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進了斗室。
才一陣。
“呀——”
一下非常凄厲,慘痛的尖喊,劃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練功的是徒兒們,心驚肉跳,不明所以。小石頭打了個寒噤,情知不妙。
一個驚懼迷茫的小獸,到處覓地躲撞,尋空子就鉆,雪地上血跡斑斑。
挨過半響。堂屋里,只聞強壓硬抑的咽氣,抽泣。絲絲悉悉,在雪夜中微顫。孤注一擲。
是一個異種,當個凡俗人的福分也沒有。
那么艱辛,六道輪回,呱呱墮地,只是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開骨血。剁開一條生死之路。
大紅紙折攤開了。
關(guān)師傅清清咽喉,斂住表情,只抑揚頓挫,唱著一本戲似的:
“立關(guān)書人,小豆子”
徒兒們,一個,兩個,三個,像小小的幽靈,自門外窺伺。
香煙在祖師爺?shù)纳裎磺袄p繞著。
也許冥冥中,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見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塊破布裹著,血緩緩滲出,化成胭紅。如一雙哭殘的眼睛,眼皮上一抹。無論如何,傷痛過。
小豆子淚痕未干,但咬牙忍著,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環(huán)青白上一些異色。
“來!娘給你尋到好主子了。你看你運氣多好!跪下來?!?/p>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歲。情愿投在關(guān)金發(fā)名下為徒,學習梨園十年為滿。言明四方生理,任憑師傅代行,十年之內(nèi),所進銀錢俱歸師傅收用。倘有天災人禍,車驚馬炸,傷死病亡,投河覓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學,頑劣不服,打死無論”
聽此至,娘握拳不免一緊。
“年滿謝師,但憑天良??湛跓o憑,立字為據(jù)?!?/p>
關(guān)師傅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頭沾沾印泥,按下一個朱紅的半圓點。
傷口稍稍淌下一滴血。
關(guān)書上如同兩個指印,鐵案如山。
娘拈起毛筆,顛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橫,一豎,畫個十字。乏力地,它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絕一眾名角舊畫像的注視下,他的臉正正讓人看個分明,卻是與娘親最后相對。讓他向師父叩過頭,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點送給了師父,小包的,悄悄塞給他:“兒!慢慢的吃。別一下子就吃光了。攤開一天一天地吃。別的弟兄讓你請,你就請他們一點。要聽話。大伙要和氣。娘一定回來看你的!”
說來說去,叮嚀的只是那小包糕點,也不知該說什么好了。如果是“添衣加飯”那些,又怕師父不高興。
終于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幾乎就滑跌。一個踉蹌,頭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趕忙,只怕馬上舍不得,回過頭來,前功盡廢,那又如何?
想起一個婦道人家,有閑幫閑,否則,趴在藥鋪里送蠟丸兒,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襪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閣樓臨時搭的木板上,四只腳凍得要命,被窩像鐵一般的冷薄,有時,只得用大醬油瓶子盛滿開水,給孩子在被窩里暖腳。
但凡有三寸寬的活路,她也不會當上暗門子。她賣了自己去養(yǎng)活他?!幸惶欤斈腥嗽谒砩下杽訒r,她在門簾縫看到孩子寒磣的能殺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歲了。娘在三天之內(nèi),好象已經(jīng)教好他如何照顧自己一生。說了又說,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來,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賣了他。卻說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兩步跑到窗臺,就著紙糊的窗,張了一條縫,她還沒走遠。目送著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見。
他的嘴唇嗡動,無聲:
“娘!”
關(guān)師傅吩咐:
“天晚了。大師哥領(lǐng)了去睡吧?!?/p>
小石頭來搭過他肩頭。小豆子身子忽被觸碰,用力一甩,躲開了。
小石頭道:
“鐘樓打鐘了,鐘娘娘要鞋啦,聽到嗎?鞋!鞋!鞋!睡覺吧?!?/p>
小豆子疑惑了:
“鐘娘娘是誰?”
“是——一只鬼魂兒!哈哈哈!”小石頭嚇唬他,然后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趕緊尾隨。到了偏房,小石頭只往里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