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呢,杜主任說,安靖就是安志薇,李教授的夫人!
他說安志薇剛到重慶時,就叫安靖,他記得太清楚了,因為他們是南開中學的同學。
他說李教授當初之所以對安志薇沒有印象,除了人多確實記不住之外,還因為李教授安置她的時候,她不叫安志薇。
她叫安靖。
1955年之前的十多年間,杜主任盡管沒再見過安靖,叫成了安志薇的安靖嫁給李教授之后,也從沒認過他這個同學,他卻是認得她的。她跟李教授結(jié)婚的第二天,他就把她認出來了。
杜主任畢業(yè)于內(nèi)遷的中央工業(yè)大學,在重慶化工學校教書,渝州文理??茖W校建成后,他被抽調(diào)過來,進了生物系,算是充實初創(chuàng)學校的師資。1955年6月,李教授有了第三次婚姻,作為學校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又是學界名流和學科帶頭人,學校想出面為他操辦婚宴,被李教授謝絕了;系里要為他操辦,同樣被謝絕了。李教授說,事不過三,我已經(jīng)頂格了,該知趣了,悄悄結(jié)婚就行了。
他態(tài)度堅決,只能由他。但系里的同事還是在他婚后次日,相約去他家祝賀。
李教授當時就住在銀杏坡。那時候住房緊張,許多拖家?guī)Э诘慕處?,都是幾家人搭伙住一個套間,早上起來進廁所,要排很久的隊,碰上肚子不爭氣的話,簡直憋死人,甚至有人在外面大呼救命的,而里面的人還沒盡興,免不了邊起身邊咕噥,由此產(chǎn)生了一些摩擦;做飯也是矛盾的根源,大家的時間都緊,誰先做?誰后做?弄到后來,誰也不進廚房,各家準備一個煤炭灶,擺到走廊上去。那真是烏煙瘴氣。李教授住在銀杏坡,相當于住別墅,是學校對他的特殊照顧。
那天李教授聽說有同事來,便借來凳子放在院壩里。同事坐了一陣,還沒見新娘,就對李教授說:
“你還是讓我們認識一下吧,不然她以后到辦公室去,我們還不知道是大教授的夫人呢?!?/p>
系里真沒有人見過她。給李教授介紹的媒人,也是校外的。
李教授就朝里喊一聲:“你出來倒杯茶呀?!?/p>
她出來了,穿著旗袍。那時的重慶,已沒有幾個女人穿旗袍了,穿旗袍的女人都在日本投降后回北平去了,回上海去了,后來又有一些跑到臺灣去了。同事噢嗬一聲,恭維她的年輕漂亮。但杜主任沒恭維,這不是因為她本身并不漂亮,而是她剛在門外一站,杜主任的嘴就像被彈簧撐開了:
這不是安靖么!
他沒敢認,直到她走到他面前,他才叫一聲:
“老同學?!?/p>
她沒回應(yīng),把茶倒好,遞到他手里,說聲“慢用”,就給別人倒茶去了。杜主任很難為情,一是怕認錯了,二是怕別人聽見,以為他要跟大教授攀關(guān)系。幸好沒人聽見,大家都在熱火朝天地聊。
當然,最讓他難為情的是:他并沒認錯,她也聽到他打招呼,就是不想認他。
杜主任說,后來的事實證明,她的確是不想認他。
那時杜主任還不知道她叫安志薇了,是幾天后聽同事談起才知道的,但他說毫無疑問,安志薇就是安靖,安靖就是安志薇,這兩個人是一個人。安志薇在南開中學沒讀到畢業(yè)就退了學,可她的樣子他是忘不了的。班上同學,最忘不了的人就是安靖。雖然她那時候胖乎乎的,有段時間還胖得一塌糊涂,現(xiàn)在瘦了,瘦得都敢穿旗袍了,但眉眼和氣質(zhì)是變不了的,人的眉眼和氣質(zhì)就跟掌紋一樣準確。
杜主任說,安靖——就叫她安志薇吧——是個愛出風頭的人。
那時候,日軍在武漢的W基地剛剛建成,還沒有攜帶炸彈、燃燒彈和毒氣彈飛往重慶,重慶這片土地上,呈現(xiàn)出偏安之地共有的景觀,人們抓住每一個白天和夜晚,急急忙忙地搶生活。
在這大背景下,又分出兩個群體、兩種態(tài)度:土著民的態(tài)度,下江人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