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初學攝影的時候，從沒想到攝影竟會如此復雜。
很多人說，攝影其實很簡單，無非按一下快門而已，面對這種說法我總有些疑慮。如果攝影不具備一些吸引人的復雜性，為什么有如此多的人熱愛著它？這個看似極為簡單的載體像一個可以變幻出不同風格餐點的餐桌，完美地滿足了各類人群的需要。在這樣一個全民攝影的時代，要弄清這個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其實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我想講述一個我自己的影像故事，我家中在一進門的鞋柜上擺放了一張父親的照片，那張照片裝裱在一個與門鈴連接的裝飾相框里，相框的旁邊還有一個鐘表。當有人按門鈴的時候，相框和鐘表就會一同發(fā)出五彩的光，就算你聽不見門鈴，在視覺上你也能用余光知道有人敲門了。照片拍攝于我爸年輕的時候，用了當時最流行的染色技術，結(jié)合裝置散發(fā)出的五彩光芒讓這張照片仿佛一張圣像，有一些詭異，但又很吸引人。在我小的時候，總因為莫名其妙的一些原因和我爸爭吵，父女之間常有的誤解讓我對他有著很深的偏見。于是，這張照片常常讓我非常憤怒，照片就像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把守著家的一切規(guī)章制度，而我只能乖乖地服從，我質(zhì)疑照片中這個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男人所擁有的力量。有一次，我偷偷把爸爸的照片換成了我自己的照片，以示弱者的反抗。
但很快我的這個小陰謀就破產(chǎn)了，這張照片很快回歸，帶著勝利者的五彩光芒繼續(xù)守在門口。2009 年，我開始深入學習攝影，在這個過程里，一張照片開始褪去簡單的外衣，我學會了用攝影的眼光來看待周遭的世界，我發(fā)現(xiàn)這張讓我之前很不喜歡的照片竟有了感人的一面。去年的一天，我?guī)еH為理性的勇氣重新審視父親的這張照片，竟發(fā)現(xiàn)照片中的男人其實非常年輕，他不超過20歲，陌生并且瘦小，并不高明的染色技術讓他流露著青春的滑稽感，照片旁邊的鐘表更像一個殘忍的提醒，在時光“嘀嗒嘀嗒”的流逝中，我清醒地意識到此刻他已經(jīng)50 多歲了，常年飽受著糖尿病的困擾。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這張照片所建立起的權(quán)威其實并不存在，那只是我在年少之時投射到父親身上的一個有關自己的幻影。我終于懂得，照片展現(xiàn)了父親力量背后那最真實也最殘酷的事實——這張照片并非象征著權(quán)利，相反，是一個提醒，它提醒著我，要承擔這個家庭的責任，我還遠不夠格。
照片并沒有改變，只是看照片的人變了。觀看他人的照片并最終在照片里找到自己，這就是我喜歡攝影的原因，我把這看成攝影復雜性的體現(xiàn)——因人而異的解讀視角，并且總是流動的，沒有對與錯的簡單標準。在這本書里所有提及的內(nèi)容都是我個人的一些興趣，我曾在一些無關攝影的領域里花了大量的時間，最終發(fā)現(xiàn)它們竟然奇跡般地與攝影有著諸多的關聯(lián)。文學看似與攝影截然不同，但我在很多小說里發(fā)現(xiàn)作家擅長描寫角色們與攝影之間的奇妙旅程，文學的感性為解讀攝影作品添加了詩意化的元素，敘事的語言代替了專業(yè)攝影評論的枯燥，讓攝影的解讀有了全新的可能。就在這本書截稿的時候，我還在哥倫比亞著名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里找到了一些描寫攝影的段落，這本小說講述了一個長達53 年7 個月零11 天的愛情故事，通過女主角費爾明娜·達薩年輕時的一張照片彰顯了全書的中心意圖。攝影往往比文學更加簡練，它們被作家有意埋藏在故事中，通過輕描淡寫的方式提示給讀者，這種攝影的隱喻性幫助文學制造出了一種可貴的玄機。除了文學，科學與攝影之間的關系也頗有趣味，在一段時間里，我迷戀上了有關闡述宇宙奧秘的紀錄片，雖然我是一個科學的門外漢，但面對頭頂這塊星空時也有著一樣不輸于任何人的本能好奇，由哈勃望遠鏡所捕捉到的宇宙影像散發(fā)著無盡的魔力，博大最終回歸于渺小，從這些宇宙的照片里你依稀可以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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