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聞到了腥味兒,我聞到了焦煳味兒。我的心被燒焦了。辦公室里已沒有人,我將幾張空白紙撕碎,進了走廊對面的廁所,將碎紙丟進馬桶,拉了一下懸著的棕色繩索,轉身離開。在我身后,炸開‘嘩!’的一聲水響。我覺得水一直在響,直到走出辦公室,下了樓,肥肥胖胖的夕陽照在我的臉上,我還能聽見那水聲。與此同時,一個困擾我多年的痛楚消失了。至少是藏了起來。”
我對黃曉洋的這段話同樣印象深刻,因此能記住。杜蕓秋聽后,點點頭,接著說——
是呀,他將幾張空白紙撕碎,這是很有意思的。那幾張空白紙,成了男生乙那份答卷的替罪羊,對答卷本身,他不僅沒撕,還放在我們臥室的書桌里,保存得好好的。幾天之后,我拉開抽屜找筆用,看見三份答卷整整齊齊地疊著,只有男生乙的答卷上才畫了一個大大的紅“√”。我第一次看的時候,沒有這個表示贊賞和肯定的符號,是他后來反復閱讀后給出的評判。
這怎么解釋呢?你能理解他嗎?聯(lián)系到你說他在日記中寫的,“一個困擾我多年的痛楚消失了”,我覺得至少可以獲得一種暗示,仇恨——我可以使用這個詞嗎?他的多愁善感和無處不在的諒解里面,包裹著仇恨?!爱斅裨嵛覀兊暮⒆?、我們的媽媽時,我們和他們,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跳躍的心臟和停跳的心臟,只有一線相連:共同的仇恨!”這是劇作家宋之的面對日軍暴行寫下的宣言,曉洋如果生在當年,他一定會寫下類似的宣言,他的骨頭上刻滿了字,每一個字都與仇恨有關。
可他表現(xiàn)出來的,拼盡全力要去實現(xiàn)的,都與仇恨的性質(zhì)完全相反。那時候,每屆學生畢業(yè),輔導員都要征求各學科老師的意見,曉洋給了男生乙最差的評語!
他不會調(diào)和,他撕裂自己,寧愿把自己變成受虐者,去背負不該由他承擔的責任,也要把骨頭上的那些字抹去。我這樣說,好像我理解他了,不,遠不是這樣的,否則我也不會把他留下的文字交給文博,托文博請作家來寫寫他(文博請到了你,我很高興,我覺得我們談得很愉快)。他的那個痛楚并沒有消失,也幾乎沒有“藏起來”過,他不允許自己輕松,在他那里,輕松差不多與平庸等同,因此,受虐本身也成為神圣的了。如果他沒把自己拴在載荷沉重的大車上,就覺得自己是在脫離地面,虛度光陰,浪擲生命,而這輛大車是否真的需要他拉,他能不能拉動,都不是他考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