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望著那條在下面閃閃發(fā)光的河。那河近在眼底。河谷和兩側(cè)的千溝萬壑像個一覽無余的龐大沙盤,汽車在嗚嗚吼著爬坡,緊靠著傾斜的車廂板,就像面臨著深淵。他翻著地圖,望著河谷和高原,覺得自己同時在看兩份比例懸殊的地圖。這峽谷好深哪,他想,真不能想像這樣的峽谷是被雨水切割出來的。峽谷兩側(cè)都是一樣均勻地起伏的黃土帽。不,地理書上的概念提醒著他,不叫“黃土帽”,叫“梁”和“峁”。要用概念描述。他又注意地巡視著那些梁和峁,還有溝和壑。這深溝險壑真是雨水沖刷出來的?他望著黃土公路上的小水溝想。早晨下了一場透雨,直到現(xiàn)在水還順著那些小溝,嘩嘩地朝著下頭深不可測的無定河谷流著。汽車猛地顛了一下,他緊緊握住車廂板,繼續(xù)打量著底下深谷里蜿蜒的無定河。那渾黃的河水在高原陽光的暴曬下,反射著強烈的光。天空又藍又遠,清澄如洗。黃土帽——梁和峁像大海一樣托著那藍天。淡黃的、微微泛白的梁峁的浪濤和天空融成了一片。他覺得神清氣爽,覺得這大自然既單純又和諧?!八{格瑩瑩的天”,他哼了聲民歌,心里覺得很舒服。解放牌大卡車載著他好像在溝壑梁峁的波峰浪谷里疾飛前游。
他對著高原,竭力想把視野里的景觀記住。他皺著眉頭,回憶著《中國自然地理》中那些專門概念的內(nèi)容?!扒鲗捁取?,突然一個概念跳了出來,他不禁微微笑了。書上把他正在卡車上穿過的這條無定河大河溝叫作“曲流寬谷”。有意思,難道“曲流寬谷”和“拐彎大溝”有什么嚴格的區(qū)別么?不過,在試卷上要是寫上“拐彎大溝”或是“老黃土帽中的拐彎河大深溝”,考研究生的事就保險告吹。似乎那本書上還有些更嚴格的條條框框,但他想不起來了。不過他總算記住了一個曲流寬谷,而且是對著地圖和大地記住了它。曲流寬谷,他又嘟囔了一聲,然后轉(zhuǎn)過身來,隨即用手牢牢地握住車廂板。
滿滿一車老農(nóng)民。他瞧著車里不禁又微笑了,今天他的心情特別好,就像跳高運動員在春季運動會的早晨看見了一個晴朗無風(fēng)的好天氣。一車老農(nóng)民在解放牌車廂里顛著晃著哪。打盹的打盹,說話的說話。說話的用粗嘎的陜西腔吼著,滿不在乎馬達的轟鳴和呼呼的風(fēng)吼。他估計這些農(nóng)民全都是從自由市場得勝回鄉(xiāng)的。早晨在綏德車站買票時,他親眼看見那個扎藍邊白毛巾的老頭口氣蠻大地吶喊:“加車,加個大轎子么!咋——加個‘解放’!”可這會兒那老頭正穩(wěn)穩(wěn)地靠著駕駛室后窗坐著,一面扯著嗓子說著什么,一面警覺又故意不露聲色地環(huán)顧著車上的動靜。那個紅臉青年可嫩多啦,兩手緊緊捏住一個小黃挎包,一聲不吭地背著眾人獨坐。后擋板外面翻滾的黃塵一陣陣吞沒了他?!皸椬樱『优蠗椬?!”他記得這青年昨天在綏德城關(guān)這樣甕聲甕氣地叫賣。全是農(nóng)民,樸實的、小康的、可愛的、自有主意的農(nóng)民。他們從綏德老城賣了貨,掙了錢,現(xiàn)在回來了。那兩個白胡子和花白胡子老漢不會是賣貨的,應(yīng)當是串門走親戚的。他們?nèi)貋砹?。從陜北名城綏德回到他們的無定河兩岸上下的窯洞里和莊戶院。婆姨和娃娃正軋好了,掃凈了炕席等著他們。層層波濤般的溝壑梁峁和藍瑩瑩的天、濁黃的水都在等著他們。他心里覺得踏實。從學(xué)校里一出來他就覺得踏實,不管黃土從后擋板上面卷過來時,他怎樣呸呸地吐著嘴里的沙子,他還是覺得踏實。這條渾濁的河,這片無邊無際的黃土山帽和這藍得質(zhì)樸的天,都使他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