證實了我的錯誤想法。我看了一眼還留在胸口的草莓印,不得不由衷贊美一聲:孟先生,人不錯,活兒更不錯!
我從未想過會跟一個還是“孟先生”的人互種草莓,更沒想過事情發(fā)生后,我竟然還有點留戀這次意外。我輕輕撫摸著自己身側(cè)冰涼的床單,說不好是更留戀那種懷抱里的溫度,還是更迷戀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