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濕漉漉亂蓬蓬的草地上行走,開始仔細檢查每一棵樹,最后終于根據(jù)樹干上向上排列的一連串某種小疤,根據(jù)伸向河面的一根樹杈,以及挨著這根樹杈生長的另一根細些的枝丫,認出了我所尋找的樹。就是這棵樹,我似乎覺得它站立在這里,實在就像是那些人,那些你童年時代的巨人。許多年后,你再與他們相遇時,會發(fā)現(xiàn)他們不僅由于你的成長而顯得小了,而且也由于他們自己上了年紀而絕對地縮小了。通過這種雙重的降級,昔日的巨人變成了侏儒,而你的樣子則恰恰相反。
這棵樹不僅被寒冬掠去了樹葉,而且似乎因為樹齡太老而看上去疲憊不堪,虛弱而干枯。我非常慶幸,慶幸自己見到了它。所以,事物存在的時間越久,變化便越大。沒有東西是恒久不變的,一棵樹不會,愛不會,甚至暴死都不會。
全都會變。我穿越泥濘,往回走去。我渾身透濕,任何人都看得出,該避避雨了。
這棵樹很可怕,活脫是聳立在河邊的一座怒氣沖沖的鐵黑色尖塔。我絕不會爬它,這想都不要想。只有菲尼亞斯才會產(chǎn)生如此瘋狂的念頭。
他當然一點都沒膽怯。他不會膽怯,或者,如果他膽怯了,他也不會承認。菲尼亞斯不會。
“我最喜歡這棵樹的是,”菲尼亞斯的聲音就像施催眠術(shù)者的眼神般充滿魔力,“我最喜歡這棵樹的是,爬上去不費吹灰之力!”他睜大他綠色的眼睛,狂熱地看著我們。他的大嘴巴上綻開得意的笑容,上唇滑稽地稍稍突出,只有這笑容使我們相信,他并不真是在說傻話。
“這就是你最喜歡的?”我譏諷地說。那個夏天我說了許多譏諷的話;那是我的譏諷之夏,1942年。
“哦喔。”他說。這個表示肯定的新英格蘭詞語總使我發(fā)笑,這一點菲尼知道,于是我只好笑了起來,這使我感覺不那么譏諷,也不那么害怕了。
還有另外三個人和我們在一起——那段日子菲尼亞斯幾乎總是同一小伙人結(jié)伴活動,這伙人與一個曲棍球隊的人數(shù)差不多——他們和我站在一起,用極力掩飾的畏懼目光看看他,又看看樹。在那高聳的黑色樹干上釘著粗陋的木釘,木釘依次向上,一直通向一根粗壯的樹杈,這根樹杈遠遠伸向河面。站在這根樹杈上,你可以奮身一躍,安全地跳入河中。我們是這樣聽說的。至少那幫十七歲的小伙子們可以做到這個;但是他們比我們大了關(guān)鍵性的一歲。我們?nèi)昙壍娜硕紱]嘗試過。菲尼自然要第一個嘗試,他也自然要哄騙其他人,哄騙我們大家,和他一道嘗試。
我們那時還不完全算是真正意義上的三年級。因為這是暑期班,設(shè)立這個學期就是為了跟上戰(zhàn)爭的步伐。那個夏天,我們正緊張不安地從俯首帖耳的二年級學生變成勉強受到尊敬的三年級學生。上面的一級,四年級學生,征兵局的誘餌,幾乎就算是士兵了,在我們前頭奔向戰(zhàn)場。他們一邊忙于完成加快了進度的課程,一邊學習著急救,加強著體能訓練,這種訓練就包括從這棵樹上跳下來。而我們,則仍在安靜而麻木地讀著維吉爾,在小河遠遠的下游玩捉人游戲。直到菲尼想起這棵樹來。
我們站在那里,抬頭朝樹望去,四個人顯現(xiàn)出驚恐不安之態(tài),一個人則滿臉興奮?!澳銈兿氲谝粋€試試嗎?”菲尼巧舌如簧地問我們。我們只是默默地回視著他,于是他開始扒去身上的衣服,脫得只剩下一條內(nèi)褲。盡管還只是低年級學生,但菲尼已經(jīng)是全校最優(yōu)秀的運動員了,然而,他卻并不魁偉。他的個頭和我一般高—— 一米七四(他與我同屋之前,我一直聲稱自己一米七五,但是他卻用他那簡單而自信得驚人的口吻當眾說:“不,你跟我一般高,一米七四。我們都屬于矮個子陣營?!保?。他體重一百五十磅,比我重出了惱人的十磅,這十磅肉以一種充滿力量的協(xié)調(diào),均勻地長在了他的腿上、軀干上、肩膀上、胳膊上以及結(jié)實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