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歇歇吧?!彼ㄗh說,并且把手絹鋪在黃沙上,坐了下來。黃河就在眼前沖撞著,倔強地奔馳。這河里流的不是水,不是浪,她想?!拔?!研究生!你看這黃河!”她喊他說,“我說,這黃河里沒有浪頭。不是水,不是浪,是一大塊一大塊凝著的、古樸的流體。你說我講得對嗎?”她問道。
一塊一塊的,他聽著,這姑娘的形容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她形容得挺準確。一塊一塊半凝固的、微微凸起的黃流在穩(wěn)穩(wěn)前移,老實巴交但又自信而強悍。而陜北高原撲下來了,傾斜下來,潛入它的懷抱?!澳阏f的,挺有意思。”他回答道,“我是說,挺形象。”
“我搞攝影。這一行要求人總得訓練自己的感受?!?/p>
“不過,我覺得這黃河——”他停了一下。他也想試試。“我的感受和你這小姑娘可不太一樣。”他感到那壓捺不住的勁頭又躍躍而來了。“算啦!”他警告自己說。
“你覺得像什么?”她感興趣地盯著他的臉。他準是個熱情的人,瞧這臉龐多動人。她端起照相機,調了一下光圈?!澳阏f吧!你能形容得好,我就能把這感覺拍在底片上?!彼魬?zhàn)地瞇起了眼睛。
“我覺得——這黃河像是我的父親!”他突然低聲說道。他的嗓音濁重沙啞,而且在顫抖,“父親。”他說。我是怎么啦?怎么和她說這個!可是他明白他忍不住。眼前這個姑娘在吸引著他說這個。也許是她身上的那股味道和她那微微瞇起的黑眼睛在吸引著他說這個。他沒想到心底還有個想對個姑娘說說這個的欲望。他忍不住了。
“我從小……沒有父親。我多少年把什么父親忘得一干二凈。那個人把我媽甩啦——那個狗雜種?!彼麗汉莺莸亓R了一句,然后牢牢地閉上了嘴。對岸山西的青灰色巖山似乎在悄悄移動著,變成了黛色。瞧,這黃河的塊,她靜靜地凝望著黃河想,它凝住啦。唉,人的心哪。
“我多少年一直有個愿望,就是長成一個塊大勁足的男子漢。那時我將找到他,當著他老婆孩子的面,狠狠地揍他那張臉?!彼X得自己的牙齒劇烈地格格響著。他拼命忍住了,不再開口。這種事姑娘猜不到,她想像不出來這種事的??墒俏矣幸粋€偉大的媽媽——告訴你,那些所謂的女英雄、女老干部、女革命家根本不配和我媽比。我有了她,一生什么全夠了。我從小不會叫“爸爸”這個惡心詞兒,也沒想過我該有個父親。他顫著手指劃亮一根火柴,點燃一枝香煙??墒?,今天你忽然間發(fā)現(xiàn),你還是應該有一個父親,而且你已經給自己找到了一個。他噴出一團煙霧,哦,今天真好,今天你給自己找到了父親——這就是他,黃河。他默默想著,沉入了自己的感動。但當他看到旁邊那對充滿同情的黑眼睛時,他又感到羞恥。你太嫩啦,看來你是毫無出息。你什么都忍不住,你這么輕易地就把這些告訴了她。你,你怎么能把這樣的秘密隨便告訴一個女人?!他的心情惡劣透了。他忍著憤怒從沙灘上站了起來,朝河邊的尖岬大步走去。他想躲開那個女的,他甚至恨那個女的,是她用那可惡的黑眼睛和一股什么勁兒把他弄得失去了自制。他走到黃河邊上,河水拍濺著他的腳,他覺得含沙的夏季河水又粗糙又溫暖。他忘記了背后那個姑娘,他感到眼前的大河充滿了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