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確實在等我吃午飯，也確實一直陪著我，但不是陪我玩，而是四處走訪。走訪的地方，是他事先安排好的，因此可以說，我基本上是被他控制起來了。他說你不是對那段歷史陌生嗎，我讓你產(chǎn)生一些實感。言畢將我搡進(jìn)車?yán)铮チ嗽規(guī)r的周公館、虎頭巖的《新華日報》舊址、全家院子的郭沫若舊居、黃山的蔣介石官邸，然后又去了重慶大學(xué)松林坡、中華路十八梯隧道、鄒容路國泰大戲院。每一地都是走馬觀花，國泰大戲院還改為了國泰電影院，十八梯隧道鎖著鐵門，根本進(jìn)不去。說真的，匆匆忙忙走這一趟下來，我不僅沒產(chǎn)生實感，僅有的那一點歷史知識，也像松軟的積雪，被凌亂的腳步踩踏得七零八落。
第二天下午5點過，文博才把我領(lǐng)進(jìn)他的辦公室，打開立柜，費力地提出一口皮箱。
皮箱很舊，淺棕色，他把它推到我面前，咕噥一聲：“可惜?！?/p>
“可惜啥？”
“這個人死了?！彼檬种割^把皮箱戳了幾下。
他每戳一下，我胸腔里就蹦跶一下。
“多大年紀(jì)？”
“四十三四。年齡不是問題，問題在于，他是上吊死的。”
文博扔給我一支煙，接著說：“別人上吊是用布條、繩子或電線，他是用鐵絲。他坐在地上，鐵絲一頭套住桌腿，另一頭套住自己的脖子。你知道，這沒法上吊。他是被勒死的——自己把自己勒死?！?/p>
“……知道原因嗎？”
“誰知道呢……肯定與這些筆記有關(guān)哪?！?/p>
到這時候，我的興趣才算真正提起來了。
“你看過這些筆記嗎？”
“沒有，我一天文件都看不過來。黃曉洋死后，他愛人很悲傷，也很自責(zé)，把他的筆記收集在這口箱子里，專門送到我這里來。她送來不是讓我看，也不是讓我替她保管，而是托我找個可靠的作家，仔細(xì)閱讀之后，寫寫她的丈夫。她認(rèn)為她丈夫是個很獨特也很復(fù)雜的人物，她一個人無法看透他的內(nèi)心，希望有更多的、更聰明的人來幫助她審視。她名叫杜蕓秋，是個畫家，年紀(jì)輕輕的時候就被譽(yù)為畫壇才女。杜蕓秋是我表姐?！?/p>
“這么說來……”
“對，你純粹是幫我私人一個忙，了我表姐一個心愿。”
次日早上，我?guī)е强谄は?，離開了重慶。
當(dāng)時，我手上正在寫一部長篇，我當(dāng)然要把那部長篇寫完，才有心思去翻看黃曉洋的筆記本。
然而，等到真正完成了那部小說，我覺得，初始對黃曉洋的那份興趣，已淡若輕煙。
人總是要死的，死的方式各有不同而已。有人說，出生就意味著死亡，是“充滿光和駭人的臉龐的死亡”。既如此，死亡就與生命共存，是“生命的事實”，勿需悲傷，也不必興奮，總之沒什么大不了的。休息一陣，我又打開電腦，寫別的小說——屬于我的小說。
一晃幾年過去，我沒有去碰過那口箱子。
文博也沒有催我?；蛟S，他以為我這么慢，是在下細(xì)打磨，對他表姐和表姐夫負(fù)責(zé)呢。
如果不是又迎來一個下雪天，我很可能就會把那口箱子徹底忘記，直到杜蕓秋提出收回。
這天清早，我推窗一望，見花園里的刺柏樹白乎乎的，即刻興奮地爬上樓頂，看雪景去。樓頂平臺是公共區(qū)域，光光趟趟地鋪著隔熱板，我嫌不好看，春天的時候，去菜販?zhǔn)掷镆耸鄠€大竹筐，裝上土，種上南瓜、絲瓜、牽?；ǎ€種了桃樹、桂樹、枇杷樹……南瓜和絲瓜早就收了，牽?；ㄔ缇蛿×?，桃樹的葉子昨天還殘存一些，今早片葉不存。是風(fēng)把它們掃光了。昨夜除了下雪，還刮了一夜的風(fēng)，風(fēng)從城外跑來，像披頭散發(fā)的婦人，帶著滿腹的傷心事，把城市撞得亂響，也把城市吹得冰涼?，F(xiàn)在風(fēng)停了，雪還在下，泡酥酥的雪花盛滿了竹筐，枇杷樹肥大的葉片，手掌似的將雪托起。
天空比往日更低，城市比往日更安靜。
我心里再次蠢蠢欲動了，像在很深的地方，埋著一個什么活物。
那活物終于蠕蠕地爬了出來。是那口箱子。
箱子豎著放在背角的壁櫥里，自從放進(jìn)去，我就沒朝那方向去過。
今天，我卻想去看看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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