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潮濕而當風的山谷口生火是很麻煩的事,卡西足足浪費掉大半盒火柴也沒能點著,于是我和杰約得別克幾個輪流試了起來,總算在用到倒數第二根火柴時才成功了。其間,我?guī)状纬鲋饕庖ㄎ靼阉男盘统鰜硪???ㄎ餍那闊┰?,對我的玩笑報以怒目?/p>
等水燒開的時間里,卡西當然要把她的寶貝信掏出來繼續(xù)研究。我蹲在水坑邊憂心忡忡地觀察水中形形色色的猙獰漂浮物。吾孜納艾他們三個互相潑水玩?!炖玻@么冷的天,陰雨密布,呵氣成霜的,他們的手指都是什么做的?我大聲地喝止,他們便停止了互相進攻,轉為聯合起來朝我一個人潑……
我一邊還擊一邊撤退。卻不小心把戰(zhàn)火引向了卡西,卡西可不是好惹的,抄起水瓢直接從大鍋里舀一大瓢水潑了過去,大家驚叫著四散逃離。我更是厲聲尖叫起來,奮不顧身沖過去從大錫鍋里撈出兩頁紙……
水熱得很慢,等水燒熱的時間里,卡西趴在臟衣服堆里睡了一覺。每當爐火漸漸快要熄滅時,正在玩耍的三個小孩子中總會有一個很有眼色地跑過來添幾塊柴。天空陰沉沉的,但濕潤的沼澤地里卻因為水汽充郁而低低地晃動著明亮鮮艷的光芒,孩子們的舊衣服也閃耀出生動的色澤,在濕地中四處躍動。歡聲笑語翻滾在廣闊而冰冷的寂靜之中,就像幾束手電筒的光柱激動地搖晃在深沉的暗夜里。后來,杰約得別克躡手躡腳靠近熟睡的卡西帕,取走晾在石灶邊的信頁。一經得手,三個孩子迅速遠遠撤離,消失在西邊的叢林中。我悄悄跟上去,看到他們高高圍坐在松林中一塊大石頭上,杰約得別克繪聲繪色朗讀著那封信,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奇怪,之前他們明明已經聽卡西念過許多次了……)。
當然了,在卡西睡醒之前,信又被神不知鬼不覺放回了原處。
開始洗衣服了,卡西洗第一遍,我清第二遍,孩子們負責來回提水和晾曬,流水線作業(yè)有條不紊,很快勞動就結束了。卡西小心地收攏仍然潮濕的信頁,大家扛著鍋盆打道回府。路過半坡上晾曬著幾大排衣服的倒木時,我說:“不如把銀芭古麗的信也晾在這里吧?”
卡西警惕地說:“豁切,杰約得別克要來偷走!”
漫長的陰雨時光里,火爐中的松柴噼啪燃燒。小木屋雖然圓木墻壁上縫隙遍布,四面漏風,但因為有這樣一只固執(zhí)的火爐為內核,便仍然是一處溫暖又安逸的所在。我偎著火爐給卡西和媽媽補破褲子、破裙子,腳心烤得燙燙的,渾身暖洋洋,這是我的幸福。而卡西這時的幸福則是偎著火爐讀信。哎,銀芭古麗的信到底都說了些什么啊,卡西看了一個夏天都沒看夠。還隨時帶在身邊,就像春天向我學漢語時一樣刻苦。有時我們出去找牛,都翻過一座山了,她一摸口袋,用漢語大喊:“李娟!信沒有!”沒等我回過神,就扭頭奔回去取信。好像出門不是為了找牛,而是為了能有空再讀一遍那封信才跑出去找牛。
于是,等雨季過去,卡西的那兩頁寶貝信就已經破得像被一大群受驚的駱駝團團轉地踩踏過好幾遍似的。但上面的內容仍然不曾消失。那么多的濕涼的傍晚時光里,大家系好最后一頭小牛,結束了一天的勞動。那時晚餐已經準備好,在不遠處溫暖的小木屋里等待著。但所有人都不急于回家,慢悠悠地解下圍裙,收拾著工具,然后圍坐在牛棚邊的草地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什么,時不時陷入長久的沉默。西天云層翻涌,風雨欲來。這時卡西又取出信,就著世界里最后一抹昏暗的天光,念了起來。媽媽和沙拉仔細地聽著,海拉提和斯馬胡力也停止了交談,把耳朵轉到這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