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禿頂?shù)呐掷项^正四肢攤開地躺在一張舊藤椅上,張著嘴,明顯已經(jīng)盹著了。這是管樓頂電梯控制室的老魏,他的祖父就是當(dāng)年電梯間的管理員,這個職位居然從他父親一直傳到他。他可能覺得這工作天生就是他的,偷懶混不在意,又似乎耐不得樓頂?shù)募拍瑫r常到底樓跟配電間、門房間的老頭老太們打牌、曬太陽。
這天下午,何櫻和我早就計劃好一起去瑞安醫(yī)院了解案情背景。盧天嵐剛好有空,說也要過去聽聽情況。自然是我做司機(jī)。
我坐上駕駛座,踩著剎車,先從挎包里掏出一瓶眼藥水,滴了眼睛,放在儀表盤前,這才加了油門開出停車場,上了街。何櫻又在后面說:“游游,怎么了,眼睛又不好了嗎?”
我說:“嗯,干眼癥,對著電腦時間長了?!蔽覜]說昨晚還熬到三點。
上高架前,遇了紅燈,我又拿瓶子滴了一回。車窗外的風(fēng)吹著,眼睛比對著電腦還干燥。這瓶淚然,是我上周從六樓眼科藥品事業(yè)部順來的,他們總是有各個公司的樣品——打算下周再去順一瓶別的。
我知道我的怪癖越來越多,別人看著都覺得麻煩。我覺得羞愧,可是沒有辦法,自從“檸檬”走了以后,我想,這些怪癖就是紛至沓來,填補(bǔ)他留下的空虛吧。不是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只是為了提醒自己,喂,你還是存在的。
上了高架以后,我加大油門,再加油門,被車速刺激得漸漸興奮起來,可惜不能開到一百二十邁以上,要不然,死亡的恐懼會提醒自己,我還活著,這種存在感跟注視著戀人的眼睛時一樣真切。車窗大開,溫暖的風(fēng)撥亂了我的長發(fā),陽光照在我握著方向盤的手背上,熱辣辣的,讓我覺得仿佛不是身處狹小的車廂,而是裸身在大地上奔馳。
徐晨五十八歲,瑞安醫(yī)院臨床藥理中心的主任,也是瑞安醫(yī)院的藥劑科主任,醫(yī)藥代表爭相取悅賄賂的目標(biāo)。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憔悴,頭發(fā)白了大半,好在還算茂密,面孔是不均勻的灰黃色,兩頰更深,像有沒擦干凈的污漬似的。聲音沙啞,背佝僂著,白大褂里一件米色的襯衣,一條有幾道橫向折痕的黑色西褲。他的妻子五年前得了胃癌,前年去世,據(jù)說他就是因此一下老了許多。
瑞安醫(yī)院的新門診大樓氣派得很,觀光走廊四通八達(dá),有如美國大片里的太空站似的。大樓三十三層,由住院部和門診部兩棟分樓組成,以走廊相連。徐晨的辦公區(qū)域就在門診十七樓,眼科中心對面的半個樓層。
“我們選的都是抑郁癥狀非常輕的患者,就怕出事,沒想到,沒想到能出這么大的事情?!毙斐坎蛔〉?fù)u著頭,在他辦公室里翻撿著什么。他的辦公室不算小,也有足足二十平,四周倉庫似的堆滿了箱子,走到哪里都能磕著絆著。
整箱楊梅、蘋果、香梨,還有整箱的冰紅茶、烏龍茶、七喜。各種干貨、土產(chǎn)。沒拆封的皮包有五六個胡亂堆著。鋼筆盒子一桌??雌饋硐袷且粋€批發(fā)市場。更多值錢的禮品,他應(yīng)該是好生收起來了。
他拿來兩瓶七喜,戳在何櫻和我面前的桌上。又找出個一次性杯子,拆了整盒立頓,摸出個茶包放進(jìn)杯子,用熱水沏了,擺到盧天嵐的面前。我忽然意識到,徐晨和盧天嵐原來是早就認(rèn)識的,而且彼此熟悉得很。盧天嵐不喝冷的飲料,只飲熱茶,徐晨非常了解,做得如此自然。盧天嵐也沒有特地說“謝謝”。
然后,徐晨拉開寫字臺的抽屜,摸出一個文件夾。摸到桌上的老花鏡,架在鼻子上,邊翻看邊說給我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