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以上種種都出自中共文宣,中共改造了或者污染了國民黨治下的意識形態(tài)。如果中共真有偌大能耐,咱們也服了,他也許像破壞鐵路一樣,自己起個頭,拔掉幾顆釘,以后靠鐵軌枕木本身的壓力自動進行。那時候我也對新式軍服有“看法”,年輕人當然喜歡新衣服,我用今天的語言述說當年心情,新式軍服受美軍影響,設計比較“人性化”,但是它“顛覆”了國軍陸軍的形象。陸軍的光榮史是北伐和抗戰(zhàn),戰(zhàn)史留下許多照片,英雄健兒頭戴窄邊帽(野戰(zhàn)小帽),身穿中山裝改造的上衣,打著綁腿,這個造型和戰(zhàn)史一同深入人心,上面附著多少人勝利的信心和英雄崇拜。忽然換成大盤帽,好像一陣風隨時可以吹掉,窄腰身大褲腳,帽子上繡著嘉禾,上校帽檐有金色梅花,將官帽上有金箍,三分像征衫,七分像戲裝,從服飾上看,陸軍和它的光榮史脫離了。再看眼前的戰(zhàn)爭,陸軍自從穿上這套明盔亮甲以后,怎么總是打敗仗,有時全軍覆沒,有時全軍投降,人們對這套新衣服很難產(chǎn)生敬意好感。
我覺得這些都是寫文章的好材料,可是我的文章一篇一篇寄出去無人采用,我的作家夢受到嚴重打擊。那時我的心思全在如何寫成一篇文章,我的喜怒哀樂全由文章是否見報所左右,時而欣然,時而茫然,時而興致勃然,時而生趣索然,情緒極不穩(wěn)定,長官同人常用好奇的眼神看我。那時他們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們心里想什么,他們不知道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們做什么,用今天的新詞說當年事,我和別人嚴重“疏離”,彼此沒有情感關(guān)系,沒有道義關(guān)系,沒有利害關(guān)系,以后的變局怎么應付,我完全沒得到別人的關(guān)心指點,我也完全不能關(guān)心別人。一個人怎么能那樣度過戰(zhàn)亂,回想起來,那也是我很危險的時候。
我讀到一句話:“好文章是好的意見說得好?!焙靡庖娛莾?nèi)容,說得好是形式,有些文章并非論說,這把尺可以稍稍松動一些:“好的材料寫得好?!币晕业拈喿x經(jīng)驗,有些文章的技巧平常,只因材料難得,或者有些文章材料平常,只因技巧出色,也都能站得住,我有好材料為什么就不行!我把這些材料藏在心里,帶到臺灣,臺灣文網(wǎng)嚴密,我是驚弓之鳥,不敢泄露只言片語。后來帶到美國,打算寫自傳,這些見聞未曾輕易使用。一九九九年給紐約《世界日報》寫定期小專欄,受截稿線煎熬,偶爾吐露些許。眨眼之間,于今五六年了。
那時國民政府的公信力跌到谷底,無論政府說什么,老百姓總是不相信。那時英國人諷刺倫敦的氣象預報,“如果他說今天是晴天,你出門時一定帶一把雨傘。”中國人就拿這句話來諷刺自己的政府。這時候發(fā)生川島芳子的生死問題,全國關(guān)心,擾攘不休,我也在一片嘈雜聲中有幸發(fā)表了一篇文章。
川島芳子的中國名字叫金璧輝,滿族肅親王之女,日本政客川島浪速收為義女,日本特務頭子土肥原把她訓練成一名重要的間諜。抗戰(zhàn)時期,她是許多傳奇故事的主角,抗戰(zhàn)勝利被捕,關(guān)押在北平第一監(jiān)獄,一九四七年十月以漢奸罪判處死刑,一九四八年三月執(zhí)行。川島芳子受審和處死,都是轟動全國的大新聞,中外記者前來采訪,旁聽席滿座三千人,庭外還有幾千人擁擠,法院一度延期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