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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唱大鼓的王承祥(2)

監(jiān)獄瑣記 作者:王學泰


這次確實不是人家找他的麻煩,而是他自找麻煩。他這次“犯罪”與農(nóng)村長期存在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有關(guān)。農(nóng)村常有一些自詡多知多懂、說話罔顧忌諱、而又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他們往往受過傳統(tǒng)教育,有的甚至是數(shù)百年來秘密宗教的傳承人。流行于社會底層的文化(就是我后來所關(guān)注的游民文化)對他們影響很深。他們是游民文化在農(nóng)村的代表。我前后在農(nóng)村呆過近十年,也見過一些這樣的人物,他們的知識來源是社會底層流行的評書戲曲唱本、還有秘密教門的口耳相傳“真言咒語”之類。這些人文革前很受“落后群眾的追捧”,是農(nóng)村的“思想家”兼宗教代表,大事小情都要向他們請教,生老病死,何去何從也要聽聽他們的意見甚至是指導。解放后,這種愚昧落后、迷信荒誕的文化受到一定的沖擊,但其土壤尚在,一有機會還是要頑強地表現(xiàn)出來的。

那時每個生產(chǎn)大隊都有個糧店,“落菜幫子”所在的大隊也不例外。糧店掌大權(quán)的書記,其在村里的地位是與大隊支書平起平坐的。這個糧店的書記就是我前面說的本村的多知多懂的“百事通”。他與王承祥的歲數(shù)相近,解放前念過幾年私塾,能讀《三國演義》,村里的人也把他看成是曉奇門、知遁甲,上看天文,下知地理的人物。其它地方的這類人物,文革的鐵掃帚一來,就被當作舊社會的“殘渣余孽”掃蕩殆盡。即使還活著的,也都不敢亂說亂動了(這類人在“非典時期”又有些泛濫的趨勢)??墒沁@位糧店書記沒有受到絲毫沖擊,因為他是掌握一個大隊人馬糧草的有權(quán)人,但他又不是公社或大隊的當權(quán)派,一個糧店最多三四個店員,一般都是親信,也不會把他打成當權(quán)派。這位沒有受到過沖擊的書記還是一仍其舊,是這個村子異質(zhì)文化的代表者,他所制造的輿論與正統(tǒng)輿論不同、一事當前,他往往有其獨特的解釋。他也有不少追隨者,特別是老年人。

王承祥肚子里有點舊唱本,自詡會成本大套的評書,糧店書記愛說古,于是一個黨的書記,一個“壞分子”,本來是不搭嘎的兩個人走到了一起。書記成為這個四類分子的精神依賴,有個大事小情也常常求他為自己與當權(quán)者通融。1976年初,周總理去世,全國悲痛,同時也引起人們對朝政的普遍關(guān)注。有一次這個書記與王承祥閑聊就說,你看吧,這一年是個多事之秋,“紅羊劫嘛”(按古人所說的“紅羊劫”是發(fā)生在丙午、丁未之間,1976年是丙辰年,與“紅羊劫”不相干)!周總理走了,接著就是朱總司令,其后就是毛主席。王承祥聽了大吃一驚,問他:“你怎么知道的?”“你想啊……周沒了,朱吃什么?朱沒了,毛還能在嗎?那會兒我們老說朱毛朱毛嗎?”王說:“當時我聽了,并沒有在意。以為胡掄罷了??墒?月9號這天,我們一幫四類分子正在一起由民兵監(jiān)督勞動。突然聽大喇叭廣播毛主席去世的消息。我心里一震,想起書記的話,心說‘真靈啊’。旁邊跟我一起干活的是個富農(nóng)分子,我就把書記這番話悄悄地跟他說了。富農(nóng)正呆呆地發(fā)愣時,帶隊的女民兵突然大吼起來,你們兩個‘四類’鬼鬼祟祟搞什么反革命串聯(lián)?富農(nóng)嚇癱了,二話沒說就交代出來。一幫民兵馬上把我倆捆了起來,看押在隊部,一會兒,縣公安局就來了人?!焙髞戆鸭Z店書記也抓了起來,文革的大風大浪都經(jīng)歷了,文革就要結(jié)束之時,這個書記卻翻了船。糧店書記判了20年,落菜幫子15年,富農(nóng)一句話沒說,只是聽了,也判了4年。富農(nóng)送了勞改農(nóng)場。糧店書記也在三中隊,不過是二小隊。到監(jiān)獄后,他沉默寡言,沒有機會聽他評論一下此事和對自己下場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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