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朦朧的夜幕降臨，在鴨子石山嘴的公路下方，一間用樹干和泥土筑造的小木屋，終于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在杳無人煙的高山之巔，能碰上一間小木屋，一種與世隔絕后就要見到同類的親近感，像一股暖流立刻涌遍了我的周身。鴨子石海拔2500多米。客棧坐北朝南矗立在山嘴上的大路邊。因山嘴邊有個突兀的巨石，很像一個張開的鴨嘴，鴨子石因此得名。這個高山客店是大九湖農(nóng)場與林區(qū)政府聯(lián)系紐帶上的一個高山驛站。走近客棧的門口，天還沒有完全黑。客棧的主人侯世春大伯正借助火籠里熊熊火焰在忙著活兒。我站在門口，用不高不低的嗓音沖他叫道：“喂！侯伯伯！侯伯伯！”
“這是誰呀？”侯世春警醒過來，大聲地問著。
“是我?！蔽一卮鹬?，“六年前，我在你這兒住過幾次。”
侯世春聽了我的介紹，這才站起身，繼續(xù)問我：“大雪封山了，你這是從哪里來的？”
“我是從猴子石那邊來的。我在反灣梁住了好多天了，在考察野人?！?/p>
“天啦，這么大的雪，考察什么野人喲？”
我走進客棧，卸下行囊，放好土銃，這才走進火籠邊烤起火來。
“等我把手里的這點活忙完了，再來給你做飯吃?！焙钍来赫f著，又補充道，“才受了凍，別感冒了，你先自己倒點開水喝。鞋濕透了，要趕快脫下來，要不然腳會凍壞的。那個小點的木盆是洗腳盆，你要好好把腳燙一下?！?/p>
“侯伯伯，你還記得吧，1974年，我和文工團的一個女青年何懷英，陪著林區(qū)文化局的劉志剛局長到大九湖搞文化調查，我們來回都是住在你這兒。聽你說，1946年，解放軍的一個營長陳輝武，副營長王順得和兩名戰(zhàn)士，是在黃柏塹被當?shù)氐膸讉€土匪殺死了的，我還到你的家鄉(xiāng)去調查過呢?！?/p>
“想起來了?？靸蓚€月前，小龍?zhí)豆こ剃牭脑：?，領著上海的一個劉教授和幾個搞考察的，說是到四川的巫山縣考察野人。他們來回也都住在我這兒。”
“那個姓劉的教授叫劉民壯。我進山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回上海了?！蔽艺f著，給自己倒杯開水。在我開始用小木盆倒熱水燙腳的時候，我這才看清，老頭兒手中握著一把自制的小尖刀，手上沾滿鮮血，正在地上的一塊木板上宰殺什么動物。十多天的雪山生活，使我的眼睛受了些刺激，又剛走近火籠邊，使我有些眼花。我模糊地看見他宰殺的動物有兔子般大小，就問道：“侯伯伯，你殺的是野兔子吧？”
“這不是野兔子，是竹溜子。那個姓劉的教授說這是中華竹鼠。”
想起我在山上曾碰見一根箭竹跳舞的情景，我問他：“侯伯伯，竹鼠是不是吃箭竹？”
“這家伙就是跟大熊貓一樣，靠吃箭竹生活。你在高山上，只要在竹林邊坐一會，看見哪里有一根竹子在搖動，或者哪里有一堆土，你用鋤頭挖，一會兒就挖出來了?！?/p>
在火籠邊吃飯的時候，侯世春不無感慨地對我說：“沒想到，你還能吃這么大的苦。我從1955年被安排到這里來，在這么大雪的冬天，能翻過神農(nóng)架，從白水漂、涼風埡走過來的人，你還是第一個。你不知道，在1958年“大躍進”的年代，那時巴東縣被集中在筲箕淌種甜菜的右派分子和勞改犯，有兩個人想逃跑，就趁著大霧天氣，悄悄地從筲箕淌爬上了山。那也是大雪大凌的冬天，他們走到白水漂，腳上結的冰坨坨在雪里越裹越大，最后兩個人站在雪堆里拔不動腿了，就那么凍死了。一班搜山的人，第二天在白水漂找到他們時，兩個人凍成了冰坨坨，還站在雪堆里?！拔幕蟾锩钡臅r候，有個人在要過年的時候，從白水漂走過來，也是腳被凍在了雪堆里拔不出來，凍死在那里。等到第二年四月被人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被野獸啃了個稀巴爛。神農(nóng)架沒有開發(fā)以前，小龍?zhí)?、酒壺坪還沒有工程隊，從神農(nóng)架主峰東邊的溫水河、青天堡到這邊有人戶的干溝，一百六七十公里，除了這個驛站，路上沒有一戶人家。我在這里26年，不知做了多少好事。有好多人又累又餓，走到門口就不行了，看著可憐，我就給他們灌糖水，弄到火籠邊烤。把他救過來，就做飯給他吃。有的在這里住幾天，吃幾天，身上沒有一分錢，能走路了，說幾句感恩的話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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