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桐把那信紙抽出來，那信紙歷經(jīng)二十多年，紙張已經(jīng)孱弱不堪，好像稍微一用力就要碎裂的樣子，紙面上泛出焦黃色，而鋼筆字則有些漫漶，有些字還顯示得不清晰，好像是水漬（其實那是淚水浸染的痕跡）。他抽出的那一張還算清晰一些，只見上面洋洋灑灑的寫滿了字，在臺燈的照耀下，他開始字斟句酌地讀上面的字，一時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孤獨的探險家，探到了一個深藏寶藏的隧道，而自己正在這隧道中躬身向前行，只見上面寫道：
文水：
你的信我昨天就收到了，因為最近學校諸事猬集，所以現(xiàn)在才給你回信。你知道，我是一個對事情急盼速成的人，無論做何事都戮力而赴，對自己督責綦嚴，凡事情能做到七成好的，我唯獨要力求做到十成好。有時我覺得自己真的活得很累，真想把纏在自己身上的羈軛去掉，但是心靈的枷鎖是不能速求它離身的，一些所謂的道義和名韁利鎖已經(jīng)把我捆綁了這么多年，一時半會兒要想拿去，真真是不容易。從這一面看來，我真是一個俗人。需要你來信對我好好地批判。我若是不整風的話，我就瘋了。
最近天氣很冷，我不知道你最近在這寒冷的天氣里怎樣，過得好么？來信中你問我這世界上有真理么。最近我也一直在考慮真理的問題，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真理的，但是發(fā)現(xiàn)真理的人又極少，而發(fā)現(xiàn)真理是不能直說的，所以這才顯出真理的可貴。狄金森有一首詩，叫《要說出全部真理，但不能直說》，我覺得這首詩第一部分很好：
要說出全部真理，但不能直說——
成功之道，在于迂回
我們脆弱的感官承受不了真理
過分華美的宏偉
由此可見，人們總是更樂意接受虛幻的東西，而對真實的東西，則采取鴕鳥政策。真理是存在的，但是存在更多的是愚昧，真理每前進一分，愚昧就要退卻一分，所以愚昧此刻就會對真理的步步緊逼殊死一搏了。革故鼎新向來是件難事。
人類的壽命很短，而探尋真理的過程又是極其漫長的，漫長的需要用光年去計算。中國有句成語，叫“綆短汲深”，意思是井很深，但是打水的繩卻極短，這就好比我們能力薄弱但是任務重大，我們總是以有限的年華來獲取無限的真理，人類這樣做簡直有點像愚公移山，又有點像夸父追日。我們總是嘲笑柳宗元《蝜蝂傳》里的蝜蝂，覺得這個小蟲好負重物，可笑它的不自量力，但是我們?nèi)祟愂呛纹淙鄙傥l蝂這類人才？要是人人都不自量力，向著自己不可企及的更高點攀登，那么我們?nèi)祟惿鐣奈拿鲗⒁蚯按罂绮讲恢故且粋€世紀。
如今處在凡俗阛阓中央，想要突圍出這萬丈紅塵，何其困難？但是古往今來，一切青史留名的豪客都是竭盡其一生所能，有多遠便走多遠。企及事業(yè)的輝煌是需要用盡自己一生的能量的。我閑暇時候經(jīng)常讀司馬遷的《報任安書》，我覺得那篇文章太過偉大，每每讀起來都驚心動魄，司馬遷的激情和忍辱無不給后世人一種形而上的力量。此文可謂字字含血，真的是引人入一種驕傲的境界，我何嘗沒有過這樣一種惶恐？在我生命結(jié)束之前，我還沒有完成一件可以讓我驕傲的事情。
一個人要活下去，而引他活下去的不僅有食物，更有一種信念。這種信念使這個人即使荷戟獨彷徨，即使古道西風瘦馬，也能發(fā)現(xiàn)愛的光輝。文水，我覺得我們就應該這樣，找到一種信念，在這個大千世界里堅強存活，創(chuàng)造出一種屬于我們的美的東西。
夜深了，先寫到這兒吧。明天早上我還有一節(jié)課。外面秋風又起了，看來我國的節(jié)氣真的是很準的，立秋之后，真有一種秋天的意思了。你多添些衣物，多保重自己。
文天
1983年8月24日 夜11：30 寒風敲窗時獨坐被中，倍感溫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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