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筆搶回來，“你別把人叫得七老八十的，你這家伙，有你在真礙事，一個個人的輩份都因你而加級?！?/p>
“外婆跟葉公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陶陶問。
“他們以前是同學(xué)。”
“他們以前一定很相愛，看得出來。”
“你懂什么？”
“但外婆為什么忽然嫁了外公？是因?yàn)橛辛四愕木壒?？?/p>
“你快變成小十三點(diǎn)了。”
“看，媽媽，有什么話是不能說的呢？我又不是昨日才出生的?！?/p>
我嘆口氣，“不是，是因?yàn)樘馄挪粶?zhǔn)你外婆同葉公公來往，你葉公公一氣之下來香港，外婆只好嫁外公，過一年他們也來香港，但兩人際遇不同，葉公公發(fā)了財(cái)，外公就一蹶不振?！?/p>
陶陶聽得津津有味：“你可是在香港出生？”
“不，我是上海出生，手抱的時(shí)候來到香港。”
“那日喬其奧問我可是上海人，我都不敢肯定?！?/p>
我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
“我父親可是上海人？”陶陶問下去，“什么叫上海人？我們做上海人之前，又是什么人？”
我笑道：“我們世世代代住上海，當(dāng)然是上海人?！?/p>
“但以前上海，沒有成為大都市之前，又是什么樣子？”
“我不是考古學(xué)家，來，上你外公家去?！?/p>
“咦，又要與大獨(dú)二刁見面了。”
我呆住，“你說啥？”
“他們兩兄弟。”
“不，你叫他們什么？”
“唐伯虎點(diǎn)秋香里的華文華武呀，不是叫大獨(dú)二刁？”
我轟然笑起來，不錯，陶陶確是上海人，不然哪里懂得這樣的典故。我服帖了，她外婆教導(dǎo)有方。
母親是有點(diǎn)辦法的，努力保持她獨(dú)有的文化，如今連一姐都會得講幾句上海方言。
陶陶口中的大獨(dú)二刁并不在家。
我與父親單獨(dú)說了幾句話。
父親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發(fā)蠟香氣撲鼻，有點(diǎn)刺人，身上穿著國語片中富貴人家男主角最喜歡的織錦短外套，腳上穿皮拖鞋。不止一次，我心中存疑，這些道具從什么地方買來？
這就是我的父親，在我兩歲時(shí)便與母親分手的父親。
記憶中幼時(shí)我從沒坐過在他膝頭上。我熟悉葉伯伯比他更多，這也是他氣憤的原因。
“爹，”我說，“生日快樂?！?/p>
“一會兒吃碗炒面吧，誰會替我慶祝呢，”他發(fā)牢騷，“貧在鬧市無人問，五十歲大壽不也這么過了，何況是小生日?！?/p>
“爹，要是你喜歡，六十歲大壽我替你好好辦一下?！?/p>
“我像是活得到六十歲的人嗎？”他沒好氣。
“爹?！蔽液芰私?，溫和地叫他一聲。
他說：“還不是只有你來看我?！?/p>
“陶陶也來了?！?/p>
“我最氣就是這個名字，楊陶楊桃，不知是否可以當(dāng)水果吃?！碑?dāng)然，因?yàn)檫@個名字是葉成秋取的。
我會心微笑。
“過來呀，讓外公看看你呀?！备赣H說。
陶陶過去坐在他身邊，順手抓一本雜志看。
父親嘆口氣，“越來越漂亮，同你母親小時(shí)候似一個印子?！?/p>
陶陶向我眨眨眼。
這時(shí)候父親的妻子走出來，看到我們照例很客氣地倒茶問好，留飯讓座，我亦有禮物送給她。
她說：“之俊，你真是能干，我那兩個有你一半就好了。”
我連忙說：“他們能有多大！你看陶陶，還不是有一搭沒一搭的?！?/p>
她穿著旗袍，料子還新，式樣卻是舊的，父親的經(jīng)濟(jì)情況真的越來越不像樣了。
她說：“當(dāng)年你爹要借錢給你做生意，我還反對，沒想到兩年不夠，連本帶利還了來，真能干，不過那筆款也早已填在家用里，身邊要攢個錢談何容易。兩個兒子的大學(xué)費(fèi)用，也不知該往哪里籌?！?/p>
日子久了，后母與我也有一兩句真心話，我們兩人的關(guān)系非常曖昧，并不如母女，也不像朋友，倒像妯娌，互相防范著，但到底有點(diǎn)感情。
父親在那邊聽到她訴苦，發(fā)作起來，直叫：“大學(xué)？有本事考獎學(xué)金去！我不是偏心的人，之俊也沒進(jìn)過大學(xué)堂，人家至今還在讀夜校，六年了，還要考第三張文憑呢！要學(xué)，為什么不學(xu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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