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走走停停的手扶拖拉機才開進趙家院子。院里堆滿廢品，一根高高的木桿上掛著個電燈泡。趙冠球的妻子李阿香抱著孩子從一間石棉瓦搭成的小屋里出來問：“冠球，今天怎么這么晚才回來？”趙冠球說：“這破車又犯病了，能不晚？要不是周大哥一家?guī)椭?，怕是明天早上也回不來?！?/p>
李阿香笑道：“周大哥、周大嫂，你們受累了，快進屋吧?！敝芾享樥f：“受什么累？白坐了車，一路上又看了光景，賺著了。鄉(xiāng)下人，身子骨沒那么金貴，這一車的東西，壓在車上輪胎可受不了，卸車吧?！?/p>
趙冠球說：“車是得卸，可你是客人?！敝芾享樥f：“一家人，哪是客人?！闭f著，就去卸車。麥狗和趙銀花也上手卸車。
李阿香把孩子放到床上，開始燒火做飯。孩子哭了，趙銀花過去抱起孩子，孩子像是跟她特有緣，立刻不哭了。李阿香看在眼里，暗暗稱奇。廢品卸完，李阿香從門口探出頭：“冠球，飯好了?！壁w冠球說：“周大哥，走，咱哥倆好好喝一壺。”周老順說：“兄弟，你把我們一家拉到城里，我們已經(jīng)感謝不盡，這飯哪好意思吃??！”趙冠球一手拉著周老順，另一手拉著麥狗朝屋里拖去。
桌子上擺了兩個炒菜，幾個溫州小菜，眾人圍在一起吃喝。周老順說：“兄弟，有個事得求你?！壁w冠球說：“周大哥有事兒盡管說，談不上求?！敝芾享樥f：“我們這一家子今晚沒地方住，想在你的手扶拖拉機車廂里睡一晚上。”趙冠球搖頭說：“那里怎么能住人？你要不嫌棄，就在我這湊合一晚上?！?/p>
周老順笑著說：“早些年出民工，野地都住過。這手扶車可比野地強一百倍?！壁w冠球說：“一個破手扶，不能擋風遮雨，你一個還行，這又是嫂子又是孩子，弄不好要出病。”李阿香說：“周大哥，要不，你就和嫂子、孩子過來住，讓冠球睡手扶?！敝芾享樬s緊說：“不行，把你們的生活打亂了，還不如我們另想辦法?！?/p>
趙冠球只好說：“周大哥，你真不嫌就隨你，愛住哪兒住哪兒。我這別的沒有，破爛有的是，你就揀點破爛遮擋一下吧。”周老順說：“那就更感激不盡了?！?/p>
夜色中，周老順在廢品堆旁轉(zhuǎn)悠著。他找來四根竹竿，分別插到手扶拖拉機車廂的四個角，和趙銀花、麥狗一起用破繩頭綁住。上面又搭幾根竹竿，同樣用破繩頭綁住。塑料布圍到竹竿上，手扶車廂真的像一間房子了。有風吹來，塑料布被吹起來，趙銀花從旁邊隨手扯出一塊長長的大紅布，顯然是一條開會時的大橫幅，繞著四角纏了一圈兒系上，塑料布不飄了。
麥狗念橫幅上的大字：“吹響改革開放的號角，為四個現(xiàn)代化而奮斗！”周老順很開心：“好，國家的號角吹響了，咱家的號角也吹響了。上車，快速前進！”他掀開塑料布一角搭到上邊：“咱周記新房蓋好了，不錯吧？”趙銀花嗔怪：“都住天底下了，還嘴上抹油，早點上車睡吧。”
月在天上，麥狗和趙銀花躺在車上睡了。周老順坐在地上琢磨事。趙銀花睜眼看到周老順，爬起來下車來到他跟前：“大半夜了，怎么不睡？”周老順說：“銀花，我想到了咱們倆成家的事。那年秋天，大隊說到年底結賬，要買一臺手扶拖拉機，誰家要辦喜事，大隊就派手扶當婚車。兩家的老人就惦記上了，為坐那手扶婚車，硬是把我們的婚期從秋收拖到臘月，一直等到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隊里結賬發(fā)錢。誰想到，那年的工分倒掛了，干一天活，掙十個工分，十個工分不但不給錢，還欠了隊上六分錢。沒辦法，只得借兩輛自行車結了個革命化的婚。等后來大隊買了手扶，麥狗都三歲零一個月十八天，阿雨都滿月了。”
趙銀花說：“那時候年輕，叫你騙了，要是換到現(xiàn)在，我才不會嫁你！”周老順說：“船大船小都在水上；鐵硬鐵軟，都在爐中。有手扶沒手扶，咱不照樣生出兒女？再說了，當年沒坐上手扶，今兒個補上了！我再給你說個高興的事，告訴你，今天，咱掙到錢了！”
趙銀花說：“住到天底下了還窮開心，你就胡吹吧，什么時候掙的錢？我怎么不知道？”周老順笑呵呵：“明明掙到了錢，你還不知道?？磥恚趻赍X這事上，你得聽我的。從我們在路邊等車，就開始掙錢了。你想想，三個人的車費，一個人一塊三，三個人不是三塊九嗎？晚上要是住旅店，一個人兩塊一，三個人就六塊三啊，三塊九加六塊三，是多少？算算?！薄昂?，你能，你天天坐不花錢的車，天天住不花錢的床！”
周老順一把摟過趙銀花：“你這句話可值銀子了！對，咱一定要想方設法降低住宿錢，少花錢就是掙了錢！”趙銀花說：“你這么一算，咱這回進城，是進對了？”“那還用說，鑼剛開，馬剛到，就白賺了車票錢、住宿錢，天上掉個大餡餅?！薄澳泐^都鉆到錢眼里，為錢家都不要了?！?/p>
周老順說：“頭要是還鉆在地里，就不用賣祖公業(yè)……”他自知失言，趕緊打住。趙銀花說：“賣房子的事阿雨知道嗎？”“我特意交代阿斌，絕對不能告訴阿雨?！薄斑@孩子，人小心重?。 ?/p>
周老順岔開話題：“從看到這手扶上的破爛，我就劃算，破爛這東西，誰多看一眼？可人家就看了，一車一車地收，要是不掙錢，能費那手腳？到了這兒，我特地多看幾眼，這里什么都有。鄉(xiāng)下有破爛，城里更有破爛?？匆娺@些破爛，我就曉得，咱一家餓不死了，撿破爛也能過得比鄉(xiāng)下好?！壁w銀花贊同：“人家能干的，咱也能干?！?/p>
周老順就勢鼓勁：“看到了嗎？趙冠球媳婦手上還帶著金戒指！那得多少錢？這年頭，連飯都吃不飽，她還能戴上金戒指！”趙銀花驚奇：“金戒指？你真看到了？”“看到了，黃澄澄的?！薄八髁藥讉€戒指？”“一個?！?/p>
趙銀花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頭。周老順問：“銀花，她長了幾個手指頭？”趙銀花說：“要不是六指的，一只手五個手指頭，兩只手不就十個指頭嘛！”“你長了幾個手指頭？”“我長幾個手指頭你不知道？我是六指兒嗎？”
周老順笑著打趣：“我真巴不得你是六指！兩只手都是六指才好。到時候，我買十二個戒指，把你的手指頭上都戴滿，一伸手，十二個戒指，金光閃亮的，到晚上不用開電燈！”趙銀花趕緊捂周老順的嘴：“小聲點，麥狗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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