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日又見信使策馬而來,送來一個通知,說爹和許多干爹都成了抗美援朝的志愿軍,開往朝鮮去參戰(zhàn),途徑石家莊,一家可派一個人前去探望,而且各家都到祖墳上挖一些土帶給他們。這個消息又把梨花莊的人轟動了。大伯說,這又不回來種地咧?又要去打仗?打仗打上癮了?此話一出口,全家人都沉默了,從北打到南,又從南打到朝鮮……大伯黑洞洞的眼睛布了一層未知的恐怖!唉,二狗就這打仗的命,這一出去……還要一把祖墳上的土?
這個問題使許多人納悶,要土做甚呢?
有人說,想家了,他們都想家了。
對!是這個意思。
天勝娘和其它的干娘都來討主意,問大伯我們家派誰去。大伯說,是呀,誰去呢?
誰都想去。我八歲了,我知道大人們在討論什么問題。我說我要去見爹,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爹哩。娘瞥了一眼大伯把我拉在一邊,好像沒有大伯的指派,我是沒有權(quán)力報名的。從大伯的表情上看出,我還小,我根本不在大伯的候選之內(nèi)。娘,女人家,大伯說出門不方便。那就是三叔和他自己了。有人提議:得有個識字的人,不然東南西北也找不見。這一下提醒了大伯,候選人就定成了三叔。
娘給爹做下的鞋,一年兩雙,八年十六雙鞋全給爹抱走了,還抱了她納下的鞋墊兒,每一雙鞋墊都有兩朵綻放的黃菊花。娘摸著這些東西,在心口窩上捂了整整一個夜晚。然后交給了三叔。又去祖墳上挖了一鍬土,照爹的意思拿了去。
隔日三叔領(lǐng)了十六個志愿軍家屬,坐著區(qū)公所指派的兩輛膠輪馬車在村口出發(fā)了。天勝哥滿面燦爛地去見他爹了,可我卻沒有這個機(jī)會。我跟著跑了很遠(yuǎn)一段路程,終于被彌漫在了塵埃里……
三叔走后,娘又成了一樁木頭,常常一個人坐下來半天不做一點兒事,就是做事兒也是六神無主,我完全看得出娘忐忑不安的情緒……我已不再等爹了,我知道爹又要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打仗。據(jù)說那里有一條“三八”線,越過去就出了國。我開始等三叔,好像三叔可以把爹的一切帶回來!我找了一塊適宜安置自己也便于觀望三叔的坐處靜靜地坐著等,陽光從遠(yuǎn)山上升起來放射出一片虛線,那霧蒙蒙的光芒中有我的安慰。我想,設(shè)若我變成一只小鳥啾啾地展著小翅膀飛翔在爹的臉前叫,爹會知道那是我嗎?夕陽西下的時候悲從中來,小小的我最懂失望的滋味。我總是在天色很晚的時候才被娘強行拽回家里。夜晚我做著尋找爹的夢……
八
三叔走了半個月,終于在路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村人跑著去接應(yīng),最顯眼的是天勝哥,穿了一身不合體的黃軍裝,神奇地宣布他坐了長得前不著頭后不著尾的火車,汽笛一鳴, “嗚”地叫一聲,會把人的魂兒都嚇跑了,然后是“咣咚咚,咣咚咚”蛇一樣地竄著走?;疖囶^上冒出的青煙如同一條大蟒蛇,蜿蜒地竄上天空……
天勝哥帶回來的新奇一講就是三四天,每講完一次他都要自我陶醉一番,以至于他娘急迫地想知道丈夫的情況都來不及問。天勝哥的“見識”令我們嘖舌!
三叔回來只對一件事感興趣,他說爹當(dāng)官了,已經(jīng)是連級指導(dǎo)員,做政治工作的。三叔說穿著軍裝,戴著平頂頂帽好不威武。大伯聽了也很自豪,說連長的官有多大?能管一縣的人還是一村的人?三叔說,反正管很多人。天勝爹也是俺二哥手下的人。大伯說球!光管他頂屁事,他要在村里還得歸我管呢。得管其它很多不認(rèn)識的人才牛逼。三叔說那是當(dāng)然,他只是其中一個嘛。俺二哥還有警衛(wèi)員,文書什么的。大伯說警衛(wèi)員文書是做甚哩?三叔說保護(hù)俺二哥,侍候俺二哥呀。大伯說,就這點我聽著像個官哩。然后弟兄倆就打了一壺酒,炒了一大碗酸菜,面對面喝起來,并且討論著爹當(dāng)官的事。大伯“吱兒”進(jìn)一口酒,面部表情就出現(xiàn)一次情不由衷的笑,說我操,咱仇家也有當(dāng)官的了?嘿嘿!三叔也對喝一下,是的,咱仇家也有這一天!大伯說立祖墳的時候,風(fēng)水先生點穴時,馬路上過來一個騎馬人,風(fēng)水先生說咱家輩輩要出個騎馬人。應(yīng)驗了,二狗想必就是這個騎馬人了。朝中有人好辦事??!三叔完全認(rèn)同這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