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的名字叫陶之性,可是大先生的名字不過是一個擺設(shè),只在跟她換龍鳳帖的時候使過一回。整個藻溪鄉(xiāng)里,無論男女老幼,一律叫他“大先生”,因為他是方圓幾十里唯一的一個大學(xué)生。大先生念過大學(xué),又在大學(xué)堂里教書,還懂好幾國的洋文。可是大先生就是把學(xué)問做到了天上去,他依舊還是一個小小的藻溪鄉(xiāng)里的孝子。大先生的母親呂氏,二十一歲就守了寡,硬是靠家里的幾畝薄田,把膝下唯一的一個兒子拉扯長大。大先生在省城里謀了教職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寡母帶到杭州去住,無奈呂氏死活不肯離開藻溪。大先生是呂氏手里的一只風(fēng)箏,呂氏讓他飛多遠就是多遠,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呂氏的手有時候很松,所以大先生一路飛過上海,蘇州,最遠的還去過天津,最后停在了杭州城。可是呂氏的手該緊的時候也很緊,所以大先生再開化,也得回來娶一個家鄉(xiāng)女子,把心實實地拴在藻溪。一年里無論是逢年過節(jié),寒假暑假,大先生都會老老實實地趕回家來陪老母親。
吟春十八歲,大先生四十一歲,大先生比吟春的爹還大兩歲。大先生先前娶過兩個妻子,第一個妻子是從小買在家里的童養(yǎng)媳,比大先生大四歲,圓房之后的第二年,還來不及給大先生留個子嗣,就得寒熱癥死了。妻子死后,大先生就離開藻溪出門讀書去了,這一走就是十余年。雖然年假節(jié)日依舊都回藻溪看母親,卻推三作四的總也不肯再娶。一鄉(xiāng)的人都在瘋傳,說大先生在外頭自由戀愛上了,是個摩登的女同學(xué)。呂氏回回問兒子,兒子總不吭聲。呂氏急了,便自作主張給大先生定了一門親事,是臨近馬站鄉(xiāng)里的女子。那年大先生回家過年,呂氏強按著大先生的頭,讓他和那個女子拜了天地。大先生雖有百般不情愿,卻拗不過母親,只好認(rèn)了,和那個女子不咸不淡地生活了七八年,可那女人肚腹里竟然沒有一星半點響動。呂氏拜遍了菩薩,訪遍了名醫(yī),依舊無用。眼看著鄉(xiāng)里自己這個歲數(shù)的女人,個個都做了娘娘(溫州方言:奶奶)和太婆,呂氏心里慌慌的沒個著落,便張羅著要給兒子娶個偏房。大先生正了臉,對母親說:“如今民國都三十多年了,早就提倡一夫一妻制了,哪有讀書人還娶個二房三房的,給人做封建落后的榜樣?倒不如正式離了婚,也好叫人家將來再嫁?!眳问弦懒舜笙壬?,果真包了一包銀子,將那個女人厚厚地打發(fā)了,便又著急托媒婆物色新人。
這回大先生有了自己的主張,誰也勸不動。大先生說再娶可以,但這次一定要是個識字的女人,哪怕僅僅是粗通文墨。這下呂氏犯了難:待字閨中的讀書女子本來就少,讀過書還待在鄉(xiāng)里的未婚女子,那更是少而又少。呂氏一輩子省吃儉用,打點媒婆的禮物上她卻絲毫不吝嗇??墒菂问暇褪前讯Y物堆到了媒婆家的天花板,媒婆還是找不著大先生要的女人。
就在那個節(jié)骨眼上,吟春把自己送到了陶家門前。
舊年呂氏五十九歲。鄉(xiāng)下人做壽,做九不做十,大先生趁寒假回家之際,張羅著給母親暖壽,要宴請族里的各門親戚和左鄰右舍的鄉(xiāng)親。呂氏覺得十分有顏面,便罕見地大方了一回,要給自己和兒子各做幾身衣裳,到喝壽酒時穿。藻溪鄉(xiāng)里也有裁縫,可是呂氏瞧不上眼。呂氏聽說二十里地之外的靈溪,有一位裁縫是專門從大上海拜師學(xué)藝回來的,就特意派人上門去請——那人便是吟春的表嫂。表嫂到陶家裁衣裳,順道帶了吟春過來幫著做鎖扣眼縫褲邊的下手活。