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的生活水平,如果不是提高的話,也決沒有降低。難道我點金有術(shù)嗎?非也。我也有第×職業(yè)。這就是爬格子。格子我已經(jīng)爬了60多年,漸漸地爬出一些名堂來。時不時地就收到稿費,很多時候,我并不知道是哪一篇文章?lián)Q來的。外文樓收發(fā)室的張師傅說:“季羨林有三多,報紙雜志多,有十幾種,都是贈送的;來信多,每天總有五六封,來信者男女老幼都有,大都是不認識的人;匯單多。”我決非守財奴,但是一見匯款單,則心花怒放。爬格子的勁頭更加昂揚起來。我沒有做過統(tǒng)計,不知道每月究竟能收到多少錢。反正,對每月手中僅留300元錢的我來說,從來沒有感到拮據(jù),反而能大把大把地送給別人或者家鄉(xiāng)的學校。我個人的生活水平,確有提高。我對吃,從來沒有什么要求。早晨一般是面包或者干饅頭,一杯清茶,一碟炒花生米,從來不讓人陪我凌晨4點起床,給我做早飯。午晚兩餐,素菜為多。我對肉類沒有好感。這并不是出于什么宗教信仰,我不是佛教徒,其他教徒也不是。我并不宣揚素食主義。我的舌頭也沒有生什么病,好吃的東西我是能品嘗的。不過我認為,如果一個人成天想吃想喝,仿佛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就在于吃喝二字。我真覺得無聊,“斯下矣”,食足以果腹,不就夠了嗎?因此,據(jù)小保姆告訴,我們四個人的伙食費不過500多元而已。
至于衣著,更不在我考慮之列。在這方面,我是一個“利己主義者”。衣足以蔽體而已,何必追求豪華。一個人穿衣服,是給別人看的。如果一個人穿上十分豪華的衣服,打扮得珠光寶氣,天天坐在穿衣鏡前,自我欣賞,他(她)不是一個瘋子,就是一個傻子。如果只是給別人去看,則觀看者的審美能力和審美標準,千差萬別,你滿足了這一幫人,必然開罪于另一幫人,決不能使人人都高興,皆大歡喜。反不如我行我素,我就是這一身打扮,你愛看不看,反正我不能讓你指揮我,我是個完全自由自主的人。
因此,我的衣服,多半是穿過十年八年或者更長時間的,多半屬于博物館中的貨色。俗話說:“人靠衣裳馬靠鞍”,以衣取人,自古已然,于今猶然。我到大店里去買東西,難免遭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售貨員的白眼。如果有保衛(wèi)干部在場,他恐怕會對我多加小心,我會成為他的重點監(jiān)視對象。好在我基本上不進豪華大商店,這種尷尬局面無從感受。
講到穿衣服,聽說要“趕潮”,就是要趕上時代潮流,每季每年都有流行款式,我對這些都是完全的外行。我有我的老主意:以不變應萬變。一身藍色的卡其布中山裝,春、夏、秋、冬,永不變化。所以我的開支項下,根本沒有衣服這一項。你別說,我們那一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哲學”有時對衣著款式也起作用。我曾在解放前的1946年在上海買過一件雨衣,至今仍然穿。有的專家說:“你這件雨衣的款式真時髦!”我聽了以后,大惑不解。經(jīng)專家指點,原來50多年流行的款式經(jīng)過了漫長的滄桑歲月,經(jīng)過了不知道多少變化,現(xiàn)在又在螺旋式上升的規(guī)律的指導下,回到了50年前款式。我恭聽之余,大為興奮。我守株待兔,終于守到了。人類在衣著方面的一點小聰明,原來竟如此脆弱!
我在本文一開頭就說,在消費方面我決不是一個典型的代表??戳宋易约旱臄⑹觯欢〞馕疫@個說法的。但是,人類社會極其復雜,蕓蕓眾生,有一簞食一瓢飲者,也有食前方丈,一擲千金者。綾羅綢緞、皮爾·卡丹、燕窩魚翅、生猛海鮮。這樣的人當然也會有的。如果全社會都是我這一號的人,則所有的大百貨公司都會關(guān)張的,那豈不太可怕了嗎?所以,我并不提倡大家以我為師,我不敢這樣狂妄。不過,話又說了回來,我仍然認為:吃飯穿衣是為了活著,但是活著決不是為了吃飯穿衣。
原載《東方經(jīng)濟》199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